王 蓮
(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 200083;貴州財經大學,貴州·貴陽 550025)
中國少數民族語言作為國家重要語言資源,由于使用活力總體上正在發生顯著的下降[1],對其保護、保存和搶救是新時期中國語言文字工作事業的重要任務之一。區別于國家語言規劃或學校、社區等公共領域語言規劃,家庭作為語言保持和轉用的重要場域,更適宜考察隱形語言政策,也意味著在語言政策研究中容易被忽視[2]。筆者在梳理家庭語言政策文獻時發現國內少數民族家庭語言政策與規劃研究為數甚少,已有成果描述性研究遠多于實證研究,理論知識與實證性經驗都有待系統建構。
貴州臺江縣苗族人口占全縣總人口的98%以上,享有“天下苗族第一縣”美譽,擁有豐富的少數民族語言資源,大部分家庭成員都是苗語、漢語方言和普通話的使用者,擔負著苗族語言與文化傳承的重要使命。基于家庭語言政策理論,以家庭為單位,對臺江縣苗族家庭語言現狀展開深入調查,分析了苗族家庭內部的隱形語言政策與家長語言態度之間的關系,以及對兒童語言文化認同的影響。
Spolsky 提出語言政策由語言實踐(language practice)、語言意識形態(language ideology)和語言管理(language management)三個要素構成。語言實踐是人們在語言方面所表現的實際行動。語言意識形態指人們賦予某些特定的語言和語言變體一定的價值和地位。語言管理可以影響語言使用者,從而使它們改變自己的語言實踐或語言信仰[3],三者之間既相互關聯又獨自一體,對家庭領域的語言政策研究具有很強的解釋力。在這個政策模型指導下,Curdt-Chritiansen研究發現加拿大華裔父母的語言意識形態與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密切關聯,父母的教育背景、移民經歷和文化性格也是影響家庭語言政策的主要因素[4]。Schwartz將家庭語言管理分為兩種實現路徑,一是外部社會語言環境支持,二是在家庭內部傳承家族文化和培養兒童母語慣習[5]。沖突下的語言意識形態是牽引家庭語言政策變化發展的核心要素,子女的能動性對家庭語碼選擇和家庭語言意識形態會產生持續反作用力[6]。對此,國內也有研究證實子女并不是被動的語言接受者,父母的語言意識直接影響孩子對某一語碼的掌握和使用,但會隨著兒童自身的語言意識增強逐步消弱[7]。家庭語言政策往往受到外部環境和內部環境雙重影響,家庭內部因素,如父母的語庫、教育背景、職業及家庭成員的結構,也會在家庭語言政策中發揮關鍵作用。筆者認為,家庭內、外部因素與家庭語言實踐、家庭語言意識形態與家庭語言管理之間并非均衡作用,而是各有側重[8]。因此,基于以上研究成果,提出如下三個研究問題:第一,臺江苗族家庭中的語言實踐現狀及發展變化如何?第二,家庭語言意識形態是否與家長語言價值認知、苗語能力和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相關?第三,家庭語言管理受哪些因素影響?
本研究通過問卷調查的方法展開,輔以質性訪談,答題和訪談對象均為苗族家長,他們的母語均為苗語。問卷調查分三步進行,首先,基于對家庭語言政策與規劃領域專家和苗族家長的訪談內容確立問卷維度與題項;其次,在30名苗族家長中進行預測,根據內部一致性檢驗結果對不合格題項進行了刪除或修改;最后,進行問卷正測。本研究設計了“臺江苗族家庭語言政策問卷”,問卷包括四個維度:家長基本信息、語言意識形態、語言實踐、語言管理。調查在貴州臺江縣2 所幼兒園和3所小學展開,采用滾雪球抽樣的方法。總發放問卷900份,有效問卷814份,問卷有效率為90.4%。其中母親478人,父親336人。按子女受教育階段分類,幼兒園組289人,小學組527人。問卷主要采用李克特5級量表,語言意識維度答案選項從完全不同意(1分)到完全同意(5分),語言管理維度答案選項從從沒做過(1分)到一直都做(5分)。問卷三個子維度內部一致性克隆巴赫α系數分別為:語言意識形態0.793,語言實踐0.768,語言管理0.755,表明該問卷各測量部分信度均處于可接受范圍。數據運用SPSS18.0進行描述性統計。為深度挖掘家長的語言態度,半結構式訪談選取了接受過問卷調查的20位家長,采用單獨訪談的形式進行。所選樣本中父親和母親所占比例基本均衡,調查對象以幼兒園和小學生家庭為主,孩子社會化程度低,家長對孩子語言教育的態度和行為較有代表性。
在家庭環境下,家庭成員之間語言使用的狀況復雜,父母對孩子、孩子對父母、父母之間使用語碼均存在差異,語碼交替使用情況也很常見。父母對孩子使用時間最長的語碼是普通話,約為46%,其次是苗語,占39%,方言為15 %。約44%家長跟子女兼說苗語和普通話,其次17%家長兼說方言和普通話。孩子對父母使用時間最長的語碼是普通話,約占55%,其次是漢語方言,占33%。苗語約占12%。約35%子女跟家長兼說苗語和普通話雙語,其次25%子女說普通話單語。
通過訪談了解到,子女的苗語聽說技能明顯低于父輩是一個普遍現象。大多數孩子對苗語的掌握處于勉強聽懂但口語表達困難的狀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家長雙方使用苗語或漢語方言溝通,但面對孩子的時候,會用普通話替代苗語或方言,只有極少部分家長堅持對子女說苗語。國家關于“加快民族地區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推廣和普及”的語言管理措施確實促進了本地人口普通話能力的顯著提高。然而,由于政策解讀不全面或其他客觀原因,只重視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而忽視對本民族語言文字保護的“矯枉過正”現象也時有出現。在臺江縣,幼兒園是孩子語言變化的重要分界嶺,普通話侵入式教育使孩子語言使用發生接觸性演變,他們會逐漸抗拒說苗語或方言,從而打破以苗語或方言交流為主的家庭語言結構,向普通話使用靠攏。作為教學語言,普通話在小學和中學校園全面普及,名副其實成為通用語廣泛應用在孩子們的學習與生活中,加上當地城市化進程中受到漢文化的極大影響,孩子對普通話的價值認可和情感認同在日益增加,而對苗語表現出不感興趣,不愿意學的態度。與此同時,父母通常會選擇不干涉或順從遷就孩子的語言選擇。雖然臺江縣的小學校園近兩年陸續開展了“苗族文化進課堂”系列活動,并取得成績。但開設漢苗雙語課程和苗文選修課程還非常艱難,校本教材編寫、師資保障、經費來源也都存在匱乏短缺。
家庭中孩子使用苗語的比率過低的另一個原因是家長對子女的普通話教育愿望降低了苗語的可供性,祖輩成為孩子學習苗語的重要媒介。調查發現當祖父母作為穩定家庭語言成員時會加大苗語在家庭內部使用比率,無論是孩子還是家長與祖父母交談均是苗語單語使用率最高,超過85%。就有被調查家長坦言一直對孩子說普通話或漢語方言,孩子的苗語是跟家里老人學會的。祖父母往往在保持本族語言、少數民族語言、家庭語言或繼承語言方面起到關鍵作用[9]。臺江家庭的祖父母通常只會苗語,不會說普通話,少部分會說漢語方言,祖父母與孩子接觸時間越長,苗語輸入量越多,孩子習得苗語的可能性越大。孝道文化在苗族家庭倫理規范中占據核心地位,也是促進孩子習得苗語的重要原因。聽不懂祖父母說苗語被認為是不尊重長輩的表現。然而,特定交際空間內的多種語言接觸必然產生強勢語言與弱勢語言之間的競爭,功能上形成區分,最終苗語被局限于有老人在場時的家庭內部交流語言,普通話成為父母在特定場合下與孩子交流或對孩子進行教育時選用的家庭教育語言。因此,苗族家庭語言使用情況既受到國家語言政策、地方語言政策和學校語言政策等外部環境影響,也與子女的語言習得、父母語言選擇、家庭成員組織結構密切相關。
孩子在語言社會化過程中會伴隨家長的語碼變化,這樣的語言實踐受到了家長語言意識形態的支配。筆者認為,家庭語言意識形態可具體表現為理性價值評價,如“苗語很有用”“孩子說好苗語和說好普通話一樣重要”,和情感價值評價,如“苗歌好聽”“苗語聽上去很親切“。調查數據顯示,70%的父母認為苗語和普通話對孩子一樣重要;89%的父母認為孩子有必要掌握和使用苗語;81%的父母認為應該跟孩子用苗語交談;60%的父母認為苗語不會影響說普通話,不確定是否影響占22%。概言之,過半的父母都贊成苗語對孩子的成長跟普通話一樣重要,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長為雙語使用者。一方面,語言是家庭情感聯結和文化身份認同的最重要的形式,家長對苗語的價值認同體現了家庭語言意識形態中的認知情感態度。一位家長說道“不會苗語,孩子回老家就沒法跟親戚交流。既然是苗族人就要會一點(苗語),不然會被別人笑話,被瞧不起”。家長表示苗語具有象征性意義,說苗語代表自己是本民族群體中的一員。對他們而言,苗語不僅是一種交流工具,還傳遞著苗族豐富的歷史文化和信仰。
另一方面,語言理性價值評價涉及語言的實用性和社會聲望。Bourdieu在對資本的分類中提出個人文化資本可以轉化為經濟資本或社會資本[10]。期望孩子掌握雙語的家長認為,孩子說普通話和本族語雙語代表一種文化資本,可以和更廣泛的人群交流,擁有更寬闊的發展前景。比如,苗語聽說能力被列入當地政府某些崗位招聘條件中提高了苗語的社會資本價值。一位受訪家長提到“政府基層工作崗位招聘條件其中就有會說苗語,因為下鄉工作需要用苗語跟村民溝通啊,會說苗語還是很重要,所以我經常鼓勵他多跟老家親戚說苗語”。當情感價值認知與理性價值認知發生沖突時,語言情感評價通常處于弱勢地位,家長們在語言選擇時會更看重語言的實用價值。由于苗族沒有系統的語言文字,方言苗語、次方言和土語各種語言變體詞匯差別較大,同一土語也存在諸多語音變異。即使相鄰的兩個苗族縣城也或許會出現苗語發音不同,溝通困難的情況。苗文讀本的匱乏使得苗語教育只能以聽說訓練為主。在苗文推廣度不高,在實際口語交流中語用受限的劣勢下,苗語的生存空間受到漢語嚴重擠壓。因此,家長認為苗語局限于特定的交際空間,僅能滿足家庭成員之間交流需要。還有部分家長認為家鄉話會阻礙普通話標準發音,在家里孩子也應該少說“土話”,多講普通話,這也加劇了苗族家庭對苗語和漢語方言的語言偏離。
為進一步解釋造成家長語言意識形態差別的原因,本研究對語言意識形態與家庭內部條件,包括家長苗語聽說能力、家長受教育程度、家庭月收入和家長職業展開單因素方差分析,結果顯示如下(表1):

表1 語言意識形態與家長苗語聽說能力、受教育程度、家庭收入、家長職業的差異分析
以上數據顯示,家長苗語聽說能力、教育背景、家庭月收入與父母的職業類別均對語言意識有顯著影響,F值分別為6.984,5.620,4.174 ,4.214,p<0.01。家長個人的語言學習經歷是左右對子女語言教育決策的關鍵因素。統計數據顯示,苗語水平越高和大專學歷以上的家長,對孩子掌握與使用苗語的愿望更強烈,對苗語的認同感更高,也更支持對孩子進行漢語和苗語雙語教育。苗語水平高意味具備輔導孩子苗文的知識能力,能從自己的學習經歷中找到傳授孩子苗語的方法,更容易與孩子學習苗語的經驗產生共鳴。受教育程度高的父母,積累的文化資本豐富,多能在不同語言之間進行靈活選擇和語言轉碼,與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父母相比,陪伴孩子過程中的教育投入方面會更占優勢。學歷水平高的家長語言態度普遍更開明,正如本科學歷的小學王老師所言“我覺得苗語不會影響說普通話,孩子的普通話發音比我還好。多會幾門語言也是為了交流方便,英語也很重要”。家庭收入方面,樣本數據顯示月收入在4000元以上這個區間為分界嶺,而語言意識形態在4000元月收入以下的家庭與4000以上的家庭中均沒有明顯的變化。這表明,當經濟資本達到一定水平,就不再是苗族家庭語言意識形態的關鍵影響因素。收入極度拮據的家庭對普通話的認同度高,對苗語認同度低,原因或許是普通話社會聲望高,這部分家長把說普通話視為孩子未來階層上升的語言工具。父母職業分類方面,職業屬于“政府公務員”“教師”“公立事業機構人員”“解放軍官員”類別的家長語言意識形態與其他類別的家長語言意識形態存在明顯差異。前四種類別的家長更熟悉國家在民族地區的語言管理政策,受教育程度和社會權利地位也比其他類別的家長高,容易構建積極家庭語言意識形態,訪談中也表示非常重視子女雙語能力培養。
家庭語言管理是家長在家庭內部實施,對語言實踐或語言意識形態進行干預、影響或修正的具體行為[11]。研究發現,家庭語言管理與語言意識形態呈現離散現象,即語言意識形態、語言管理互動中朝不同的方向發展。語言意識形態和信仰可能是家庭語言政策潛藏的力量,但后者未必都會轉化為實踐[12]。當問及“鼓勵孩子在家說什么話”時,排首位的是普通話,占47%,其次是苗語,占44%; 對問題“在家親自教(或者請人教)孩子學習苗語”,約48%人表示一直都做或經常做,18%人從沒做過;對問題“要求孩子收看苗語電視節日或音頻欄目”,只有12%人表示經常做,40%人從未做過。雖然大部分家長在語言意識形態調查中對本族語的價值評價很高,但在實際家庭語言管理中卻把普通話排在第一位。當問及“是否會干涉孩子的語言選擇”時,大多數家長都表示很難堅持。究其原因,一位受訪家長說道“在家會要求他說簡單的生活苗語,像‘吃飯’‘洗臉’這樣的表達。孩子也會說簡單的苗語,只是不喜歡說而已,平時學習也忙,就沒有刻意去教(苗語)”。訪談還了解到苗族家庭有男性主導家外、女性負責家內的傳統習俗,通常情況母親陪伴子女的時間往往多于父親,語言管理的機會更多,在家庭語言管理中的母親的角色往往更占據主動和優勢。
語言能力是影響父母進行家庭語言管理的基本條件。苗語能力強的父母更支持子女在家多使用苗語,其次是普通話,方言排在最后。苗語能力差的父母結果恰好相反。家長苗語水平與培養孩子苗語能力的家庭語言管理正相關。積極的語言管理行為還表現為堅持教孩子苗語詞匯、給孩子說苗語故事、唱苗歌、帶孩子收看苗族電視節目和參加苗族文化活動等。積極的家庭語言管理者與子女交流中語碼轉換活躍,善于用苗語替代普通話或方言教孩子苗語詞匯與句法表達,注重培養子女日常生活中使用苗語的習慣。歸根結底,家長自身的雙語能力,以及與子女堅持采用語碼轉換的交際行為是語言管理成功的兩個重要條件。
Fishman 認為語言“自然代際傳遞”是語言維持的關鍵因素[13]。基于臺江家庭語言現狀和上述發現,研究提出苗語的自然代際傳遞呈遞減趨勢。臺江苗族家庭第一代祖父母多數是苗語單語者;第二代父母是苗語兼通漢語者,苗語聽說認知依舊保持語言活力;第三代子女是普通話使用者,部分兼通苗語,苗語聽說認知遠不及父母,苗語在這一代身上已表現出嚴重衰退。雖然苗語在家庭域中仍有一定使用率,但第二代到第三代總體呈現出苗語和漢語雙語平衡向“親”普通話、“疏”本族語的方向流動。此外,苗族家庭語言意識形態與語言實踐和語言管理存在分離現象。雖然大多數家長表達出傳承苗語的意愿,以及少數民族身份的認同,但在家庭語言實踐中對普通話的評價卻更高,在家庭語言管理中家長表現出向子女語言選擇妥協,共同向普通話靠攏的趨勢,這也佐證了孩子在家庭語言政策中具備能動性的觀念。因此,筆者認為,苗族家庭語言實踐和語言管理不完全受家長的語言意識形態支配,社會其他層面的語言管理意識和行為會左右家庭語言意識形態的發展。在家庭空間內傳承苗語固然重要,但苗語的實用價值需要在更大的社會空間獲得認同,方能本質上提升臺江人對苗語的保護意識,減緩它的衰亡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