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淘書”與重重的罰金

李石

對于人文學者來說，書，尤其是經典著作，就是自己保住飯碗的“家伙事”。年輕的時候，因為“居無定所”，所以總是克制著自己“囤書”的欲望。看書，只能泡圖書館；直到有了自己的“小窩”，才開始把那些視若“珍寶”的書一點一點地搬回來，留著慢慢看。

在劍橋訪學的一年，對于我這個研究西方思想的學者來說，是一個絕佳的“囤書”機會。剛到劍橋沒幾天，在擁有了交通工具——自行車——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開始逛書店。劍橋大學出版社書店是眾多學者尋書探寶的第一站。劍橋大學在人文、科技、自然、歷史等各方面都成果卓著，而劍橋大學出版社書店正是集中展示這些學術成果的地方。

我的研究領域是西方政治思想，劍橋大學是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重鎮。在大學出版社的書店里，你能看到全套的《劍橋政治思想史文本》（Cambridge Texts i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馬基雅維利，到霍布斯、洛克、盧梭、康德、密爾……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經典作品一應俱全，一共76本。這是西方政治思想最權威的研究者們編撰的最重要的經典文本。我相信，任何一個西方政治思想的研究者都會將這套書視若珍寶，愛不釋手。當然，這套書標價不菲，每本都在四五十磅左右。我去的時候，只有少數幾本在半價出售。我到書店逛過好多次，最終也只買了一本洛克的《政府論兩篇》。不過中國學者不用惋惜，因為，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了這套書的“英文影印版”，許多大學的圖書館里都能借到。

除了原典著作，在劍橋大學出版社的書店里還能看到一套極為重要的研究叢書：《劍橋政治思想史》系列。這套書一共六卷：《希臘羅馬政治思想》《中世紀政治思想》《1450-1770政治思想》《十八世紀政治思想》《十九世紀政治思想》《二十世紀政治思想》，是世界頂級學者的成果匯編。有了這套書，就相當于擁有了西方政治思想史最重要的當代研究成果。我去書店閱讀了好幾次，最終狠心將這套沉重而昂貴的書買下。這讓我立刻增添了學術研究的安全感，似乎所有重要的研究資料已盡入囊中。讓中國讀者高興的是，商務印書館已著手翻譯出版這套叢書，目前能買到的大概有《古希臘羅馬政治思想》《中世紀政治思想》《1450-1770政治思想》《十八世紀政治思想》《二十世紀政治思想》這幾本。

我母親是研究歷史的，也非常愛逛書店。她去大學出版社書店的次數估計遠遠超過我。她時常在那里看書，還曾交到朋友。在離開劍橋前，她買下了7卷本的《劍橋世界歷史》一套書，大概又萌發了翻譯巨著的宏愿。母親那一代人，大都嗜書如命。大概是因為他們年輕的時候，想讀書而沒有書讀；所以，一有了讀書的機會，就會緊緊地抓住，巴不得把自己喜歡的書都搬回家。我父親也曾跟我說起他年輕時讀書的趣事。那時候，要是好不容易搞到一本書，會舍不得馬上讀完，努力克制自己，一點點地翻著看。還有一次，他們幾個知青苦于沒有書讀，鼓起勇氣去附近大學的圖書館里偷書。從窗戶跳進圖書館后，我父親就一直聽到有秒表的咔咔聲，到處找也找不到聲音從哪里發出來。同去的知青說并沒有聽到什么咔咔聲，我父親才突然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的心跳聲。這些經歷是我們這一輩人很難想象的。

在距離劍橋大學出版社書店一兩條街的地方、大名鼎鼎的三一學院對面，開著一家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綜合性書店——赫費爾（Heffers）。書店一層擺放著各種吸引人的暢銷書，《哈利波特》都有好幾個版本，還有哈利波特的杯子、劍、圍巾等各種紀念品。我有時候帶著孩子過去，他總是要在這里看上好半天。在書店的三層，還有一個專門出售兒童讀物的區域，擺滿了各種繪本、琳瑯滿目的學習用具、益智玩具，到了周末會有店員講故事的公益活動；舒適合用的兒童沙發、小桌子、畫筆、五顏六色的彩紙，營造出孩子們最喜歡的閱讀空間。

我最感興趣的部分是這家書店的地下一層，各種學術書分門別類，哲學和政治學領域的最新著作都能買到。還有更令人興奮的是，在專業書籍的旁邊有好幾架子二手圖書，大多是各領域重要的原典或研究性著作。哲學、政治學、心理學、社會學、傳記……統統都有。而價格大多是原書的三折或五折。于是，我便經常獨自到這里來淘書，收獲的寶貝有：以賽亞伯林《自由四論》的第一版、伊格納季耶夫給伯林寫的傳記、企鵝經典系列里的柏拉圖《理想國》、盧梭的《懺悔錄》、密爾的《論自由》、密爾的自傳、尼采的《道德的譜系》和《善惡的彼岸》、黑爾的《道德缺口》（Moral Gap）、摩爾的《烏托邦》、伯納德·威廉姆斯的《道德》、“鵜鶘叢書”（Pelican Original）中的《斯賓諾莎》和《英國議會》等。店員看我經常來翻舊書，還主動給我減價。有一次看見我拿的書太多，就送了我一個印有Heffers字樣的大布袋子。回北京之后，我經常背著這個輕便的布袋子去學校，卻有一種沉甸甸的歷史感。

其實，在劍橋淘舊書的地方還很多。離市中心不遠的密爾路是移民聚居區。這里有很多慈善店，出售各種舊東西。在皇家英國退伍軍人協會開辦的慈善店里，有許多二手的兒童讀物。我一有空就去那里幫孩子淘書。各式各樣的繪本讀物，涵蓋科學、人文、自然、歷史、音樂、漫畫、小說，淺顯易懂、圖片精美，簡直就是孩子成長的知識寶庫。有幾次我們還買到制作精巧的折紙立體書，有一本是介紹樂器的，每翻開一頁都會有出現一些樂器的立體模型，有幾件樂器——鼓、小提琴等——還能彈奏出音響，最后一頁還有整個交響樂隊的模型和指揮棒。這樣的音樂啟蒙書真是讓人大開眼界，領著孩子進入音樂之門。更令人高興的是，這里的兒童書賣得出奇便宜，大多合人民幣大概8毛錢。我簡直像挖到了寶藏一樣，每次去都會滿載而歸。

密爾路上還有一家專門出售二手書的慈善店，似乎屬于綠色和平組織。我在這里也淘到了許多專業書，不僅有西方思想的原典著作，還有許多經典的課本。例如牛津大學的倫理學課本、經濟倫理學課本、政治哲學課本等重要書籍。書店里人不多，時常都只有我一個人，店主看我時常來買書，對中國人大加贊賞，被當作好學習的好榜樣。

另外，劍橋市中心的圖書館也經常處理舊書。其中有許多很不錯的百科全書，最全的要數關于英國歷史的書。我在那里給孩子買了有關威廉征服、都鐸王朝、英國二戰時期的抗爭、英格蘭與蘇格蘭的戰爭等歷史類百科全書，還有關于人類歷史的圖書，都非常適合孩子閱讀。

關于在劍橋淘書，我們一家還有過一次“奇遇”。一個周末，有朋友開車帶我們去劍橋郊區的Anglesey Abbey游覽。這個修道院很大，有寬廣的草坪、茂密的森林，還有美麗的花園和雕梁畫棟的宮殿。我們意外地在花園的一角發現了一個非常棒的舊書店。我母親在不到10平方米的舊書店里翻到了多卷本《哈姆林彩色世界歷史》（The Hamlyn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Colour），全書有十幾本，從古埃及一直講到20世紀。還有另外一套世界各大帝國歷史圖片版，也有好幾本。這兩套書中都有許多精美的史料圖片：人類始祖在巖洞里的壁畫、古埃及的紙草畫、俄羅斯帝國宮殿中精美絕倫的繪畫、還有許多珍貴出土文物的照片。每本都只售1英磅。在進入這個書店之后，我母親立刻改變了游玩的計劃。埋頭在書店里選書，而同去的朋友也變身搬書匠和運貨工，幫我們把書從書店搬出來，又開車幫我們把寶貝運回家。

淘書充滿了樂趣，時時有挖到寶藏的驚喜。然而，這些沉重的寶貝卻讓我們在倫敦機場著實辛苦了一番。雖然許多書都已經在回北京前快遞回國，但我仍然不得不帶著沉重的行李拖著孩子從倫敦登機。倫敦機場嚴格執行行李超重處罰政策，面對超重的行李，我們只有兩個選擇：要不就交罰金，要不就舍棄一些寶貝。我打開行李箱，兩樣最重的東西就是書和化石。書大多是我的寶貝，而化石則是孩子辛苦和夢想的結晶。無奈之下，我們只得交了重重的罰金。回到北京，把這些最終“價格不菲”的寶貝歸置到書架上。我時常獨自拿出幾本來翻翻，有時還勾勾劃劃，一種滿滿的幸福感洋溢心間。

書，與讀書人，大概是有前世因緣的一對兒。我有一個研究康德美學的師妹，一次不小心弄丟了自己八年來記滿筆記的《判斷力批判》，急得到處張貼尋書啟示，就像丟失了親人一樣。每年給學生們講解羅爾斯的《正義論》，我雖然早買了新的版本，卻還是喜歡拿上我十年前買的那本：字里行間爬滿了層層疊疊的筆記和批注，浸透著年年歲歲的“學”與“問”。

我的博士后導師韓水法先生曾在一篇題為《悠長的書香》的散文里談及在德國淘書的經歷，他這樣寫道：

食堂的對面就是大學的圖書館，你有足夠的力氣，就可以搬幾十本書回去讀。那么人們為何要與書販饒半天價錢購一本舊書呢？為了擁有幾縷屬于自己的書香。

其實，在這個電子技術飛速發展、人人爭相互聯的時代，紙質書，似乎早已成了一種多余。而像我這樣“耗巨資、費大力氣”往家里搬書的學者，怎一個“迂腐”了得！當你觸摸著或雪白、或斑駁的書頁，當你沉浸在悠悠的書香之中，當你懷揣著自己最鐘愛的作家的最重要的作品，當你安心地在書頁間勾勾點點，或許那時，你才真正做了一回讀書人。

（作者系清華大學理學學士、哲學碩士，意大利LUISS大學政治哲學博士，北京大學博士后，現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