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雪芹
《詩經》時代的“勞動”書寫重于寫實,真實再現了當時集體勞作和農業祭祀場面,漢代的“勞動”書寫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其一,出現大量個體勞動者形象,在寫實的基礎上將“勞動”與“審美”結合,勞動不再是單純的勞作,而是變成了人們可以“審美”的對象,尤其是勞動人民身上勤勞、質樸的品質構成了漢代“勞動”書寫的重點。其二,漢代的“勞動”書寫以更加細膩的筆觸深入到社會底層,為底層民眾“代言”發聲,展現了他們豐富的情感世界,反映底層社會最真實的生存狀態。
?“羅敷喜蠶桑”—“勞動”與“審美”的結合
漢代農業生產是以家庭(家族)作為基本經濟單位的莊園經濟,形成了相對獨立、自給的生活和生產方式,“男耕女織”的社會角色設定以及家庭分工更為清晰明確。所以漢代的勞動書寫很少見到像《詩經》中“十千維耦”“播厥百谷”這樣集體勞作的場面,更多的是以“勞動個體”的形象出現,個體勞動者“勤于稼穡”的品質成為其書寫的重點。
樂府民歌《陌上桑》在鋪陳羅敷的美貌之前,先點明“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甚至又不惜筆墨交代了采桑工具“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一位“采桑女子”的形象便呈現在了讀者眼前。采桑養蠶在古代一直是女子的專職勞動,《孟子·梁惠王上》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之說,《管子·牧民》曰:“務五谷則食足,養桑麻育六畜則民富。”《禮記·月令》記載季春之月,“命野虞無伐桑柘,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具曲植蘧筐。后妃齋戒,親東鄉躬桑”,作為蠶桑啟動儀式,后妃們需要在季春之月親臨東鄉躬桑,以做示范,勸勉天下女子勤于蠶桑。到了漢代,上自朝廷下自庶民,對蠶桑業都極為重視,朝廷經常頒布勸課農桑的詔令,漢文帝、景帝、昭帝、成帝、元帝、明帝等都曾下詔勸功蠶桑。漢代農書《氾勝之書》和《四民月令》在書中專門總結了當時最先進的蠶桑養殖技術和經驗。同樣,漢代文學作品對女性題材的書寫,往往也離不開“蠶桑”,出現了很多經典的“桑女”形象,如秦羅敷、秋胡妻、董嬌饒等。此外,蠶體柔嫩纖細,與女性體態較為相似,所以文學作品常將采桑與女子的形態相結合進行描寫,宋子侯的《董嬌饒》就有“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纖手折其枝,花落何飄兩”。曹植《美女篇》也有“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枚乘在《梁王菟園賦》中也有“若乃夫郊采桑之婦人兮,桂裼錯紆,連袖方路,摩她長蔑。便娟數顧,芳溫往來接。神連未結,已諾不分。漂并進靖,侯笑連便,不可忍視也”。這種將女性的形態審美與“蠶桑”相結合的書寫方式是一種超越實際生活的藝術追求和創作,嬌媚婀娜的女性形態與采桑勞作的結合反映了兩漢時期獨特的審美取向,對女性的審美是建立在其“勤于蠶桑”的基礎之上,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勞動”變成了人們的審美對象,而“勤于勞作”則成為文學書寫中最值得贊美的品質。
此外,作者為了襯托羅敷的美貌,寫下了這樣一幅田間景象: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羅敷的出現為我們呈現了一幅動態的“田耕圖”,路上的行人放下擔子故意裝作在捋胡須,少年看見羅敷趕緊摘下帽子重整頭巾,田里耕作的人看見羅敷后“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所有人的反應都是自然而又真實的,也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更加淳樸和可愛,通過眾人的反應讓讀者對羅敷的美貌有更為直觀的審美體驗,這種書寫方式不僅增加了詩歌的藝術容量,同時也提供了更多的歷史信息,加深了讀者對漢代的“田耕印象”。此外,漢代畫像石和畫像磚上繪有很多“農耕圖”,以圖畫的形式再現了漢代農業生產的歷史原貌,對我們了解當時的耕種方式、耕作技術、勞動工具和生產力水平都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
漢代文學作品中除了“桑女”形象以外,還有很多“織女”形象。《迢迢牽牛星》中的織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上山采蘼蕪》記述了棄婦和故夫偶然重逢時的對話,當棄婦問及“新人復何如”的時候,故夫的對比視角很是獨特: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將新人和棄婦二人的織布速度與質量拿來做對比,最后得出“新人不如故”的結論。這種對比角度值得我們深思,同樣作為棄婦,《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講述自己被棄的原因時說到“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可見在當時“女織”與女性的社會角色認同以及家庭地位有著直接的聯系,或者可以說“女織”已經成為當時社會對女性進行價值評判的主要標準之一。
王逸的詠物賦《機賦》將勞動工具“機杼”作為描寫對象,歷數機杼的發明來源和實際功效,同時關照到機杼的操作者,繪聲繪色地展現了女子織布的動態過程“屈膝推移,一往一來,匪勞匪疲”“纖纖靜女,經之絡之”“爾乃窈窕淑媛,美色貞怡。解鳴佩,釋羅衣,披華幕,登神機,垂輕杼,覽床帷”,將織布勞作與女子的形態服飾相結合寫得美輪美奐。班伃倢的《搗素賦》,用賦體鋪排的方式描寫了制寒衣從“搗素”到“染色”再到“裁制縫衣”的過程。賦中也是先寫女主人公的服飾容貌,再寫其“搗素”,在作者筆下,女主人公似乎不是在搗素,而是在敲奏著音樂,將“搗素”之聲寫成了美妙的音樂,給人聽覺上的審美體驗。
總之,不管是“桑女”還是“織女”形象的刻畫,都是女性特定的社會角色和家庭分工的體現,“勤于蠶桑”“工于織布”是對其社會角色和家庭地位的最大認同,同時也是構成女性審美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書寫方式體現了漢代社會對個體勞動者身上勤勞、本分、淳樸等品質的認同和贊美。此外,這種書寫方式對后代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形成了一種特定的文學書寫傳統。
“莫我兒饑且寒”——為底層民眾“代言”發聲
漢代文學作品中還有一部分“勞動”書寫,以極為細膩的筆觸深入到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當中,為他們“代言”發聲,對那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貧民百姓寄予深切的同情,以惻隱之心申訴了下層貧民的不幸遭遇,真實展現了底層勞動人民的生存狀態。
《史記·優孟傳》載歌云“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農夫常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擊壤歌》),“春不避風塵,夏不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冬”(《漢書·食貨志》),勤勞如此,“尚復披水旱之災”,賈誼的《旱云賦》寫天遇旱災后“畎畝枯槁而失澤兮,壤石相聚而為害。農夫垂拱而無聊兮,釋其鋤耨而下淚。憂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惟稚穡之旱夭兮,離天災而不遂”。面對旱災,農夫束手無策,一整年的辛勞付諸東流,惟有“釋其鋤耨而下淚”,令人極為痛心,稼穡何其艱辛!所以《呂氏春秋·審時》有云:“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據學者統計,兩漢400年間共發生各類自然災害557次(陳業新《災害與兩漢社會研究》),水旱蟲蝗,風雹癘疫,地震山崩,應有盡有,輕則顆粒無收,流離失所,重則“民多餓死”“人相食”。生民多艱,何其不幸!
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漢書·藝文志》),具有很強的現實主義精神,其中有一部分作品是來自社會底層的“聲音”,反映了底層勞動人民的艱辛和疾苦,《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便是他們的呻吟呼號。《東門行》詩中男主人公家里“盎中無斗米儲”“架上無懸衣”,幾乎一無所有,已經是走投無路,被逼拔劍反抗的地步了。《婦病行》寫“婦病連年累成歲”,臨終遺言囑托丈夫“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有過慎莫笪笞”,我們經常說“常恨言語淺,不及人意深”(《視刀環歌》),母親臨終前對遺孤的不舍與不忍,要如何用言語來表達,一句“莫我兒饑且寒”,字字泣血,不忍卒讀。《孤兒行》寫備受兄嫂奴役,受盡委屈虐待還“不敢自言苦”的孤兒,常年行賈在外,臘月歸家后“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即便如此勞作,到頭來還是“冬無復襦,夏無單衣”。詩中還記載了孤兒賣瓜途中“瓜車反覆”的意外事故,結果“助我者少,啖瓜者多”終究也是世態炎涼,只能感慨“孤兒遇生,命獨當苦”。《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就是廣大底層民眾的“縮影”,他們不僅要面臨物質生活的饑寒交迫,更要忍受精神、情感世界的創傷,他們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為了“活著”而呻吟呼號,讀來盡是血淚文字。
王褒的寓言賦《僮約》用諧謔的手法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楊氏的僮仆名叫便了,桀驁不馴,拒絕為王褒沽酒,王褒一氣之下決定重新立券買仆,并訂下各種條約宣讀,便了聽后悔恨不已,最終屈服。值得注意的是券文上的各項條款,洋洋灑灑七百來字,一口氣把能想到的從早到晚從春到冬的活計全都寫上券,表面上看似是新主人為教訓便了而故意為之,但實際上也真實反映了當時奴隸的生存狀態。券文上記載的各項活計正是漢代奴隸的勞作日常,他們不僅可以被任意買賣而且必須嚴格遵從“賣身契”上的各項條款,從券文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奴隸勞作幾乎涵蓋了家中所有的事務,包括“晨起灑掃,食了洗滌”“糞除堂廡,餒食馬牛”“膾魚炰鱉,烹茶盡具”“夜半無事,浣衣當白”“綿亭買席,往來都雒”“當為婦女求脂澤,販于小市”等;此外,還要做到因時耕作,不得有誤,如“二月春分,被堤杜疆,落桑皮棕。種瓜作瓠,別茄披蔥。焚槎發疇,壟集破封”“四月當披,五月當獲。十月收豆,掄麥窖芋”;而且還有諸多禁令如“出入不得騎馬載車,踑坐大呶”“奴但當飯豆飲水,不得嗜酒”“不得晨出夜入,交關伴偶”“果熟收斂,不得吮嘗”“勤心疾作,不得遨游”等,將奴隸所受種種非人待遇悉數羅列,漢代的家庭奴隸非常普遍,上至貴族官僚,下至商人富民,家中都蓄有奴隸。大凡豪富之家,往往“奴婢千群,徒附萬計”(仲長統《昌言》)。此外,史書中多見“嫁妻鬻子”“自賣為奴婢”的現象,買賣奴婢在當時非常普遍,甚至有“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漢書·王莽傳》)的情況,據居延漢簡所載當地小奴一人值一萬五,大婢值兩萬(《居延漢簡釋文合校》三七·三五簡),四川鄲縣犀浦出土的東漢殘碑有“五人,直二十萬,牛一頭,直萬五千”(《文物》1974年第4期)的記載,奴隸不僅可以自由買賣,還隨意被施以私刑,《僮約》中就有“奴不聽教,當笞一百”的規定,有甚者隨意虐殺奴隸。王褒的《僮約》雖然以諧謔的手法講述了主人教訓奴隸的故事,但文中七百字的券文是對漢代奴隸勞作的真實呈現,較之史料文獻更加全面、詳細地展現了漢代奴隸的生存狀態。
可以得見,漢代的“勞動”書寫刻畫了更多經典的個體勞動者形象,他們以“勤于稼穡”的勤勞品質以及真實、淳樸的個性特征在文學史中擁有了自己的名字,也因此成為“漢代記憶”的組成部分。同時我們也聽到了更多來自底層民眾的“聲音”,感受到了他們的艱辛、疾苦和不幸。通過這些“勞動”書寫,我們更加直觀地了解了漢代民眾的生存狀態以及漢代社會的民風民情。所以,“勞動”永遠值得被書寫!
(作者系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