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雅琳
錢鍾書名作《圍城》給大多數讀者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恐怕要屬那一句關于結婚的名言:婚姻仿佛一座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在小說中,這句話是留學女博士蘇文紈所引用的法國諺語。此前,與其閑聊的半吊子哲學家褚慎明表示,自己曾聽大名鼎鼎的羅素引用過一句英國古話——“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兩句話的意思大體相似,為何錢鍾書要做如此重復?
在1949年之后的中國,錢鍾書主要以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名世。《圍城》在普通讀者范圍內的名聲大噪,與上世紀90年代的“錢學”熱潮密切相關。因此,彼時對于錢鍾書的接受與解讀,都脫不開90年代的文化環境。當然,對于《圍城》而言,更廣泛的影響或許源自上世紀90年由黃蜀芹導演、陳道明主演的同名電視劇。充滿性別關懷、曾導演過被學者戴錦華稱為“中國唯一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人·鬼·情》的黃蜀芹,自然傾向于將電視劇的重點放在方鴻漸與鮑小姐、蘇文紈、唐曉芙和孫柔嘉四位女性的情感糾葛上。方鴻漸的三心二意與1990年中國已初露苗頭的離婚潮相呼應,于是,男女婚姻問題成了《圍城》在大眾讀者心中幾乎唯一的關注點。
人們往往忽略的是,《圍城》主要完成于上海淪陷時期。除去三閭大學一段之外,小說主要寫的是方鴻漸等人在上海全面淪陷前夕的“孤島”時期的生活。錢鍾書看似借蘇文紈之口將“圍城”落實為婚姻家庭的隱喻,或許其實是為有關上海臨危、家國圍困的真實意圖做了障眼法。否則,同為西方古諺,為何錢鍾書選擇的書名是蘇文紈口中的“圍城”,而非褚慎明口中的“鳥籠”?“鳥籠”意象連帶起的故事是“娜拉出走”,是作為金絲雀的女性要不要離開牢籠的故事。這是五四時代的熱門主題。而寫于1944年-1946年的《圍城》,更關心的顯然是作者身邊正在發生的上海淪陷與抗日戰爭。對于在小說表層展開的婚戀家庭主題而言,是戰爭而非娜拉式的自由思想與激烈言辭,才構成了影響幸福的決定性力量。小說后半部分轉向寫方鴻漸和孫柔嘉在婚姻里的一地雞毛,正是抗戰時期上海經濟困頓的真實寫照。
不過,淪陷區的種種文化管制,使得錢鍾書對于戰爭的關切只能呈現為小說中的種種曲筆。學者吳曉東曾在一次演講中指出《圍城》中存在著大量與戰爭有關的比喻。小說雖然并未直書戰爭,但這種“戰爭話語修辭術”卻營造出“戰爭背景從未離場的總體感受”。在《圍城》中,這種“戰爭話語修辭術”最為集中地體現在婚戀與家庭的層面。比如,方鴻漸面對蘇文紈的戀愛手段決定“保持實力,作戰略上的撤退”,李梅亭則對孫柔嘉“像望遠鏡偵察似的細看”;比如,在褚慎明的“鳥籠”和蘇文紈的“圍城”兩大比喻之后,針對褚慎明在婚姻問題上的故作超脫,方鴻漸則以“反正你會擺空城計”一語作答;再比如,方遯翁有感于方孫兩親家間的沖突不斷,以“世締婚姻,而世尋干戈”來解釋“結為秦晉”,等等。根據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中的理論,愛欲與戰爭都是力比多沖突的表現形式。既然現實中的戰爭無法直寫,那么小說中所著意描寫的婚戀家庭,未嘗不可被視為現實戰爭的另一種表達。
一旦建立起婚戀家庭與現實戰爭之間的這種隱喻等式,《圍城》中的不少細節便呈現出意味深長的樣態。在小說中,方鴻漸終于鼓起勇氣向蘇文紈表示自己另有愛人。一經蘇文紈逼問,方鴻漸便不敢再言,“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同樣,當陸太太勸告方鴻漸不許欺負孫柔嘉之時,“仿佛本國話力量不夠,她訂外交條約似的,來個華洋兩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應的。”而孫柔嘉在與方鴻漸吵架時,到最氣憤之處,也“嘶聲”叫道:“你是個Coward! 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見你這個Coward!”方鴻漸、陸太太和孫柔嘉仿佛都要借助外文才能加強自己的言辭能量,“孤島”上海在婚戀與政治兩個領域的勢力抗衡中,都分享著同樣的邏輯。
對于《圍城》,在組成小家庭的男女故事之外,讀者也不能忽略父輩與子輩的這一條線索。最值得玩味的是方鴻漸的發家史。方家本是江南小縣城的紳士,父母做主為方鴻漸與在上海開小銀行的周家女兒訂婚。周小姐早逝后,周家有感于方鴻漸唁信的“情詞深摯”,出資讓方鴻漸留學。而方鴻漸留學回國后,也是托周家求職并住在周家。于是,小說為我們呈現的是,對于方鴻漸而言,上海沒有“父親”,可以憑靠的勢力只有周經理這位“前岳父”——“岳父”已比“父親”隔了一層,方鴻漸和周小姐從未實現的婚姻關系讓這位“前岳父”顯得更為生疏。他與蘇文紈和唐曉芙的情感糾葛,也發生在寄宿周家的時段中。既住在“岳父”的公館,享有女婿之名,又與其他女性糾纏不清,種種尷尬和諷刺于焉浮現。方鴻漸在“父親”或“岳父”問題上的疑難,正對應著“孤島”上海這塊飛地里民族國家認同的失落。在各方勢力混雜的“孤島”中,什么才是那個民族國家的“父親”?顯然不是租界當局和“汪偽”政權,而遷往內地的國民政府也顯得太遠。方鴻漸與周經理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岳父”之間的關系,正像是在各方勢力之間周旋依附的“孤島”上海的寫照。
周經理這位上海“岳父”的強勢地位,讓人聯想到《圍城》中上海所呈現出的女性形象。小說寫道:“上海這地方比得上希臘神話里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細讀小說,我們會發現,寫到位于內地的三閭大學的部分時,男性之間的爭斗是故事的主體。然而,在關于上海的部分中,總是女性占盡上風。在方鴻漸歸國初期的上海生活中,他牢牢受控于“岳父”周經理和愛而不得的女性唐曉芙,在從三閭大學返回上海之后的婚姻生活里,除了強勢的姑母陸太太,就連在內地時顯得內斂和謹慎的孫柔嘉和家里的傭人李媽也變得鋒芒畢露起來。小說中的上海女性為何如此厲害?首先大概是寫實。孫柔嘉說:“我孫柔嘉一個大學畢業生到你們方家來當不付工錢的老媽子!哼,你們家里沒有那么闊呢。”不過,小說中上海男性形象的無能,或許更指涉著“孤島”上海里民族國家認同的搖擺不定。作者諷刺南京淪陷后的上海風氣:
陰歷新年來了。上海租界寓公們為國家擔驚受恐夠了,現在國家并沒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熱鬧起來。
抗戰動員的宣傳往往使用的詞語是“炎黃子孫”,其背后隱藏了一種宗法制式的前提:“子孫”必須肩負起為父輩祖輩復仇的責任,因此,作為“炎黃子孫”的中國人民必須奮起抗爭、保家衛國。然而,上海租界寓公們的自我認知卻不過是“未亡人”——寡婦。寡婦盡可以為亡夫悲痛,但之后可以守寡亦可以改嫁(在寫作《圍城》的上世紀40年代上海,改嫁恐怕才是更順理成章的選擇),更沒有復仇的義務。“孤島”上海在小說中的女性化,影射著“租界寓公”們在救亡責任上的某種逃避。
回到《圍城》最為人稱道的諷刺藝術。小說前后似乎存在著某種風格上的差異:在小說前半段,暫時未有“家累”的方鴻漸隨時隨地都可以展開諷刺。一方面,這些諷刺顯露出對于“孤島”上海世象的批判立場,另一方面,方鴻漸自身的灰色屬性和諷刺對象的過于普遍,也使得其中的批判力量有所消減。然而,到了后半段,方鴻漸的諷刺大大減少,他的機鋒仿佛被真實的家庭生活壓垮。在被大家庭生活訓練了一張利嘴的方家嫂子們面前,在熟悉市井生活邏輯的傭人李媽面前,在負擔一半家庭開銷的孫柔嘉面前,方鴻漸簡直毫無還擊之力。諷刺的逐漸失效也是批判立場的逐漸失效,步入真實家庭生活的方鴻漸不再享有那個高高在上的諷刺位置。在《圍城》中,家庭既是現實權力關系與政治局勢的某種隱喻,更直接指涉著“孤島”上海艱難的日常生活。它構成了小說中現實性的前景,是輕快幽默的諷刺表象下真正的沉重之物。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