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讀書

王文紅

我曾經寫過一篇關于讀書的文章，但那次似乎沒有寫完，更沒有寫透。何況那次沒有寫我上學時的讀書的故事和關于讀書的大道理。

我讀的第一本書便是連環畫《三國演義》。字幾乎都不認識，但那些古裝的手持刀槍劍戟的英雄們卻深深地吸引了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便可以看著文字讀連環畫書了，于是又拿起被我翻看了幾十遍的連環畫《三國演義》開讀。我開始真正地、第一次地思考一個大大的歷史性的社會問題——魏、蜀、吳不都是中國人嗎？他們為什么要相互殺伐？你攻我，我打你，書上也沒有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人生第一部書就這樣將分不清的好與壞、說不明的善與惡灌輸在了我的腦子里。

中國人為什么要相互打打殺殺？就好比一個家里的兄弟幾個，你爭我奪，實在想不通！

我母親讀過幾年初小，識得些文化，我便問這個古老而又平常的道理，母親不加思考地回了不——知——道三個字。

那個年代是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和樣榜戲們橫行的日子，八路軍、武工隊、日本人、楊子榮、鐵梅、鳩山、座山雕、刁德一們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而這小小的連環畫《三國演義》，就其好人壞人上委實分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還是連環畫《西游記》好，唐僧孫悟空們面對一群妖魔鬼怪，那齊天大圣孫猴兒就是一個好人，那些青面獠牙的魔鬼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于是孫悟空們便按著我們的愿望一一降服了這些壞人。

連環畫《三國演義》的好壞不分、善惡不辨最終還是影響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鑄就了我的性格和觀念。我成人后，總是好人壞人不分，善良丑惡不辯。有無數次那些笑嘻嘻的人把我坑了騙了，多年后我才明白他們原來是壞人;又有無數次我的父母和長輩、老師打我罵我教訓我，很長一個時期我尤怨他們甚至忌恨他們，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才是真正的好人！但是總的來說，我的性格里、思想里、靈魂深處對這個社會還是好壞不辨，善惡不分，而且隨著我也慢慢老去，越發地辨不清分不明了。

當真正想讀書、能讀書而且渴望讀書的時候，我卻沒有條件讀書。七二年的時候，一本無頭無尾破爛不堪的《紅巖》——幾年后我才看了全本，雖然好多字我不認識，但里面的故事還是被我連揣摸帶推測地讀出了個大概。一本豎版的、繁體的、同樣是破破爛爛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算是第一次讀到的外國小說。一本只有前半部分的《騎鵝旅行記》，我花了一毛錢，硬是從一個同樣是愛書如命的同學手里租來看了一個下午——那一毛錢在七十年代我可以花上一個月——那是我讀到的、最適合我那個年齡段讀的童話故事了，就是這本書，二個月以后我在縣城的新華書店里看到了，一問，一元八角五分，可我的口袋里只有六分錢，我便望著那本《騎鵝旅行記》神往了一個下午，想象甚至幻想了一個下午 ，遺憾甚至是痛苦了，我還甚至當著書店的營業員的面流了淚。我的六分錢只夠我看一本書的封面！至于騎上鵝以后的故事，二十多年后我才從一個和我當年年歲相仿的小女孩口中得到了結果，而那時，我已經坐著飛機旅行完了大半個中國，別說是騎著鵝，就是去騎著火箭周游世界早就不感興趣了。

一九八五年，我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讀書。報道當天，系里便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摞書。這算是我平生第一次拿到的、真正屬于我自己的書了——而且有幾十本。我像讀小學和初中時那樣，用牛皮紙包了書皮，結果招來了同室的外省的同學的笑聲;我還鄭重其事地在封面上寫上了書名，寫上了我的名字，拿到了教室里，結果又引得班上同學尤其是那幾個漂亮的女同學的哈哈大笑，就好像我拿著個可笑的古董。

大學里當然有讀不完的書，僅那座校圖書館里的書，對我而言就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了。而在北京，書店就更多了——王府井書店、琉璃廠中國書店、新街口新華書店、古籍書店、外文書店、海淀書店、線裝書店……而且系里每年要給我們發許多書。我還省吃儉用買了幾百本書……漸漸地，我對書開始沒有興趣了，開始麻木了，甚至開始有了抵觸情緒。那些過去我奉為經典、奉為神明、莊嚴肅穆、偉大無比的書被我扔在了書架上，任憑灰塵灑落、任憑蟲兒嘶啃，任憑水珠侵蝕……因為我感到我已經讀了許多書了，因為我感到人生的大哲學小道理已經在書里學夠了、看懂了、記下了，因為我覺得我也可以甄別書的好壞高低了，因為我覺得有些書就是胡說八道沽名釣譽欺世盜名了，因為我覺得我也可以寫本書了……就在這時，我的白發蒼蒼的古典文學老師突然在課堂上談起了讀書這個古老而又永恒且新鮮的話題——讀書！白發蒼蒼的老教授一改往日的慈祥和和藹，突然地變得嚴肅、變得莊重而且深沉，他沉吟了半天，思考了半天，終于說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你們幾年大學，別說是讀書，記住幾本書名就不錯了！

是啊，到今天我又記住了幾本書的書名呢？

白發的、年近八十的老教授的這句話，一下子就消滅了我的所有的關于讀書的因為。我一下子就臉紅了，而且脊背發燙，生出了只有我自己才感知到的慚愧的熱汗。

三十多年后，我把先生的這句話寫成了條幅，贈給了我那正在上大學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