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祥
張詠(946—1015年),字復之,號乖崖, 濮州鄄城(今山東鄄城縣)人。太平興國五年(980年)進士,歷任崇陽知縣、杭州知州、益州知州、樞密直學士、禮部尚書等職。張詠是一位個性鮮明、特立獨行的官員,為政愛民、剛正不阿、不拘一格斷案行政的故事千古流傳,成為美談。
少有奇節,貧窮不墜青云志
張詠生逢五代十國天下動蕩的亂世,出身貧寒,然卻自幼志存高遠,不墜青云之志。據韓琦《張公神道碑銘》云:“早學擊劍,遂精其術,兩河間人無敵者。生平勇于為義,遇人艱急,必極力以濟,無所顧惜。”寥寥數語,一個熱血俠義之士刻苦習武練劍、聞雞起舞、見義勇為、豪氣沖天的形象躍然紙上。
張詠的劍術究竟達到了何種地步?南宋何薳《春渚紀聞》卷三“乖崖劍術”條,詳細記述了張詠劍術的出神入化。某日,張詠與朋友閑聚,走到一粗大棗樹前,張詠“探手袖間,飛一短劍,約平人肩,斷棗(樹)為二”。
公元960年,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建立宋朝,推行崇文抑武政策,改革科舉,廣納賢才,遂使社會尊儒敦學之風大興,大亂的時局漸趨大治。隨著社會風氣的根本變革,張詠順應時代潮流,一改舊習,撇家舍業,辭別親人17年,四方尋師求教,手不釋卷,苦苦求索,貧窮無錢買書,便借書手抄,夜以繼日,刻苦攻讀,不讀懂弄通決不罷休。如此鍥而不舍,終于學得滿腹經綸,文武兼備,名震一方。
進士及第,為官一任興一方
太平興國五年(980年),張詠進士及第,被任為大理評事、知鄂州崇陽縣。
張詠初到崇陽,發現這里的百姓多以種茶為主業。經過深入調研,為避免日后榷茶(官府強力推行的茶葉專賣制度)之弊,張詠果斷下令拔茶植桑。百姓大多不理解,抵觸情緒很大。張詠耐心解釋說:“茶利厚,官將榷之,不如更種他物。”經過張詠的動員勸導,崇陽縣百姓種植桑麻的積極性被激發出來,每年織造絹麻近百萬匹。后來,朝廷果然開始榷茶,賦稅沉重,鄂州其他地區百姓因種植茶葉,大都失業或陷入貧困境地,深受其苦,唯獨崇陽縣免遭其害,百姓生活安定富足。
張詠在崇陽還號召百姓開溝修渠,引山川水流灌溉農田,變水患為水利,使百姓擺脫干旱之憂。鼓勵百姓大力種植蔬菜,特別是推廣種植易于高產的蘿卜,推動了崇陽蔬菜業的大發展,百姓把蘿卜親切地稱為“張知縣菜”。
崇陽百姓感念張詠恩德,競相為他立生祠祭祀。
淳化元年(990年),張詠赴任湖北轉運使。針對崇陽縣山高水險漕運困難,他上書朝廷請求以絹麻代替糧食征收,崇陽百姓對他更加感激不盡。荊南造船廠監廠鄭元祐在當地是個頗有勢力的“坐地虎”,長期仗勢胡作非為,賬籍不整,虛報冒領,貪污公帑,沒人敢惹。張詠素來不信邪,無所畏懼,憤然上書朝廷,奏劾鄭元祐罪在不赦。鄭元祐來了個惡人反誣,對張詠大加誹謗,張詠再次上書,力證自己清白,詳細陳述鄭元祐的種種罪證,最終將這個“坐地虎”拿下。
張詠的仕宦足跡遍及大半個北宋疆域。每到一地,他都堅持“威惠相濟”的兩手,匡正積弊,革除陋習,敢于打破舊制陳規,用奇招,出重拳,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所到之處,政風肅然,世風為之一新,民眾無不拍手稱快。韓琦贊譽他:“當官凡所設施,動有遠識,始時人或不能測,其后卒有大利,民感無窮。”
“紙幣之父”,兩番治蜀威名揚
淳化五年(994年),西川發生了百年一遇的大旱,官府賦斂急迫,激起民變。張詠走馬上任益州,宋太宗趙光義特授予他“便宜行事”的尚方寶劍,同時派宦官王繼恩、劍州刺史上官正等率軍分兩路前往鎮壓。可不要小看了“便宜行事”這四個字的分量,它賦予了張詠臨機自行決斷的權力。
官軍入蜀后,被起義軍的浩大聲勢所震懾,久久裹足不前。張詠采用激將法鼓動上官正盡快發起攻擊,并盛情地陳設帷帳擺下盛宴為上官正及其屬下軍校餞行。張詠舉起酒杯對他們說:“汝曹蒙國厚恩,無以塞責,此行當直抵寇壘,平蕩丑類。若老師曠日,即此地還為爾死所矣。”[1]上官正等受到激勵,不避生死,率軍發起猛攻,起義軍大潰,起義軍領袖李順陣亡,官軍終于大獲全勝。
戡平禍亂之后,蜀中遍地兵燹,民生凋敝,人心惶惶。張詠上奏朝廷,實行“嚴懲首惡,脅從不問”的方針,促使追隨李順起義的百姓歸鄉發展生產,嚴以治吏,寬以待民,迅速醫治戰爭創傷。他在奏疏中說:“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吾化賊為民,不亦可乎?”[1]于是,張詠“恩威并用,蜀民畏而愛之”,蜀地很快穩定下來,經濟漸漸恢復,民生也日漸安定。
咸平元年(998年),張詠在蜀中任期屆滿,真宗降詔拜張詠為給事中、戶部使,后又改任御史中丞。同年夏,張詠以工部侍郎知杭州,后又于咸平五年(1002年)冬,知永興軍府事。
咸平六年(1003年),蜀中再起波瀾,李順起義軍殘部死灰復燃,再度告急。宋真宗趙恒以張詠此前治蜀政績優異,急命張詠再知益州,仍加刑部侍郎、樞密直學士、吏部侍郎。張詠入蜀,很快平定四方。真宗趙恒非常高興,派使者向張詠傳諭說:“得卿在蜀,朕無西顧之憂矣。”[1]
張詠最大的貢獻是發明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被譽為“紙幣之父”。
張詠治蜀,多措并舉,推動了當地經濟的快速發展。隨著經濟的不斷繁榮,商品流通日漸頻繁,商人們外出做生意,需要攜帶大量鐵錢,而鐵錢體積大、分量重、價值小,1000個大鐵錢重25斤,買1匹絹就需90斤到上百斤的鐵錢,非常不便。所以交子便在流通的實踐中應運而生,其實質相當于近代的匯票。
最初的交子實際上是一種存款憑證,存款人把現金交付給鋪戶,鋪戶把存款數額填寫在用楮紙制作的紙卷上,再交還存款人,并收取一定保管費。這種臨時填寫存款金額的楮紙券便謂之“交子”。益州官府指定成都16戶富商開設交子鋪,專營印制發行交子,并經營銅錢與交子的兌換業務,開民間金融之先聲。后來,北宋中央政府在成都正式成立了專門發行交子的機構——交子務,負責交子的發行及相關事宜。交子務的成立標志著由官府控制的人類歷史上最早的紙幣正式誕生。
斷案如神,人莫能測俱稱奇
宋人錢易在《張公墓志銘》中對張詠斷案作出如是評價:“公之決獄也,人莫能測。初若疑誤,而片言之下,窮盡幽隱之跡。”張詠斷案的故事頗具傳奇色彩,世代相傳。
第一個故事:一錢斬吏。
據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四,張詠知崇陽縣,某日,一名小吏從錢庫中出來,頭巾上掖了一枚銅錢。張詠聞報,立命杖責。小吏甚是不服,語帶挑釁地說道:“一錢何足道,乃杖我耶?爾能杖我,不能斬我也!”
小吏不經意間一句發狠賭氣的話,立時點燃了張詠的滿腔怒火。張詠瞪一眼小吏,提筆判曰:“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判罷,仗劍下階,手起劍落,砍下小吏腦袋,然后申報上司,自請擅殺之罪。
消息傳開,一縣皆驚,當地社會秩序大為好轉。
在我們今天看來,一錢而奪小吏之命,頗有草菅人命之嫌。這就要說到當時的歷史背景:自唐末五代,官府威信掃地,小卒凌侮將帥,胥吏蔑視長官,漸成氣候。到了宋初,雖有所改變,但五代余風未盡,此風不煞,貽害無窮。張詠重典治郡,力矯此俗,難怪羅大經記敘此事,對張詠大加贊賞。
第二個故事:殺一儆百。
據宋人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十記載,某甲盜殺耕牛后逃之夭夭,張詠遂命拘押其母,逼案犯自首。十日之后,某甲仍然沒有動靜,張詠傳令釋放其母,拘押其妻。
這一招果然靈驗,拘妻僅僅一宿,某甲便匆匆前來自首。
張詠揮筆判曰:“禁母十夜,留妻一宵。倚門之望(母親盼兒歸來之情)何疏?結發之情何厚?舊為惡黨,因之逃亡。許令首身,猶尚顧望。”傳令綁縛刑場,梟首示眾。
其時,蜀地剛剛平定了李順農民軍起義,但李順舊部和負有前愆者一窩蜂般逃入深山,給社會的穩定帶來很大隱患。某甲被斬首的消息不脛而走,那些逃亡者畏懼異常,紛紛前來衙門自首,張詠將他們全部遣散回家,勸其各歸其行,安居樂業,本本分分過日子,蜀中大治。
第三個故事:明斷遺產案。
杭州有一樁遺產分割案久拖不決。原告是一位年輕人,在他三歲的時候父親遽然離世,留下遺囑:生前遺產按三七比例分割,兒子得三成,入贅的女婿得七成。兒子長大后,覺得分配不妥,向姐夫提出要求,主張重新分割;姐夫以持有的遺囑為據,拒絕重新分割。年輕人憤憤不平,將姐夫告到杭州府衙,請求重新分割遺產。
府衙以遺囑為據,駁回上訴。年輕人不服,再度上訴,府衙再度駁回……如此反反復復,成了久拖不決的馬拉松案件。
咸平二年(999年),張詠以工部侍郎出知杭州,年輕人再一次提請上訴。張詠聽罷案情陳述,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灑在地上祭奠死者,語重心長地對贅婿說:“你岳父啊,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他撒手人寰之時,其子尚幼,不得已才將七成許給你,企望你將他的小兒子撫養成人。假如當時把七成留給兒子,恐怕他的小命早就沒了。你呀你,應當理解逝去先人的苦衷啊!”
贅婿聽罷,緘默不語。
張詠當場做出改判:全部遺產,七成歸其子,三成歸其婿,不得再起爭執。百姓聞之,無不頷首稱贊。
自號“乖崖”,奇節奇事任笑談
張泳素來自信滿滿,剛棱疾惡,慷慨好大言,曠達不羈,凡事喜別出手眼。他自號乖崖,在自己畫像上題贊云:“乖則違眾,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表明了他做人為官的剛直不阿、清廉方正和特立獨行,其奇節奇事,千古流傳。
其一,“多管閑事”斬惡仆。
據《宋史·張詠列傳》,某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因故被惡仆所挾制。惡仆不僅步步相逼,而且口出狂言,必強娶主人之女為妻。士人生性懦弱,又有把柄握在惡仆手中,苦惱異常,又無可奈何。
張詠恰巧在驛館與士人邂逅,從士人口中知道了事情原委。士人長吁短嘆,張詠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兒,張詠向士人提出借其仆夫一用,士人欣然應允。
張詠飛身上馬,攜惡仆直奔郊外,行至密林深處,一劍結果了惡仆的性命,歸報士人。張詠也深知自己做事一向不怎么靠譜,他曾對朋友感嘆說:“張詠幸生明時,讀典墳以自律,不爾,則為何人邪?”[4]
其二,潔身自好人稱譽。
據宋人魏泰《東軒筆錄》,張詠鎮蜀,恩威并施,屬下莫不威服。平定李順起義之后,時局動蕩,余波未熄,故朝廷規定,凡入蜀為官者皆不許攜帶家眷。張詠執法之嚴厲無人不曉,屬下官員誰也不敢造次,規規矩矩地在蜀中當“裸官”。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一向潔身自愛的張詠,此時竟一反常態,在這個關節點上一連買了幾個侍姬。這個先例一開,屬下官員再無顧忌,都跟風購置侍妾。
張詠在蜀任期屆滿,被召還京師,臨行前召侍姬的父母來府衙,自掏腰包為她們擇配嫁人。后來,這些侍姬的丈夫都大感驚奇,原來他們所娶到的全都是處女。到這時候人們才明白:張詠帶頭置侍姬,原來是因體諒屬下官員為性困擾的苦衷,被迫而做出的無奈之舉。
張詠的潔身自好由此可見一斑。
其三,譏寇準“不學無術”。
寇準出身名門望族,自幼飽讀詩書,19歲進士及第,宋太宗趙光義謂之:“朕得寇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張詠與寇準是同榜進士,兩人惺惺相惜,友情甚篤,然而,張詠卻對寇準做學問的功夫頗不以為然。
張詠知成都,聽說寇準做了宰相,對僚屬說:“寇公奇才,惜學術不足爾。”后來,寇準罷相,出知陜州,張詠奉詔回朝,途經陜州,受到寇準的盛情款待。張詠離開陜州時,寇準親自送到郊外,臨別,問張詠:“您有什么教導我的嗎?”這本是禮節性客套,沒想到張詠來了個順桿爬,慢吞吞地說:“《霍光傳》不可不讀啊。”
寇準一頭霧水。回去后急急取出《漢書·霍光傳》來讀,當讀到“不學無術”四字時,不由啞然失笑,自言自語道:“這是張詠規勸我要好好讀書啊!”
其四,喜簡惡縟尊賢才。
張詠凡事喜簡潔,惡繁縟,做事雷厲風行,追求快節奏、高效率,對繁文縟節視若寇仇。
他生平不喜歡下屬和賓客向他行跪拜之禮,凡有客來,總是命人先行通知免拜。如果誰為顯擺自己禮節周全,執意堅持跪拜,張詠便大光其火,甚至破口大罵。更為極端的是有時候他竟不顧尊卑之別,賭氣向客人跪拜不止,一連向客人磕幾十個頭,搞得對方狼狽至極。
雖然如此,對于必要的儀式和禮節張詠又特別較真。張詠知成都,某日,有一個小吏由京師來成都報到,按照慣例,新官報到就職,均須向知府參拜。大概這小吏覺得自己品級雖低,卻大小也是個京官,橫豎不肯行跪拜之禮。
張詠不由勃然大怒:“或者規規矩矩參拜,或者辭職滾蛋,二者任選其一,看著辦!”
這小吏也不含糊,辭職就辭職,有何了不起,誰怕誰呀!一跺腳,轉身回去,寫了封辭職書,呈給張詠,梗著脖子站在院子里等他批準。
張詠展讀辭呈,當讀到“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意濃”一句時,不由拍案叫絕,趕忙趨步下階,緊緊握住小吏的手,不無歉意地說:“好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我張詠竟然有眼不識泰山,對你多有得罪。”遂與小吏攜手上廳,吩咐左右陳設宴席,待之以上賓之禮。
品評
張詠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早年習武,尚義任俠,縱橫天下;后在社會鼎革之際立志棄武修文,辭別親人17年,四方尋師,懸梁刺股,發奮讀書,終于學有所成,進士及第,堪稱文武兼備的奇才。
張詠為政四方,剛正廉明,造福百姓,政聲滿天下。特別是他兩度治蜀,戡平戰亂,發展經濟,發明交子,功高日月,宋真宗趙恒發出了“得卿在蜀,朕無西顧之憂”的感嘆。
張詠治政的最大特點是一切從實際出發,注重實效,不為種種清規戒律所羈,不為浮名所累,不避個人生死榮辱,往往慧眼獨具,率性而為,放奇招,出重拳,奏奇效。當然,他的“率性”,絕無絲毫私情私利,任風云萬端變幻,輔國濟民的初心始終不改,不按規矩出牌,卻不失其“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崇高境界。
必須指出的是自號乖崖、特立獨行的張詠,宦海一生,政績卓著,也算得上仕途順風順水,這與宋初較為清明寬容的政治生態密切相關。
參考文獻:
[1]宋史·張詠列傳[Z].
(作者系原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安通信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