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漫溢與湮滅，風云的穿梭與悲歡

摘 ?要：李劼人在《死水微瀾》中塑造了大膽潑辣的鄧幺姑，豪爽仗義的羅歪嘴，無情無義的顧天成等形象。透過這些人物形象，可以窺視到20世紀初期四川社會的商人、袍哥、官紳的生活狀況和精神面貌，可以感知到波詭云譎的時代風云、多姿多彩的地域風貌。

關鍵詞：李劼人;《死水微瀾》;人物形象

作者簡介：謝潔蕾（1996-），女，湖南湘潭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文學評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5-0-03

李劼人，被郭沫若譽為“中國之左拉”，他的《死水微瀾》在中國文學史上有重要的地位。《死水微瀾》于1935年出版，主要講述了辛丑條約簽訂前后四川普通民眾的故事。“它和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茅盾的《子夜》以及老舍的《駱駝祥子》以各自卓異的藝術風格標志著中國現代長篇小說的成熟”[1]。李劼人在《死水微瀾》中運用自然貼切的外貌描寫、生動傳神的人物語言、女強男弱的對比烘托的方式，塑造了大膽潑辣的“辣椒味”灰姑娘鄧幺姑，豪爽仗義的“花椒味”高富帥羅歪嘴，無情無義的“洋蔥味”土豪顧天成等人物形象。通過對《死水微瀾》人物形象的研究，可以窺視到20世紀初期中國社會的商人、袍哥、官紳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面貌，可以感知到波詭云譎的時代風云、多姿多彩的地域風貌。

一、鄧幺姑——“辣椒味”的灰姑娘

鄧幺姑是一個具有“辣椒味”的女性形象。四川人愛吃辣，同時四川女性也以性格火辣、潑辣而著稱，鄧幺姑正是四川“辣妹子”的典型代表。

鄧幺姑的“辣”首先體現在她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以及她對命運的抗爭上。鄧幺姑打小就是一個爭強好勝、極富進取精神的姑娘，一般的女孩難以忍受纏腳的疼痛，常常是被父母強壓著纏腳，然而鄧幺姑卻自愿纏腳。“她母親常于她洗腳之后，聽見過她在半夜里痛得不能睡，抱著一雙腳，咈咈地呻吟著哭。”她說：“為啥子鄉下人的腳，就不該纏小？我偏要纏！”十二歲的鄧幺姑渴望變美，渴望和城里的小姐有更多的相同點，于是她頑強而固執地纏成了一雙小腳。十五歲，鄧幺姑受到韓二奶奶的影響開始做起了成都夢。鄧幺姑開始夢想著成為成都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她甚至因父母舍不得把她嫁給成都的老男人當姨太太而傷心地哭泣。羅歪嘴出事逃走后，她嫁給顧天成這一行為更是將她的物質欲望體現得淋漓盡致。“哈哈！只要我顧三奶奶有錢，一肥遮百丑！……怕哪個？”鄧幺姑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不禁讓人想起了《傷逝》中子君說過的那一句“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不管你是否認同鄧幺姑的做法，你都必須承認鄧幺姑這個有狠勁、有韌勁、敢于追求的“辣妹子”是有魅力的。

其次鄧幺姑的“辣”還體現在她剛強果斷、野性十足的性格特征上。羅歪嘴逃走了，官兵來抓蔡傻子，“她大叫一聲，便向那打人的兵撲去。”“狠命地把那胳膊咬住。”最后，蔡傻子被關入獄中，自己被官兵打得半死不活，可是鄧幺姑沒有絕望，沒有成為一個哭哭啼啼的怨婦。她非常冷靜地做出了嫁給顧天成的決定，縱然她瞧不起蔡傻子，她依然沒有忘記蔡傻子，她向顧天成提出的第一個要求便是釋放蔡傻子。“辣妹子”的剛強果斷、有情有義在此時此刻表現得淋漓盡致。有評論者指出：“她的美是恰好混合著鄉野美和雕飾美的一種獨特美，以至過往行人無不留戀顧盼，為之動魂”[2]。她的美讓人心動，讓人無法忘懷。

除了性格的潑辣，鄧幺姑還是一個對愛情有渴望、有追求的“灰姑娘”。閨閣時期的鄧幺姑就開始恨嫁，然而卻羞于言說。愛情的降臨發生在鄧幺姑嫁給蔡傻子以后。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鄧幺姑嫁給了興順號的掌柜——蔡傻子，成了蔡大嫂。蔡傻子木訥呆板，老實懦弱，鄧幺姑自然很難對其產生仰慕之情，與之相親相愛。大表哥羅歪嘴是一個與蔡傻子截然不同的真男人。蔡傻子沉默寡言，羅歪嘴風流倜儻;蔡傻子膽小懦弱，羅歪嘴渾身是膽;蔡傻子孤陋寡聞，羅歪嘴見多識廣。鄧幺姑很難不將兩者進行比較，況且鄧幺姑和羅歪嘴其實是有一種心靈的契合的。“在羅歪嘴與妓女劉三金的模式里，男女雙方純粹是‘性的關系”[3]。然而羅歪嘴與鄧幺姑絕不是簡單的炮友。“從羅、蔡結合上看，他們經歷了發現、交流、撮合、試探這樣一個感情波浪式發展的過程”[4]。當羅歪嘴跟鄧幺姑講洋教洋人欺凌百姓、袍哥“背時”時，鄧幺姑開始欣賞羅歪嘴的見多識廣與英雄豪氣。當鄧幺姑激憤地說出“就說他們炮火兇，到底才十幾二十個人，我們就拼一百人，也可以殺盡他呀！”羅歪嘴開始驚喜這個女人是與眾不同的，他詫異：“這女人倒看不出來，還有這樣的氣概！”于是，他們就這樣奮不顧身地愛了。即使鄧幺姑知道這是一段有悖倫理的愛戀，即使理智告訴鄧幺姑她應該要節制，然而她依然以飛蛾撲火的姿態，以死了都要愛的態度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場。她人前人后都和羅歪嘴親熱，當著外人的面和羅歪嘴打情罵俏。大概她只有和羅歪嘴在一起時才感覺自己真真實實、痛痛快快地活著。她說：“人生一輩子，這樣狂蕩幾下子，死了也值得。”

童話中的灰姑娘將婚姻視為實現階層飛躍的跳板，鄧幺姑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借助蔡傻子完成了第一次的人生跨越，從鄉村來到了城鎮。雖說嫁給蔡傻子是父母的安排，但是其實她本人也是愿意的。在天回鎮做掌柜老板娘，吃穿用度不愁，又有袍哥大表哥照顧他們的生意，這樣的日子似乎并不賴，但是如果能做袍哥大表哥的情人，那日子豈不是更快活？羅歪嘴帶著她吃香喝辣，給她買她看上的一切東西，不在乎價格是否高昂，因為羅歪嘴愿意盡全力滿足她的物質欲望。最后，羅歪嘴落荒而逃，蔡傻子被關入獄中，她似乎再也沒有機會翻身了，然而就在此時，顧天成出現了。顧天成長得丑？顧天成是自己的仇人？世人會議論自己？沒關系，只要有錢，什么都不怕，這個世界一直笑貧不笑娼。終于，鄧幺姑成功嫁到了成都的大戶人家家中，實現了階級的跳躍。

當然，鄧幺姑身上也有著不可避免的局限。雖然鄧幺姑不是一般的沒有思想的傳統婦女，但是她也絕不是具有強烈個性意識的五四時期的新女性。“確切地說，她處于麻木與清醒的交界點上”[5]。鄧幺姑的所作所為均與五四時期所宣揚的“民主”、“人權”無關，她做的一切均只是為了個人利益。她的婚戀觀念也說明她絕不是追求個性解放、獨立自由的時代新女性。她渴望躍出農門，來到成都生活，不是通過自我奮斗，而是一次一次借婚姻為跳板。從鄧幺姑到蔡大嫂到羅歪嘴情婦再到顧三奶奶，她的每一次身份地位的轉變與提升無一不是依靠男人。為了過大戶人家的生活，她甚至愿意做老頭的姨太太，這也證明她并不是什么獨立、自強的新女性。她的身上仍然殘留著她少女時期執意纏上的裹腳布的腥臭。

二、羅歪嘴——“花椒味”的高富帥

羅歪嘴是一個具有“花椒味”的男性形象。羅歪嘴是四川袍哥的代表，他身上自然有著一股四川人最愛吃的花椒所蘊含的麻味。他沖動好強，不計后果。當鄧幺姑受到顧天成的侮辱時，他拔刀相助，幾乎要造成流血事件。當見到郝家大小姐遭流氓調戲時，他挺身而出，以惡制惡，懲治了流氓;他豪爽仗義、知恩圖報。當他的手下張占魁等人要詐騙顧天成的錢財，并要求出了事自己承擔時，他非常憤怒，堅決不肯讓兄弟承擔后果。雖然他“打流跑攤”十幾年，一身江湖氣，雖然他覺得家庭是一種束縛，不喜安定，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蒙受了姑父即蔡傻子的父親的恩情，蔡傻子是需要他保護的老弟。他一直對蔡傻子的店鋪多加照顧，當鄧幺姑作為新娘，初嫁過來時，許多人對鄧幺姑的美貌起了色心，是他擺平了這一切，讓蔡氏夫婦得以過上清靜日子。橫刀奪愛、霸占了蔡傻子的妻子的他確實不義，當他從劉三金的口中知道鄧幺姑和他有著同樣的心思時，他便顧不得倫理也顧不得世俗地愛了。管他什么弟妹，管他什么流言蜚語，他只知道自己看上了這個“有趣又不野”的女人。他和鄧幺姑的情愛毫無節制，他宣稱“人為情死，鳥為食亡！”同時，最難能可貴的是他無視朝廷和官府所宣揚的洋人不可侵犯的觀念，他痛恨洋人在中國的惡行并且也具有和洋人拼一場的勇氣。他的那句“碼頭上的哥弟伙，說老實話，還怕惹不起洋人嗎？”震撼人心。

羅歪嘴是《死水微瀾》中名副其實的“高富帥”。他的嘴不歪，他只是喜歡歪著嘴與女人調情，所以大家笑稱他為羅歪嘴。他包下的妓女劉三金花心浪蕩、不喜安定，卻多次暗示想要跟著他過一輩子。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若你當真舍不得我，我就不走了，跟你一輩子，好不好？”她甚至愿意為了羅歪嘴的幸福，去幫他和自己的情敵搭橋引線。羅歪嘴豪爽大氣的男子氣概、不同尋常的言談舉止也使鄧幺姑深深著迷。鄧幺姑甚至想要拋棄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和他私奔。兩個迥然不同的奇女子的青睞，從側面反映了羅歪嘴的英俊瀟灑、魅力十足。

羅歪嘴是袍哥二把手，他“走官府、進衙門、給人家包打官司，包收爛賬”，自然算得上是天回鎮有錢有勢的頭面人物。他吃喝嫖賭，享盡人間極樂，對待弟兄們也是毫不吝嗇、十分慷慨，這一切都說明羅歪嘴的吃穿用度皆有殷實的家底支撐。另外，送給鄧幺姑用的花露水、懷表也從側面印證了羅歪嘴的經濟實力。粗魯放蕩的羅歪嘴似乎在鄧幺姑的身上用盡了自己全部的溫柔。在物質方面，凡是鄧幺姑喜歡的，羅歪嘴都會想辦法買到送給她，討她歡心;逛青羊宮時，遇到事不關己的麻煩，羅歪嘴任由鄧幺姑出頭，寵愛與包容鄧幺姑的一切行為;甚至在被陷害必須逃亡的緊要關頭，他也仍然要和他的幺姑告別。

羅歪嘴不是流氓，也不是英雄。以羅歪嘴為代表的袍哥是寄生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社會的畸形產物，他們面對以教會為代表的帝國主義的侵略，面對以官府為代表的封建主義的壓迫均是無力反抗的。以羅歪嘴為代表的“袍哥”不可能具有先進的啟蒙意識也不可能為民族獨立求得良方，他們只能在死水中激起一絲微瀾，他們終將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

三、“洋蔥味”的土豪——顧天成

顧天成是一個具有“洋蔥味”的男性形象，是封建社會中猥瑣好色的土財主，是殖民社會中集洋氣與土氣于一身的畸形人。他是有家有業的糧戶，沾著堂兄顧天根的光，被稱作顧三貢爺，似乎風光無限。當他搭上曾師母這一條線加入了洋教，他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均得到了顯著提升。八國聯軍入侵，清政府潰敗投降，如此背景下，他借助洋人以及官府的勢力，逼走了羅歪嘴。

作為丈夫，他把妻子當作傳宗接代的工具，他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濁大癥，卻怪罪妻子沒有給自己生兒子。他半夜回家，對妻子破口大罵，毫無體貼。他把在縣城被羅歪嘴、劉三金騙錢、毒打的事告訴妻子，絲毫不為自己嫖娼、輸了捐官的錢而愧疚。妻子病重，他卻和鄰居鐘幺嫂調情，妻子死后，他貌似哭得很傷心，然而在妻子的法事上，聽到敲鑼打鼓他竟然忘記了他家在辦喪事，公然高唱了一出《打龍袍》。作為父親，他貌似很寵愛他的女兒，然而他一直怨恨妻子生不出兒子，甚至在妻子死后想要過繼一個兒子。在熙熙攘攘的成都街頭，他隨意將女兒丟在一旁，全然不顧女兒是否有走丟的風險。女兒丟失，他嚎啕大哭，比老婆死時還哭得厲害，然而他卻只是在家坐等阿龍把女兒找回來。作為國民，為了個人的私仇，他投靠洋人勢力，入了洋教，背叛了自己的民族。人們常說洋蔥沒有心，顧天成這樣的男人豈不是像洋蔥一樣無情無義無心無知？

切洋蔥時會釋放出一種酶，這種酶與眼睛接觸之后便會刺激淚腺，使人流出眼淚。無疑，顧天成是一個讓至愛的人流淚、心傷的男人。誠然，顧天成的妻子似乎是因為鐘幺嫂拒絕還雞而氣死，但是誰又能否認顧天成的妻子不是因為顧天成日積月累的打罵侮辱而心傷至死？顧天成貌似非常疼愛女兒招弟，但是誰又能否認招弟被賣入郝府當丫鬟不是因為顧天成一時的粗心大意、爭強好勝？顧天成和鐘幺嫂之間似乎有那么一點曖昧，但是誰又能否認鐘幺嫂不可能改嫁顧天成不是因為對顧天成的懦弱和無能失望？

四、總結

李劼人曾介紹說：“《死水微瀾》的內容以成都城外一個小鄉鎮為主要背景，具體寫出那是內地社會上兩種惡勢力（教民與袍哥）的相激相蕩”[6]。有評論者指出：“兩種勢力相激相蕩，根子卻在于帝國主義的操縱。這就抓住了中國近代歷史的某些本質方面”[7]。通過對《死水微瀾》人物形象的研究，可以窺視到20世紀初期中國社會的商人、袍哥、官紳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面貌，可以感知到波詭云譎的時代風云、多姿多彩的地域風貌。

參考文獻：

[1]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中國現代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145.

[2]李士文.一朵水靈靈的曇花——蔡大嫂——《死水微瀾》人物談[J].當代文壇，1984（7）：37.

[3]藍棣之.從女人的品行，寫歷史的轉捩——長篇小說《死水微瀾》的深度模式[J].文藝研究，1993（1）：75.

[4]王知農.論《死水微瀾》里的蔡大嫂[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2）：46.

[5]朱立立.論蔡大嫂的“個性行為”特點[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0（1）：172.

[6]李劼人.《死水微瀾》[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2.

[7]艾蘆.《死水微瀾》的藝術生命力[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4）：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