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天同
[編者按]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上海這座中國最大的城市,曾被譽為“東方巴黎”“冒險家的樂園”的國際大都市,回到了人民的懷抱。在接管上海房產的工作中,解放軍南下干部功不可沒,為建立市政府房地產管理部門打下了基礎。劉天同同志已88歲高齡,作為房管系統的南下干部,曾擔任上海市房產管理局、上海市土地管理局等部門負責人以及上海市土地學會副會長等職務,1993年成為上海市政府立法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在紀念上海解放70周年之際,劉老對往事仍記憶猶新,寫下了這篇回憶錄,以紀念偉大祖國的輝煌歷史。
上海解放70年了,回憶70年前我從濟南市軍管會被抽調隨軍南下渡江參加接管上海的情景,仍是心潮澎湃,思緒萬千,難以平靜。那是1949年元旦剛過,我人民解放軍在奪取遼沈戰役勝利之后,又相繼取得了淮海戰役、平津戰役的偉大勝利。以毛澤東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及時發出了“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偉大號召,調遣集中了百萬大軍,揮師南下,準備橫渡長江天險,打敗蔣家王朝,解放全中國。在這奪取全國勝利的前夜,在華東地區,從濟南市、濰坊市、徐州市軍管會和山東地方抽調出大批干部,隨軍南下渡江,準備接管南京、上海等大城市。
我們這批從濟南市軍管會抽調出來的干部,編隊從濟南出發。我當時是革命陣營里十七八歲的小兵,作戰已幾年,對此真是興奮不已:從此,不僅可以反攻打回華中,而且要打過長江去接管南京、上海,迎接全國的解放。我們先從濟南乘火車到魯西南臨城駐扎,與華東局機關干部會合,學習了一個星期的地產政策,接著行軍到徐州,與徐州市軍管會抽調出的南下干部組建成華東南進干部縱隊,對內稱為華東局黨校,邊行軍邊學習。我被編在二支隊二大隊一中隊,在徐州聽了南下動員報告,觀看京劇《闖王進京》,這都是為了告誠我們進入大城市后,不要被勝利沖昏頭腦。在徐州住了幾天,接著乘火車沿隴海線東行,到運河站下車,使我感慨地回憶起在1946年底一個寒冷的黑夜,冒著凜冽刺骨的北風,在上有國民黨的飛機、后有追兵的險惡形勢下,我跟隨華野第一后方醫院,陪著救護傷病員的擔架跨過隴海路,進入了山東地界,心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反攻回到華中。然而我萬萬沒想到,僅僅兩年多時間,戰爭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次是帶著勝利的喜悅第二次跨越隴海路,迎著明媚的大好春光勝利進軍,踏回華中大地。從運河站開始,我們南進干部縱隊沿著運河東堤岸向南行軍,每天步行數十里。我是江蘇人,雖然在山東幾年,但家鄉口音沒變多少,于是在行軍途中,我被派去參與打前站,每天行軍要提前到達宿營地,籌集做飯糧草,安排各隊各個班組的住房。行軍到達淮陰(現為淮安)的十里長街時,迎面遇到了鄉親們推著獨輪車來運送糧草、支援前線。人群中我的一位堂哥還認出了我,問我能否回家看看。我說要南下渡江,待全國解放再回去看望媽媽。走了約一個星期,我們南進干部縱隊到了寶應,在城東一個村莊駐下,脫去棉衣,洗曬衣被,進行休整。寶應的農村河道縱橫,麥苗青青,油菜花香,一派南方景色,伙食也有所改善,開始吃到大米了。大家從疲勞中恢復過來,精神振奮,開始傳達學習黨的七屆二中全會文件,當聽到“我們很快就要在全國勝利了”時,感到全身熱血沸騰,不禁欲振臂歡呼:“我們就要在全國勝利了!”這種長期行走在戰火中的感受,現代人是無法理解體會的。七屆二中全會文件還指出:奪取這個勝利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務必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要警惕糖衣裹著的炮彈攻擊。文件還指出:黨的工作中心由鄉村轉向城市,要學會管理城市、建設城市。在學習討論中,我們體會到這些警示十分重要,但一時仍對“奪取全國勝利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理解不了,經過進一步的學習討論,認識到我們共產黨人不僅要解放全中國,還要在中國進行社會主義建設,實現共產主義的理想,正如毛主席在文件中指出的,我們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要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幾十年過后,再回過頭來看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奪取政權僅是這一出歷史長劇中的一個短小序幕,革命勝利以后的路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巨。
黨的七屆二中全會的精神,為我黨我軍勝利渡江和順利接管南京、上海等大城市以及全國的解放奠定了政治思想基礎。這些精神也使我后來的工作生活受益。在70年后的今天來看,黨和國家走過的艱辛歷程,證明了毛主席當年的預見是多么英明正確。
在南下途中,曾收到我大哥劉德(海同),從渤海行署水利局寄給我的信,信中要我到大城市后務必警惕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要保持共產黨員的無產階級本質。這封信我至今仍保存著,至今仍然感到當時在行軍途中,而且是在新解放區,能收到千里之外的來信,說明當年我們解放區的郵政工作效率是很高的。
在寶應修整學習了一個多星期后,我們南進干部縱隊又沿著運河堤岸繼續南行,路經汜水、高郵、邵伯,此時已是四月中旬,我人民解放軍已陳兵百萬于長江北岸。由于國民黨反動政府拒絕在《國內和平協定》上簽字,毛主席、朱總司令立即發出向全國進軍的命令,我人民解放軍于1949年4月20日全面發起東起江陰、西至九江的沿江戰線強渡長江的攻勢,經過兩晝夜的戰斗,一舉摧毀了敵人苦心經營的長江防線。此時,我南進干部縱隊也緊急行軍向南進發,趕到揚州時,我人民解放軍已于4月23日占領南京全城,宣告了國民黨統治中心南京的解放,并由解放軍干部全面接管南京。我們南進干部縱隊沒能趕上接管南京,改為接管上海。我們在揚州城南駐扎了下來,等待江南形勢穩定下來,于4月29日夜從六圩登上一艘輪船渡江,拂曉在鎮江上岸,路過鎮江市區,那里因解放不久,街上很少看到市民。行軍到鎮江東南郊的鐵路邊,我們在村莊里住了下來,此處曾遭到敵機掃射,所幸沒有造成傷亡。

我們南進干部縱隊在鎮江東南郊住了幾天,又行軍至丹陽,開始了接管上海的各項準備工作。首先聽取陳毅司令員的動員報告,內容主要是強調入城紀律和城市政策,會上還點名批評了兩起破壞紀律的事件,其中一起是有兩名穿黃軍裝的同志沒有戲票卻要進戲院看戲。會后組織學習約法八章和城市政策,上海地下黨提供了一本很厚的書——《上海概況》,里面不僅有上海地圖和國民黨政府機構介紹,還有不少國民黨黨政人員的住址。在組織人事方面,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下組建成立了軍事、政務、財經、文教等接管委員會。在各接管委員會下,又針對國民黨政府在上海的各個機構成立若干接管處,財政經濟委員會下屬的接管處最多,有十幾個。在干部配備上,各委員會和接管處中大多是我黨我軍特別是新四軍在長期革命斗爭中涌現出的精英,如曾三、許滌新、顧準、周林、曹漫元、梁圍斌、楊帆、范長江、戴伯濤。與我一個中隊的同志中不少被分到了政務、公安接管部門,我可能因是從濟南軍管會財糧部抽調來的,屬財經系統,被分配在財政經濟委員會房地產接管處。
分在房地產接管處的共有六十多人,處長是劉平若同志。后來才知道他也曾經就讀華中建設大學。國民黨市政府下沒有房地產管理機構,只有地政局,由地政委管理處接收。根據地下黨提供的材料,房地產接管處負責接管國民黨政府行政院下中央信托局的房屋地產處和蘇浙皖區敵偽產業清理處,以及中央銀行產業財務科分管的房地產部門,這幾個部門都是國民黨的官僚資本機構。蘇浙皖區敵偽產業清理處最早是處理局,是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府為接收處理德日意和漢奸的財產而成立的機構,職權很大,是個油水部門,里面成員很復雜,有不少國民黨骨干。地下黨提供的進城接收地點是廣東路86號,電話總機18080,要我們熟記。《上海概況》還提供了不少“四大家族”、戰犯和國民黨要員的房地產地址,我記得在虹口的迪斯維路(即溧陽路)和山陰路上有不少官僚住房,后來才知道虹口曾是日本租界,抗戰勝利后,日本人逃走,國民黨接收大員就占領了這些洋房。
我們入城干部每人都在左臂上配戴紅底黑字印著“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的布袖章,左胸前是白底紅字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布胸章。為了安全,入城接管的干部隊伍又分成兩個梯隊,女同志和年齡較小的同志分在二梯隊,我也分在二梯隊。
此時已是5月中旬,我軍已經完成對上海的包圍,解放上海的戰役已經打響,接管上海的準備工作也已就緒,我們坐火車到無錫,步行到東北郊一個叫洛社的村莊住下,一面學習,一面待命。在途中,大家都很高興地朗誦毛主席的最新詩句: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在駐地有位同志發現村莊邊上的小河里有很多蛤蜊,便到河邊撈了半筐回來,準備改善伙食。隊領導發現后,狠批了他這種違紀行為,這位同志不服地講,這是野生的。隊領導講,野生的也不行。這位同志只好將蛤蜊倒回河里。我們駐地有一戶居民晚上用收音機聽上海電臺廣播,廣播員說:“現在聽到外面的炮聲,還不知明天會怎樣?”講著講著就沒聲音了。我們料想:上海即將解放了。第二天接到入城緊急通知。這天是5月27日。一梯隊的同志緊急整理背包乘車入城,他們入城第一天都集中住在南京路上的金門飯店,第二天才到各單位進行接管。我們二梯隊又等了兩天,于5月29日乘上大卡車,經嘉定、南翔入城,直接到房屋地產處的所在地廣東路86號大樓。
在我們二梯隊來到之前,一梯隊的同志已接收好相關檔案資料,公有房屋都有檔案資料,在幾個被接收機構中工作的一百多名職員大部分都留了下來,不明政策出走的人員后來也都陸續回來了,業務檔案原封不動,人事檔案交我軍管人員管理。接管的幾個部門的工作人員中,唯一的地下黨員是陳乃昌同志,他當時是中央信托局(以下簡稱“中信局”)房屋地產處襄理、蘇浙皖區敵偽產業清理處副處長(處長鄧葆光是“中統”特務,已逃走)。當時他還兼任復旦、震旦等幾所大學的客座教授,原籍福建,是陳嘉庚的侄子,出生在印度尼西亞,曾留學日本,早在1927年就在廈門集美學校入黨,一直做黨的地下工作,抗戰時期在重慶國民黨機關任職,地下黨的活動由周恩來同志單線聯系領導。陳嘉庚先生在抗戰期間回到重慶并訪問延安,捐款抗日,就是周恩來同志通過陳乃昌同志聯系的。在上海解放前夕,他以合法身份與中信局長劉公允和鄧葆光周旋,將存在中國銀行保險庫內已裝箱待運臺灣的一批金銀財寶留了下來,這批金銀財寶是抗戰勝利后,當時的蘇浙皖區敵偽產業清理處查收的德日意和漢奸的財產。上海解放前夕,陳乃昌同志還挽留了中信局和房屋地產處一批高級工程技術人員,他們后來分別擔任了建工部華東工業設計院、上海民用設計院的總建筑師、總工程師等要職。軍管會宣布陳乃昌同志為房地產接管處副處長,在留用人員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我當時分在調查組,按軍管會發布的財字一號布告,具體調查接收國民黨反動黨、團、軍、政、特等各級機關、官僚資本以及戰犯、反動首惡分子的房地產,還有日偽“敵逆房地產”。在上海解放前夕,這些人員曾采取很多手段轉移房地產,給調查接管增加了不少難度。我根據整理和檢舉的資料與留用人員一同出去調查,記得先后調查的有淮海路(當時叫林森路)、延安路(中正路)、巨鹿路、溧陽路、山陰路以及新市區五角場一帶的大樓和大批的日式營房,國民黨官兵都跑掉了,好多房屋破損并空著。在接管巨鹿路一處房屋(現為老年報社,原主人是國民黨軍官,已逃跑)時,里面汽車、冰箱、沙發、家具、衣物、生活用品應有盡有,我負責看守,在里面還住了幾天。在接收延安路一處大樓時,我也在里面住了幾天,那是美國海軍俱樂部,院子里有教堂、游泳池,草地上還有幾排美式鐵皮軍營,這里后來成了市委辦公處所,即現在貴都大酒店的所在地。當時我們出去調查,近的步行,遠的乘公交車,佩戴軍管會袖章、解放軍胸章可免費乘車,但乘有軌電車只能乘三等拖車。
在丹陽期間,分配在房地產接管處的同志集中借農民的大灶燒飯吃。當時負責總務的陳兆昆同志講:到上海用機器燒飯給你們吃。到了上海后,我們仍是在機關由一起南下的炊事員用大鍋燒飯吃,而西裝革履的留用人員則是在餐廳里八人一桌吃四菜一湯的包飯。有的同志與陳兆昆同志開玩笑:為什么不用機器燒飯給我們吃?
來到上海后,我們就睡在四樓地板上,后來搬到淮海中路1414號洋房里,仍是睡在地板上,直至集體宿舍搬到靜安別墅,才睡上雙人木床,但臭蟲不少。我一直到1959年初結婚,才搬離集體宿舍。機關里留用人員拿薪金,我們是供給制,每月仍是一斤豬肉、二兩旱煙錢,女同志多一份衛生費。夏天到了,我們穿著各式各樣軍裝,后來每人做了一套藍制服。
上海解放初期,各單位都自行接管了不少房產,市委市政府為了加強對全市各黨、政、軍機關接收房屋的統一管理和調整分配使用,成立了以陳毅市長為主任的房屋管理調查調整委員會,市委秘書長方休同志為副主任,從市委市政府機關和房地產接管處抽調干部,與市委黨校畢業的地下黨員、立信會計職業學校的學生組成調查隊,我也從房地產接管處借調過來,經過三個多月調查,摸清了各單位接收的房屋及其使用情況,登記造冊,為下一步統一管理調整使用打好基礎。調查工作于1950年6月底告一段落,調查隊的業務和部分人員全部劃入房管處。至此,房地產接管工作初步告一段落,我也回到房管處,調到人事科工作。
上海的解放,上海城市的完整接管,上海的高樓大廈和數萬棟房屋建筑以及大批工廠機器設備能夠完整保留下來,得益于黨的政策、上海地下黨組織多年的斗爭,是解放上海戰役中,解放軍戰士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也和廣大進城接管干部嚴格執行政策紀律密切相關。
如今70年過去了,上海的房地產管理機構經歷了多次分分合合,房地產管理業務也從初期的接管公共房屋,清理官僚、資本家的房地產和“敵逆產”,發展到通過清理實行軍管、代管、抵押、征用、轉讓、清算等,處理接管了大批外國列強以不平等方式在上海取得的房地產,并對私營資本房地產進行了社會主義改造,從而在經濟恢復時期就開始了新住宅的建設。這些工作保護了國家的巨大財富,改善了人民群眾的居住條件,也有力地支持了社會主義各項建設事業的發展。
改革開放之后,通過住房制度和土地使用制度的改革,上海的房地產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廣大人民的居住條件有了大幅度的改善,城市面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為一名從上海解放開始就一直在房地產管理部門工作的老房地產工作者,我深感欣慰。遺憾的是,自然規律無法抗拒,當年與我一同南下接管上海房地產的老同志都已先后作古,我也由一個十幾歲的小青年變成了年近90的耄耋老人,享受著離休干部待遇,享受著國家改革開放的成果,但隨軍南下接管上海時的那種艱苦奮斗、紀律嚴明的光榮傳統,永遠不能丟,還應該得到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