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肇源（組詩）

路也

1

天藍，云白，湖靛，稻黃

四周都是地平線

是一年一熟的空曠

在這里，感覺地球是平的

土地只能用極目遠眺

來丈量

地下的油，被散落野外的機械裝置

用鞠躬的方式

抽上來

2

請指給我看，那條江在哪里

那條用船把一個恰博旗的少年運往遠方的大江

北邊是上過的小學，南邊是上過的中學

一個人的童年和少年

中間隔著一大片稻田

倘有一封信要寄往

上世紀八十年代

該寫什么地址和門牌號

一場秋風正把所有往事收拾并捆扎

在青年和中年之間

相隔的不是一片稻田，而是

一陣恍惚

3

在肇源，死亡正新鮮，剛剛采摘下來

插在瓶中

融進了暮色

死亡要求我們與它對視，目不轉睛

死者靠了死亡的養分，在時間和空間之外的某處

幽居

死亡給每一個活人都發了電子郵件

請注意查收

而疾病是刺青

有疼痛的美麗，圖案和文字大有深意

人以順從命運的方式獲得自由

幾顆心臟圍在一起

用小盅飲茶，有人則偏愛瓶裝涼水

桔子在幾案上緘默，保持中立

談論過太多沉重話題之后

夜深了，四周忽然靜下來

神坐在了大家中間

4

窗簾別拉得太嚴

躺在床上，可看到星星赤腳走動

眾星還會以鏈條相挽

深夜空蕩蕩，有好幾個夜晚那么廣大

偶爾路過的卡車步履沉重

運輸一個嚴重超載的時代

物品放在原處，不要挪動

屋外的岔路口和拐彎處已標上記號

靈魂正在回家途中

5

小超市自某個夏日夜晚打烊之后

再也沒有營業

悲傷支撐著沿街的門面

屋后小菜園因再也等不來故人

而現出蕭瑟之意

一壟壟菜畦，覺得今秋來得太突然

主人留客多住一日，西紅柿和茄子也這么想

我同意西紅柿和茄子的意見

一陣細雨飄來

豆角說：這樣懸掛著太累了，請讓我下來

6

站在樹下吃李子

酸和甜的比例勢均力敵

吃一枚黃的，再吃一枚紅的

蹲在門口，把菇娘果吃掉一顆又一顆

這種小果子，既已自帶了纖維本色紙的外包裝

為何不再干脆自帶果皮箱

小狗的眼神很懂事，她跟大家圍坐一起

在餐桌前等候開飯

鰲花魚從松花江游進盤碟

我吃得出它在海里一定有親戚

7

當晌午轉動著門廊，我們朝村外走去

向日葵與太陽之間有一個匯率

一條泥路從豆田中間穿過，不知伸向何方

車轍歷盡苦辛找尋輪子

兩旁高大的白楊沙沙響，支撐藍天

使人仰起頭，目光向上

樹陰的干涸溝渠里，一個鋪蓋卷，一只舊沙發

流浪漢臨時安了家

一小塊私人領地，有它的深情

秋風吹過一個村莊的孤獨

心一下子躍上云朵

手機音樂響起，提議跳節奏熱烈的舞

在這松嫩平原上

天旋得開，地也轉得動

8

稻田一望無邊

準備收割的利刃已聞到了糯和香

走在田埂和渠壩

看見一株株站在水中秉燭禱告的香蒲

以纖弱筆力簽字的蘆葦

蟋蟀的叫聲穿透黃昏

一輪落日轟轟烈烈滾過西天

三人行，四人行

風穿著大號的鞋子

從不考慮先邁左腳還是右腳

北國的涼意也寬大處理

用鈍箭頭布置著真理

在同一條小徑上往返數次

好父親都不愛說話，作為男人理應寡言

用沉默含住痛苦

給淚水筑上大堤

9

坐在窗前，同樣可以望見這一大片稻田

成熟到慵懶，臨近分娩

時間就在它們由綠轉黃的那個刻度上

一邊停留一邊消失

一群灰雁從稻田上空飛過

前來告別，準備輕裝南下

它們身體里有溫度計、地圖和指南針

秋天列出一份苛刻的清單，不足半頁

其中就有這片稻田

所有沒有列上去的世間一切

都不存在

世界末日來臨之時，這張清單

還要繼續縮短

10

一直往西走，走過一個牌坊

就到了縣城

它在繁華中度過的每一天都是虛妄

完顏阿骨打的根，靜止不動

有一個餐館，名叫“羊做東”

至于這世界的東道主，愛誰誰吧

我只寄希望于遠處樹梢叢中

那隱約的教堂尖頂

11

城外，江邊，人稀少

聚在灌木叢邊合影，在拍下的那一剎那

我已站在很多年以后開始懷念它

小山岡老想沿江岸奔跑

坡上馬尾松還沒意識到秋已來臨

挖沙船吃水很深，發出喘息

碼頭天生多情，有柳樹，有曉風殘月

噸位相當于這條江

心中的憂慮

江水被船只壓彎了脊椎

江水不回頭，總在搬運理想與前程

往昔之人，天各一方

這源自長白山之水，并不在時間之中

而是推動時間在走

12

行李已經打好，整個家國都裝了進去

準備跟隨大雁的線路

開拔

待大家都離開之后

整幢房子將變成一座塔，深陷冥想

它會把自己積存的書籍

統統讀完

待遠行的人啟程之后

大平原會松懈下來，整個肇源

將被大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