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剪頭發(fā)了

滾滾兒

硬核推薦：似乎每個人的中學時代都會有一個“路笑瑜”這樣的女生，她漂亮，會一種特長，學習一般，總有無數(shù)人渴望和她做朋友，又有無數(shù)人在背后傳著她的笑話。她是在堆疊的目光里成長起來的女生，虛榮與真實，夢想與現(xiàn)實，都是她想隱藏的關鍵詞。而“我”，平平穩(wěn)穩(wěn)的乖孩子，瞧不起路笑瑜的虛偽，卻更反感同樣是“乖孩子”“好學生”的閑言碎語。“路笑瑜”、作弊、重點班、特長生保送、意外和“我”，當這些帶著隔閡的詞一同出現(xiàn)時，就變成了一種很茫然的反抗，一種轉(zhuǎn)瞬即逝的安慰。

路笑瑜剪了短發(fā)。

這個消息在晚自習還沒開始時就傳遍了整個學校。要知道，路笑瑜是在晚自習前20分鐘才頂著一頭短發(fā)邁進學校大門的。

說實在的，短發(fā)在這個學校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正相反，這個學校的大部分女生都是短發(fā)。而那也許能稱得上是幸運的小部分人，都是需要留長頭發(fā)的藝體特長生，她們扎著長長的馬尾，在校園里格外引人注目。

自高中剛?cè)雽W起，路笑瑜就已經(jīng)是人群里最突出的那一個了——姣好的面容、為了練體育舞蹈而常年保持的優(yōu)雅身段以及“交際花”的響亮名頭，都讓她有著幾乎兩極分化的評價。

我是自詡不八卦的，但經(jīng)不住路笑瑜的名字每天在周圍人的嘴角飄蕩，我最終也算是知道了些什么。

“如果，她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你還專門加她的QQ微信之類的干什么？”我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

本來正激情訴說著路笑瑜那些被傳得玄乎的八卦的女同學突然噎住了，憋紅了臉瞪著我，半晌，答道：“我又不歧視她?！?/p>

后來，她也不再和我說起路笑瑜了。

直到高二分了文理科，我和路笑瑜非常意外地成了同班同學。

“她是靠作弊進的咱們班。”

“我知道，當時我跟她一個考場，看見她考政治的時候拿紙條了?！?/p>

“太糟糕了，靠作弊來咱們班干什么啊，隔壁就是特長生班嘛。”

“就是，真做作?！?/p>

這的確是路笑瑜能進尖子班的真實原因，也是第一次，我對她有了不好的印象。

分進尖子班后，路笑瑜的表現(xiàn)根本對不住她作弊的風險：她對學習不是很上心，對和班里的同學搞好關系也不是很在意，依舊每天一下課就跑到隔壁的特長生班找原來的朋友們說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乎這個班對她的看法，抑或只是想用這種不在乎的表象去掩蓋她的失落與尷尬。不過，我可以確定，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切，只能把她和這個班之間的鴻溝扯得更寬了。

只有偶爾經(jīng)過她的訓練室，看到她流著汗卻無比專注的樣子時，我才恍惚記起，她也是拿了無數(shù)個大小獎項的學校體育舞蹈隊的隊長。

路笑瑜就那樣，甩著長長的馬尾，在校園里穿梭一天又一天。

直到今天，她消失一下午后，頂著比學校要求的短發(fā)還要短上3厘米的頭發(fā)重新回到了學校。在她一臉云淡風輕地走過大家聚堆兒吃晚飯順便嘮嗑的走廊后，這里此起彼伏地響起了低語。

我埋頭吃著飯，耳朵卻豎了起來——我也許根本逃不過愛八卦的本性吧，或是說，是一種在面對一個大家都不那么喜歡的人時，出現(xiàn)的難以言說的情緒。

“怎么剪短發(fā)了？”

“別問了別問了，反正挺慘的?！?/p>

“說一下嘛，我保證不會說出去?！?/p>

“那好吧，你們可得保證別說出去。還有，我可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聽別的人說的。”

“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p>

自然不用擔心。我在心里說，想知道的人不都在這周圍湊著呢嘛！

“那我說了啊，路笑瑜受傷了，跟腱斷裂了，不能再走特長生的路了?！?/p>

緊接著就是一串驚訝的“啊”聲，以及低低的嘆惋聲。在聽到這或許是真相的對話之后，我更愿意相信大家的反應是對一個前途突然渺茫的同學的同情與可惜，而不是隱藏在嘆息聲下的幸災樂禍。

在緊接著的晚自習時間，大家都肉眼可見地心不在焉了起來，總是有人抬起頭，一道道看起來很自然的目光在教室里環(huán)繞一周后，悄悄落在路笑瑜身上，我也沒能忍住自己想回頭看路笑瑜的沖動，三番五次地將視線停留在路笑瑜的頭發(fā)上。

真是短得很決絕的發(fā)型。

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給自己的最決絕的告別。

路笑瑜像沒有感覺到被若干道視線掃射那樣，巋然不動，只管埋頭一刻不停地在書上勾畫著什么。她突然的努力，在大家看來，成了一種別無選擇的可憐。

我甚至多愁善感地替她難過了起來。

第一節(jié)大自習下課后，路笑瑜快步出了班門，班里靜默了數(shù)秒，大家的視線交匯著，露出了不可名狀的笑意。也許是尷尬不知所措，也許只是抱著湊熱鬧的心態(tài)，又是沉默的幾秒鐘后，教室里才恢復了正常大課間該有的熱鬧。

在這種氣氛之下，我只感到一絲莫名的憋悶，于是去了操場邊的長亭吹風。八九點的夏夜時分，風褪去了熾熱，帶著散不盡的暖意，輕輕緩緩地偶爾造訪這里。我靠著大梧桐站著，看著在球場里不知是為了打球還是為了咆哮的男生們，不可抑制地又開始想路笑瑜和她決絕的短發(fā)。

一個人本身就會有很多面吧，缺點是缺點，我們掩蓋不住，優(yōu)點是優(yōu)點，我們否認不了。何況，在這種突如其來的堪稱災難的事故里，錯誤的并不是她。我們，是不是應該，對她再好一些呢？

我胡思亂想著，一邊懺悔反思著過去把對路笑瑜的不喜無限放大的行為，一邊琢磨著該怎么“潤物無聲”地給她提供學習上的幫助。直到路笑瑜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我不想練了?！甭沸﹁さ恼Z氣很平淡。

“路笑瑜！你這是自毀前程！你現(xiàn)在的一切榮譽，都是它帶給你的！這個比賽，有多重要，上級有多重視，你不清楚嗎？”和路笑瑜的平靜形成鮮明對比的男聲。

“我不想練了！”路笑瑜平靜的聲音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頓了一下，她又說，“不是它帶給了我榮譽，而是，我賦予了每一個動作以生命！我現(xiàn)在不想練了，你們，你們所有人憑什么指責我！”她的聲音染上了哭腔，卻還是極力壓制著，不至于太大聲引人注目。

我心一揪，畢竟這是來自當事人的解釋，一個和我在一個多小時前聽到的不同版本的解釋。

完全不同。

“你到底怎么回事！路笑瑜！你這樣，別想要保送的機會！又不會真的讓你冒風險！”那個男聲從激動漸漸平靜，只不過那平靜中有一絲無法遮蔽的無情。

路笑瑜沉默了好一會兒，半晌，突然帶著輕蔑說道：“我不在乎了，愛誰誰吧，我不爭了，沒意思。”

“路笑瑜！”男聲仿佛遏制著想咆哮的沖動似的，聲音有些啞。

“老師，我得回去上晚自習了，我可就這么一條路了，該怎么走，我還是清楚的?！甭沸﹁さ恼Z氣變得很輕快，帶著點飄忽難尋的感覺。

由于想著心事，路笑瑜出來的時候我并沒來得及躲閃，甚至沒來得及裝出我只是在賞月吹風的悠閑樣子。她在經(jīng)過我面前的時候腳步一滯，看了我一眼然后皺著眉離開了，她的短發(fā)壓根沒有長到能甩起來的長度，大多數(shù)安靜地伏貼在她的頭上，只有一撮頭發(fā)倔強地翹了起來。

頭發(fā)不整齊，在過去，是路笑瑜絕對不會允許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情況。

我呆呆地站著，直到那個男人也從我面前走過，我才看清那是體育組的某個老師，但他不認識我，所以也沒有把目光在我身上多作停留，只是籠罩在可感的低氣壓中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我也上樓回教室了，站在教室門口，我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死死盯著書的路笑瑜，便收回了目光。人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何必多管，我要做的，便是守口如瓶而已。

第二天一早，我照例很早去了學校，照例在操場上做伸展運動，也許不是碰巧，我依舊選擇了站在那棵梧桐邊。

拉伸了沒一會兒，突然聽見有人在叫我，我抬頭看，是路笑瑜。

“怎么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對她，只能裝作抹汗的樣子，半遮著自己的臉。

“我能，耽誤一點兒你的時間嗎？”路笑瑜挺拔地站著，習慣性地抬頭挺胸，聲音里，卻是我不曾聽到過的羞澀和苦楚。

我站直了身子，看著她說：“你說。”

她似是早已經(jīng)忍不住了的樣子，毫無鋪墊地直奔主題：“我退隊了，因為我不想再用它討好別人了，我也不想再用它欺騙自己了。我想找個人說說，但是我沒辦法和太熟的人說這些，也不可能隨便拉個人就說，我覺得你沒像有些人那樣背著我使勁罵我，何況碰巧你昨天聽見了，我就實在憋不住了，找你說說?！?/p>

我確實沒在背后罵過她，但此時我仍產(chǎn)生了莫名的愧疚，這種愧疚感說明了，我是注定沒法兒和她有什么普通同學之外過好或者過壞的關系的，不過我不失為一個好的聆聽者，尤其是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之下。

于是，我只點點頭，示意她繼續(xù)下去。

“我練這個也完全是因為我媽喜歡體育舞蹈罷了。她年輕的時候也練，可惜不怎么出彩，沒什么成績，于是生了我之后，就要求我也練?！甭沸﹁な持笒熘b著包子的塑料袋，半圈半圈地晃悠著，明明是很想傾訴，語氣卻很平淡，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我想我練的，應該算是不錯，至少，要不是我現(xiàn)在退了隊，我是可以高考降分的?！?/p>

我又點點頭，因為我認同她的實力。

“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開始抵觸這項引以為傲的特長了。我訓練時只感覺到不耐煩和疲憊，每到訓練日，甚至開始心慌，我有時候晚上睡覺會做噩夢，夢到自己在訓練，背著很多很多的書，什么動作都做不好……”路笑瑜說著說著，姣好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了真實的恐懼。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可能是太累了，還有壓力太大了?！?/p>

她勉強地笑了笑，說：“我寧愿如此，可惜我不止如此?！?/p>

“跟腱——斷裂？”我脫口而出。

她愕然，但是很快便猜到了我是怎么知道的，無奈地一笑：“是啊?！?/p>

“那退了，也沒什么問題吧，除了，除了不能保送……”我越說越小聲，壓根兒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提起保送這回事。

“是啊，是啊?！甭沸﹁@了口氣，“我要康復，還需要很多時間，保不保送的，有什么所謂？可惜了這段日子，恰好就是大型賽事的集中期?！?/p>

“那，那還挺可惜的。”我一時聽不出來她的情感態(tài)度，只好順著接一句。

路笑瑜抬眼看我，皮笑肉不笑：“你也覺得可惜對吧？學校領導也這么覺得。”

我突然感覺很煩，惱怒于她的態(tài)度，憑什么我要被迫聽她傾訴，還要被這樣陰陽怪氣兒地諷刺，我沒說話。

路笑瑜也許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悅，也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開口道：“對不起?！?/p>

我搖搖頭，小聲說：“沒事兒。”

“我拒絕了帶傷參加下一次大賽的要求?！彼蝗挥终f，然后說了聲“回見”轉(zhuǎn)身就向教學樓方向去了。

我沒跟上去，只是有些茫然地回想起昨天晚上的那場不愉快的談話，感覺像是一場夢，空落落的。我突然間想起她那些或是扎著長長的馬尾，或是盤著頭發(fā)，笑著捧著獎杯和證書的照片，它們掛在學校的榮譽長廊上，曾經(jīng)、現(xiàn)在或是將來，都會被各位來學校指導視察的領導們點頭贊揚，然后換來一句：“不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