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清 郝雨
【摘要】“人咬狗”(man bites dogs)式新聞對19世紀全面進入轉型期的美國新聞界來說,是發掘大眾讀者的有力驅動器。但在市場制衡的商業屬性運作下,利潤替代公共價值,成為當時報業生產的首要準則。普利策與赫斯特黃色新聞大戰在煽情主義的浪潮下激烈展開,無論是如《世界報》般的巨頭還是《每日鏡報》式的小報,都陷入爭斗之中。以史鑒今,黃色新聞時代雖已遠去,但黃色新聞的陰影依然留存在新聞生產的過程中,在媒介技術大規模革新、用戶生產內容嚴重超載的現實情境下,“人咬狗”式新聞以新的形式再次強勢出現。新聞的定義和新聞價值問題遇到了時代更為嚴峻的追問,以吸睛為目標、低俗化、娛樂化的“人咬狗”式新聞,是否還能夠成為當代新聞價值的主導要素?新聞作為建構擬態環境的奠基型角色,應當如何重塑商業與專業的平衡?新聞價值如何重回主流,重建新聞的本真意義?我們似乎又遇到兩百年前新聞人所面臨的相同問題。
【關鍵詞】新聞價值;黃色新聞;人文精神
“狗咬人不是新聞,因為它太常見,人咬狗才是新聞。”[1]幾乎是在200年前,John bogart,時任《紐約太陽報》的編輯曾這樣概括和表達商業化的新聞價值觀。而這樣一個比喻性的新聞定義,成了此后西方新聞價值理論的核心性內容,并從此影響了整個世界的新聞價值理論。客觀來看,當時以《紐約太陽報》為代表的大眾化報紙,開創了美國現代新聞寫作的新體裁[2],對新聞意義的擴大和新聞事業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人咬狗”新聞的特征在于離奇、非常態、新鮮、有刺激性。這樣的價值觀雖推動了新聞業的市場化發展,但也從根源上改變了新聞社會價值的唯一性地位。然而,到了今天的智能媒體時代,人人都成了新聞生產者,“人咬狗”式新聞還有沒有壟斷性的地位?尤其是作為專業的新聞傳播者,應該如何堅守新聞社會價值,已經成為一個不能不深入探討的嚴肅學術問題。
一、“人咬狗”的價值理論開啟現代新聞市場大格局
(一)“人咬狗”曾經“咬”定現代新聞市場
“人咬狗”新聞的價值觀與價值核心在于:首先,它迎合了受眾追求奇異的自然心理,從而滿足人最低層次的心理需求“知曉欲”,越是離奇的事件越能使得這份知曉具有獨一性和先導性,在為受眾創造分享價值的同時,也能刺激其更高級的興奮點,因而也就更受歡迎。其次,“人咬狗”式的新聞不需要社會價值,只需要“非正常”,因而能在短時間內產出大體量作品,占據信息流的主導地位。煽情和細節呈現成為報道的主要原則,搜集事實和證據所需的花費卻被大量壓縮。部分新聞機構甚至出現策劃新聞的現象,以適應快速生產的模式,達到持續煽動公眾情緒、刺激其進行二次購買的市場推廣目的。再次,它的用字更通俗,排版多用圖及大標題,在視覺和閱讀體驗上,提升了報紙的可讀性,迎合了當時民眾的認知文化水平,[3]由此擴大受眾面,保證作為商業化報紙的存活率。
(二)“人咬狗”新聞商業化屬性的積極影響及其局限
“人咬狗”式新聞誕生于資本入駐新聞的起步階段,商業利益在此間扮演了重要角色,因而,這類新聞主要具有的是商業屬性。由于擴大傳播量和新聞工業化、規模化的需要,由此催生的黃色新聞、小型報漸漸對公民意識與新聞工作者概念中的新聞意義造成了不可扭轉的損害,大量低概率、偶發性的事件取代民生事件成為主流,側面阻礙了民眾對社會性“應知之事”的知情權,使得媒體喪失了對“把關人”的職業準則意識。民生報道雖然仍存在于新聞體系中,但被邊緣化的現狀使其影響力受到貶抑。
在當年的黃色新聞大戰中,普利策曾作出辯解,人情味的報道和煽情故事是爭得高發行量所必需的,他認為,在發行量擴大之后,可以通過吸引讀者關注社論欄和公共事務的新聞報道,來營造健康的公眾輿論。[4]因此,他的《世界報》以生動的方式報道重大新聞,也以煽情的新聞內容來適應娛樂大眾的趨勢,這樣,既可以使他的讀者得到快樂,也可以起到有效的和進步的領導作用。[5]自由主義理論倡導讓公眾聽取真假摻雜的信息,它將公眾認知為理性的個體,能夠消化并理解一切信息,從而拋棄不符合公眾利益的而接受個人社會所需的東西,即真理“自行修正”的過程。布拉克斯東對18世紀的宗法立場總結道,自由人可以自由吐露想法,禁止公眾吐露就是破壞新聞自由,但是發表的內容若不正當,就必須為狂妄的行為負責。[6]這樣,“個人的意志仍然是自由的,只是濫用這種自由意志才是法律懲罰的對象”[7]。
然而,當奇異性成為新聞產業的主流追求,公眾目光已經被“人咬狗”所吸引的情境下,不平衡的報道體制又如何在不在場的同時,為公眾對“應該知道”的和“無需知道”新聞注意力的平衡作出有力的辯解呢?想要讓受眾對被邊緣化的事實報道產生二次關注,實則困難,即使兩類新聞同時同地存在,想要保證社論和公共事務類的嚴肅信息獲得及時、廣泛關注,不僅僅是訴諸公民理性就可解決的事務。此外,當公眾面對大量“垃圾”“無聊”信息時,是否還有余量去接受和消化社會應知重要信息?顯然,黃色新聞的泛濫已然超出了自我修正主義的適用范疇,普利策在之后也對黃色新聞的“戰績”進行了反思,從而提出“社會航船瞭望者”的價值觀。
必須承認的事實是,“人咬狗”新聞理念早已成為世界經典,深深融入資本主義新聞生產系統中,并且潛在主導著不同體制下的新聞實踐,一直延續到21世紀,最典型的是默多克,他是媒體經營的天才,作為現代媒體大鱷,他對于報紙上刊登的所有內容,總是想方設法將其變為聳人聽聞、標題鮮明、篇幅短小的文章。收購《華爾街日報》后,他對編輯和記者毫不客氣地說道:“別再為贏得普利策獎寫文章了,還是發表一些讀者喜歡的內容吧。”他甚至認為:“如果《華爾街日報》也刊登三版女郎的照片,我敢肯定它的讀者中也會有MBA。”
在新的歷史和媒介環境下,如何對這一類新聞進行價值重構,使得該類報道更具有主流新聞價值,是今天的媒體必須面對和積極應對的重要議題。
二、“人咬狗”的當代情境與價值重估
(一)自媒體泛濫加劇了信息的不確定性
信息論的提出者香農曾將信息定義為“不確定的消除”,但在社交媒體融合的情境中,信息扮演的不再是“消除”不確定的角色,更多的是在往增加不確定性的角色方向發展。因為,“我們比以往更多地獲得新聞,同時也更容易困惑;我們似乎更容易看見‘真相,但追究真相更難”[8]。碎片化泛濫的媒介環境取代傳播所需的物理時間,成為造成信息滯后的重要原因。在這個環境中,民眾的視線被分散了,從而形成了認知時間線上的滯后。在傳播畸變和遺忘曲線的作用下,傳播的信息和受眾的印象都被扭曲了,這一扭曲甚至不可逆轉。
自由主義修正理論的成立主要基于公眾有能力辨別信息這一期望之上,但這一理論基礎在泛媒體的環境下并不成立。李普曼對民眾“劇院后排的聾啞觀眾”的定義充分說明,這一理想色彩濃厚的理論并不能站穩腳跟,“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受到周圍所發生事件的影響。不斷出臺的條例、規章、年度稅收以及不時爆發的戰爭都讓他覺得自己正隨著社會大潮飄飄蕩蕩”[9]。但是,他“實在無法保持自己的清醒”。自由的濫用意味著自由的縹緲化,個體知曉所有觀點的權利在被賦予了看到并理解所有觀點的期望時轟然坍塌,因為“那位公民幾乎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關注所有公共事務,更沒有學說的胃口”[10]。而在碎片化新聞的環境中,不僅受眾的時間被割裂了,其注意力也被分散,因而,想要讓其接受全部觀點的可能性再次被拉低,在這種狀態下,又如何期望公眾有精力且愿意去理解信息,再進一步進行抉擇和辨析呢?
當一個新聞事件被整體割裂,事件相關方的主體和配體被混淆時,民眾難以將所檢索到的信息與目標信息匹配起來,即使匹配也缺乏時間的線性梳理,易產生對事實的理解偏離。而受眾又是易被干擾信息的個體,過多龐雜、冗余的信息漂浮在檢索框和信息流中,常常能讓其遺忘檢索的本源目的。這一過程往往以如下方式展開:媒介在競爭時為爭搶首發,以連續零散發布的方式在兩微一端及網頁上生產大量的重復新聞及信息碎屑。隨后,傳播者根據自身背景對零散信息進行二次割裂和二次建構。結果,所有相關事件的信息在一段時間內占據了受眾大量的關注空間,然其前因后果卻在千絲萬縷的無限制性展開中被湮沒。重大事件或許得到了大體量的報道,也形成了媒體議程到公共議程的過渡,但公眾卻無法對事件形成一個系統的認知和體會。雖然從上帝視角來看,個體只要花費足夠時間就可以在信息網絡里找到事情的原委和最終結果,但這并不具有可實踐性。事件的調查需要嚴謹的取證,跟蹤進度所能產生的新信息,無法跟上泡沫信息被爭搶發布的節奏,因此,在事件報道過程中,線索的連續性被打破,邏輯被掩藏,秩序被毀壞,真相也就在傳播中被忽視乃至消失了。
例如,在微博等微型信息的發布平臺,受制于發布字數和環境,傳統新聞人與新興自媒體無法體現出專業差異性,受來自所屬新聞機構以及專業素養的束縛,傳統媒體在信息的及時性上甚至不及社交媒體和自媒體。如網易在對于歡案的輿論分析中所指出的那樣,“他們面臨的挑戰是,因缺乏用戶與移動互聯網的運營經驗,往往不能精準把握移動時代的傳播節奏和調性,只能依靠經驗來判斷傳播價值以及是否跟進”[11]。專業追著熱點跑的現象也就因此成為現實常態了。此外,當頭條出錯,專業媒體和自媒體所受到的影響也大相徑庭,對于專業媒體,民眾賦予的信任值更高更強,而對于自媒體,民眾雖受到一定影響,但在信任度上依然有所保留。因而,在同等條件下,報道同樣模棱兩可的信息,被受眾發現紕漏后,專業媒體所遭受的打擊將是致命且持久的。
專業界限日漸模糊,想要保持或提高公信力越發困難,傳統媒體既無法完全自媒體化放開手腳運作,又不能耽于傳統報業的過時法則中,它雖有心尋求變革,但依然在重蹈覆轍。面臨隨自媒體洶涌而來的流量搶占壓力和謠言四起的迷障,數據抓取式的個性化推送和商業化變革的重重阻礙,專業媒體在掙扎尋找出路,爭相開通了微博、微信、客戶端,但并沒有在民眾公信力上得到提高。“謠媒”的稱號日漸增多,流量被搶奪所帶來的恐慌蔓延,民眾的不安全感和社會的浮躁感也隨著信息破碎化、垃圾式分布化而不斷上升,修正理論失效的年代里,傳播者和接受者都處在一個困惑的狀態中。我們以為自己知道了越來越多的事實,卻離真相越來越遠。[12]值得回歸思考的是,什么是信息,什么又是新聞呢?
(二)低社會價值新聞困擾輿論場
本質上看,新聞價值歸根結底是和社會價值密切關聯的,因此,新聞價值的真正價值是通過其具有的社會價值所決定的。但是,自媒體時代,新聞所能帶來的流量大小與潛在傳播力取代了社會價值的主導地位,甚至有部分媒體以文章的轉發量、評論數、點贊數等為指標,來判定新聞工作者的作品是否合格、優秀。利益鏈條貫通了新聞生產、流通的整個過程,低社會價值、高流量價值的新聞也因此重回主流,將輿論場困在瑣碎、龐雜與虛無中。
2016年4月5日起,一條“女子在和頤酒店遭陌生男劫持”的微博及視頻在網絡上持續刷屏。短短72個小時,微博話題如#和頤酒店女生遇襲#閱讀量高達23億,有超過245萬次討論。這一治安事件,從公共安全的層面考慮,報道價值遠不及同年3月山東非法疫苗的案件,但后者的傳播量卻并未達到現象級程度。值得注意的是,前者重新激發了剛平息不久的由“柳巖伴娘案”引發的對女性權益的質疑,而“深夜劫持”“酒店涉黃”的標簽,在以視頻加煽情性長微博為傳播載體、第一人稱為敘事方式的推廣過程中,吸引了大量關注。微博大V再用情緒化語言進行二次介入,帶動網民群體產生憤怒和質疑的情緒。經過一系列吸睛包裝,常態化事件形成輿情風暴。
此話題在歷經微博百萬級粉絲大號轉發評論后引起輿論高峰,專業媒體開始介入調查。4月6日《新京報》微信公眾號發布了《獨家對話入駐和頤酒店遭尾隨拖拽女子回訪事發地:無房卡可進酒店,房間內現涉黃“小卡片”》的報道,《北京青年報》《法制晚報》也持續跟進,提供了涉事酒店實地走訪和爆料女子的采訪信息,還原事情發生經過。事件脈絡清晰,警方也進行了立案調查,然而話題并沒有就此停息。從“抵制如家集團所有的酒店”“女子安全自衛”“反女子自衛、呼吁公共安全”的話題,到藍鯨、鈦媒體與各大網站網民對最初發布信息的“彎彎”個人隱私的揣測,乃至主觀定性商業陰謀論、期待“輿論反轉”,都表明了一點,情緒已然蓋過了事件真實本身,成為輿論喧嘩的塑造者。當核心事實還處在調查取證過程中時,社交媒體已自分陣營陷入焦灼的輿論戰場,對已有的主觀判斷進行無意義捍衛。網民情緒在已成型的互駁意識中爆發。部分網民陷入急于被認可的情境中,進行口水戰、輿論戰,本為求證事實真相而進行網絡訴求的出發點,最終導向了個體情緒的發泄口和被認可的利益口。知名媒體人閭丘露薇直言,將該事件定義為炒作和網民陰謀論,其實是對該事件是否值得如此大范圍輿論關注,是否值得警方介入的質疑。事件雖涉及個人安全,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警力資源分配面臨困境、酒店管理不到位的問題,但是,由此引發的輿情多大程度上立足事件本身,事件多大程度上值得社會反思,極高的傳媒關注量是否合理?依然值得深入探討——由此事件所衍生出來的子話題,是否才是事件得以持續成為爆點的緣由?
那么,民眾究竟因何憤怒?弄清楚這個問題,便能夠理解這類事件得以大量傳播的根源。在社交網絡中,網民擁有同平臺用戶這一弱關系,對同事件的共同情緒,在一定意義上使得其聯結構成了虛擬共同體。和頤酒店事件中,民眾習慣將本我套入情境中以理解事件并作出反應,因而偏向對監控下的暴力行徑形成恐慌和憤慨。其第一情緒反應可能都是憤怒、恐慌,情緒產生的原因或許并不相同,但虛擬共同體的所屬形式排除了情緒生成原因的展示,只需情緒屬性一致,即可形成共情。處于可得性偏差的視角,公眾會不自覺地將事件的高傳播、高關注量同事件發生的概率對等起來,而個人生活經驗中住酒店的頻繁性再次強化了恐慌的情緒。在已然形成的意見氣候和輿論熱潮中,公眾忽視了事件的本質——在高級酒店遭襲擊的概率,并未達到引發超級傳播量事件的普適閾值。
當求真目的不純粹,事件本身被多余探討湮沒,偶發性被置以重量級關注時,單薄的事件能否承擔得起過高關注量帶來的后續跟進價值的壓力?這是輿論場面臨的注意力困境。要想扮演好公民意見的恰當角色,能形成有影響力的傳播,更多的應當是使有社會價值的議題得到傳播,也就是說,它需要承擔傳播和把關的雙重角色。消耗了大量精力研究探討的一起治安事件,引發刷爆了公眾視野的女性自衛指南,能夠多大程度上揭示社會暗流和潛藏的新聞價值意義?網絡傳播遠勝于媒體跟進的時代里,商業化壓力與新聞本質的堅守間能否維系平衡?基于流量關注度對事件進行報道本無可厚非,然而如何基于事件本體挖掘社會價值和普適性,實現基于專業素質調查者的角色身份,形成對生產報道清楚的認知——“公眾將如何使用這個內容?它對公眾有幫助嗎?它有何價值?我們還能做什么?”[13]
《新京報》負責報道該事件的劉剛在受訪時表示,對此次事件的一次采訪為常態化跟進,而二次采訪則基于第二天社會對事件的超級關注。無可否認,社會輿論需要專業媒體的肅清,但是否需要大體量的傳播予以關注則另當別論。若具更大關注意義的信息資訊因此湮沒,無人可為此給予擔保。因此,社會公眾的注意力依然需要專業媒體的合理引導。值得贊揚的是,《第一財經日報》等媒體在追蹤調查中引申出的酒店涉黃卡片屢禁不止的困境,呈現了專業媒體立足事件本身調查的素質,也真正將話題延伸到了社會性層面,探討公共領域的安全與灰色鏈條的成形及變革困境。遺憾的是,在時隔兩年半之后的今天,這一問題依然沒有從根源上得到有效的解決,也沒有進一步的調查申明現狀。
公眾對事件的探討從不僅限于其本身,事件的真相也絕不會是輿論熱議的終點。然而媒體調查若以流量高低為掌舵方向,將新聞價值衡量標準局限于流量高低,勢必會陷入被輿論執牛耳的情境。隨情緒順勢來去已無法滿足民眾日益增長的對新聞質量的要求,脫離了事件情境對“人咬狗”新聞報以人咬狗的非理性陳述和偏差性評論,亦無法幫助媒體樹立起專業的標桿,明確與自媒體的專業界限。而當這一概念被絕大多數媒體奉為宗旨,“微博比報警有效”和輿論特權階級的言論便不再是玩笑,這是值得每一個新聞工作者所警惕的。“人咬狗”式新聞如幽靈般一直縈繞在新聞生產的主流視線中,新聞價值該如何定義,發聲的時機如何把握,多維度的深度挖掘如何建構,依然是專業精英群體和媒介權威需加以探討的話題。媒介的把關人屬性正在向平臺和公眾部分轉移,但這并不意味著媒體就要拋棄把關人的角色,它應當是新聞價值的判斷者、范例的實踐者與規范的引領者,專業媒體的工作并未過時,只是變得更為復雜。這一判斷的立足點,需重歸到新聞的社會價值屬性。
三、“人咬狗”式新聞的意義重構
“人咬狗”新聞價值作為跨兩個世紀的經典理論,具有重要的參考借鑒價值和意義。因此,即使在今天,它也并非一無是處。普利策所提出的流量導流嚴肅的構想在理論上也是能夠成立并具有積極意義的,但訴諸公眾理性并不是合理的方案,面臨當今社會現實,它應有新的實現方式。從事物連續性和階段性統一的辯證法來看,無論是涉及道德民生的事件,還是純粹娛樂性話題,這種以離奇新鮮為特征的“人咬狗”新聞,都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借用童兵教授對新聞報道敏感性的釋義——“普通事實”和“新聞事實”的量變與質變關系,也可以探討“人咬狗”新聞的量變與質變意義。常規“人咬狗”式的吸睛式報道,缺少充足的代表性,更多是偶發事件;而當吸睛式的奇異性報道達到一定量的積累,成為新聞常態,就會出現質變,由“人咬狗”新聞引申的議題就具有了普遍性和代表性,具有社會輿論廣泛關注的價值。而后,該類新聞又回歸到一般量的變動中,又成為普通意義上的吸睛煽情式報道。[14]需注意的是,量變的積累并非意義與話題的重復,而是社會屬性的再挖掘和再拓展。純粹數量的堆積,只會引起受眾不必要的恐慌或反感,甚至因習慣報道而喪失共情能力,產生冷漠的情緒狀態。
專業媒體人在如今常出現被輿論帶著跑的現象,緊跟社會熱點、新聞熱詞引發廣泛關注,隨后卻被證實報道與事實主體不符,甚至與事實截然相反,形成輿情反轉[15],而反轉常態化必導致媒體公信力下降,專業素質也在盲目追逐熱點的過程中被泯滅了。傳統媒體有心變革卻無力變革,變革需要資本的驅動,而當媒體自身失去了投資價值和變現價值,資本投入的可能性就會降到更低。另外,在舉步維艱的境地中,一味堅持深度報道是極其困難的,其制作周期長、成本高,投入產出比相對較差,與之相較,以損耗傳統媒體往日公信力為代價的“人咬狗”的新聞,流量性和資本變現的便捷性被凸顯出來。對于無路可走的傳統媒體來說,或者選擇屈服資本轉為流量變現模式,或因無力改革被時代淘汰,也是轉型過程中必經的環節。然而,轉型并非轉型期永恒的主旨,在轉型成功后,更應該關注的是如何重回新聞的本理軌道,重喚新聞的社會價值。
“人咬狗”類事件具有奇異性和吸睛點,從吸引流量的角度來說價值或許很高,若被作為新聞素材,它具有天生優勢。然而,若僅因吸引流量而肆意報道,讓其占據重大新聞的關注空間,甚至因此而刻意“制造”新聞,則有損新聞人的素養。是否選擇將其加工以及如何加工成新聞,對于新聞從業者來說,應以社會價值為根基,原則上應該遵從以下幾點進行實踐。
(一)區分是否具有本真意義上的新聞價值——社會意義
從挖掘價值的角度來說,若事件本身具有很強的社會根源屬性,具有深入挖掘的價值,則可嘗試將奇異性轉化為普適性,實現“人咬狗”新聞的社會化。
首先,確定“人咬狗”新聞事件主體發生概率:是社會背景下的常態事件還是巧合?事件的發生是必然還是偶然?若為常態事件,只是尚未被公開揭露,對專業媒體人就具有新聞價值。若為巧合,則需警惕以訛傳訛的陷阱,避免淪為純粹的信息輸送者。同時,因更注重事件根源——事件背后的成因是什么,它因何會成為常態?事件相關方是誰?誰該為事件負責?借此,給出權威解釋以及合理的時間探討和成因分析,從而達到輿論監督的目的。對于具有常態性的“人咬狗”類新聞,專業傳播者需要做的是穩定社會情緒,給出理性解答,不讓謠言占據輿論主場,避免一味跟風。在對事件進行挖掘時,還需要尋找該類事件的普適性:是否還有同類事件發生?是地域性事件還是全國性事件?是否能在更大范圍內尋求事件共性?由此來生產新聞報道。基于這一思路,將“人咬狗”的吸睛點作為吸引流量關注的起源,以深度報道跟進作為樹立公信力標桿的奠基石,便可實現“人咬狗”新聞實現專業化、社會化屬性,重構公眾對于真相的訴求,樹立“真相是重要的”概念。同時,專業媒體也應重視,如何改進深度報道的模式來適應民眾的快節奏生活和零碎時間,或者通過深度報道重塑公眾的閱讀習慣,擴大深度報道的受眾群體,使得深度報道更具有廣泛性意義。
從澄清價值角度來說,事件極易引起或已經引起謠言和誤導受眾時,作為公信力較強的專業媒體有責任對輿論場進行肅清。
自媒體的利益驅動器大體可概括為兩種:一為流量變現,套用商業模式加以運作;二為自我價值實現或信息普及。“人咬狗”式新聞的流量能夠實現商業變現目的,同時,關注這一類信息的受眾多為一次性或是本不追求真相,只追求情緒宣泄的“顧客”,因而,事件真實性對于這些媒體無關緊要。娛樂、謠言成為其內容主體,獵奇、驚悚、低俗、情緒化成為其特征,以社會刻板印象作為炒作點進行情緒渲染,對未經求證的信息來源加工出售,就是其常態存在的方式。不可否認,這一類信息具有市場和商業價值,但它同時也是隱藏的輿論炸彈,一旦傳出包圍圈,遇上無辨識能力的公眾,就易造成社會恐慌和輿論暴動,對于社會整體的損耗遠超信息本身的商業價值。如2017年微信中流傳的“肉松面包上的肉松是棉花做的”“塑料紫菜”等謠言,“上海女逃離江西農村”“老人獨自養孫14年考上復旦意外發現重病兒子復活”等假新聞準確踩中了民眾的痛點,形成了較強的輿論,在此時,民眾在四處碰壁的情境下需要權威的解讀,“釋義新聞”和“辟謠新聞”的重要性便被凸顯出來。針對事件相關者或領域相關權威進行采訪,促進政府及專業機構與民間信息的流通,以幫助民眾鑒別信息的真實性,陪伴民眾見證一切,就是當下職業新聞人應有的擔當。
(二)連續專題性報道和全面性總結,信息聚合有頭有尾
“除非把一件事情的真相弄個水落石出,否則絕不放過它。連續報道!連續報道!直至問題真正被弄清。”[16]約瑟夫·普利策曾這樣要求他的編輯部。在新聞碎片化的年代里,“快”被置于“準”之上。受眾的腦海中塞滿了信息碎片,卻缺乏將其組合成完整信息的能力,或者其本身所吸收的信息碎片就是不完整的。從新聞活動的定義出發,公眾了解信息,是為了“利用新聞現象,為自己的生活、生產服務”[17],而當這一滿足條件上升到消耗大量時間搜集信息、整理信息時,公眾追求事實的積極性就會受到打擊,愈加傾向將新聞作為娛樂消耗品或情感宣泄載體,最危險的是在被壓迫和誘惑中形成對真相無所謂的犬儒主義態度。[18]當該種觀念建構形成,受眾的態度會反作用于信息的傳播者,使其失去對事實追究的動力。而當受眾將聚焦點放在煽情性、淺顯化報道上時,因信息源不準確,受眾對外在環境的認知產生偏差,對事件的認知和評價也會趨向片面和主觀情緒。這種非平衡性的信息逐漸積累后,個體所建構的擬態環境就會發生變化,從而影響他個人與周圍人的價值取向。因此,專業新聞人在唯快不論的潮流中,需守住新聞的準確性和完整性,以專題性報道的形式全面總結事件,闡明事件始末,彌補受眾遺漏的信息碎片,使受眾能夠處在一個相對客觀準確的信息環境中,這是其應有的責任。
(三)正視自媒體和社交網絡的存在,認可受眾的參與
自媒體和社交網絡的急速崛起,使得“人人有一個傳聲筒”成為可能,這就有可能搶占傳統新聞的市場份額,在此情境中,首發報道不再成為傳統媒體的專利。自媒體和社交網絡個體雖然在準確性、專業性、客觀性上距離傳統媒體有很大差距,但依然是公眾話語體系建構不可忽視的力量。對于專業媒體來說,仿效自媒體和社交網絡的模式已經無法脫離困境,更值得關注的是如何在新態勢下劃分專業界限,正視其物理性存在,并借此發展出傳播的新模式。自媒體和社交網絡帶來的是傳受雙方對話的可能,新聞不再是新聞工作者的獨白,新聞的消費者的口味變得挑剔,他們追求積極查詢信息,甚至參與新聞生產[19],以一種主動出擊的姿態在加入到傳播者的隊列當中[20]擔當起“新聞游牧者”的角色。“人咬狗”新聞素材往往來源于社交網絡和自媒體,當對話機制被建構起來時,自媒體及社交網絡從一定意義上反映了公眾的看法,專業媒體可以借此來了解公眾反應,從而制定相應的輿論應對措施,提前開啟輿情預警機制。同時,自媒體和社交網絡用戶在地理位置上有更靠近新聞現場的狀況,其報道的信息也可作為事實證據,對于信息環境的整體性建構也具有重要意義。借此,專業媒體、自媒體、新聞消費者形成合作關系,共塑一個嶄新的,具有重要社會意義的新聞環境。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中國文化國際影響力的生成研究”第四子課題階段成果(項目編號:16ZDA219);上海市委宣傳部與上海大學共同建設新聞傳播學院項目階段成果]
參考文獻:
[1]郝雨.新聞學引論[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8:89.
[2]郝雨.新聞學引論[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8:89-90.
[3]埃德溫·埃默里,邁克爾·埃默里.美國新聞史[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189.
[4]余子泓.中國近代小報的歷史作用:辯證互動的視角[J].今傳媒,2012,20(11):143-144.
[5]威爾伯·施拉姆.報刊的四種理論[M].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205.
[6]方延明.我國媒介傳播中的悖論問題[J].南京社會科學,2009(10):40-45.
[7]威爾伯·施拉姆.報刊的四種理論[M].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58.
[8]陳力丹.樹立全民“新聞素養”理念[J].新聞記者,2014(4):61-63.
[9]沃爾特·李普曼.幻影公眾[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12.
[10]沃爾特·李普曼.幻影公眾[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12.
[11]網易.還原一場輿論風暴的始末《刺死辱母者》如何爆屏[EB/OL].(2017-04-01)http://news.163.com/17/0401/19/CGV83GQT000189
9O_mobile.html.
[12]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119.
[13]比爾·科瓦奇,湯姆·羅森斯蒂爾.真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191.
[14]郝雨.新聞學引論[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8:89-90.
[15]劉峰.新聞反轉劇背后的媒體課題[J].新聞與寫作,2014(5):74-76.
[16]埃德溫·埃默里,邁克爾·埃默里.美國新聞史[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201.
[17]郝雨.新聞學引論[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8:23.
[18]劉海龍.新聞素養與下一代新聞業[J].新聞記者,2014(4):69-75.
[19]劉海龍.新聞素養與下一代新聞業[J].新聞記者,2014(4):69-75.
[20]比爾·科瓦奇,湯姆·羅森斯蒂爾.真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179-180.
(李冰清為上海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本科生;郝雨為上海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