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學東
有這樣一位女孩,生長在農村,自幼聰慧,擅長美術,天性活潑開朗,在正值十六歲花季的時候,本來對未來生活有著美麗的憧憬和向往,不料,一九八八年中考落榜。霎時間,她的心境一片黯然,幾乎跌落到了冰點。
當時,對于農村女孩來說,這樣的中考結局,讓她清楚地知道未來的命運將是什么……她,郭榮梅,剛剛熟識人生就面臨著抉擇。
與其他女孩一樣,人生的這個季節正是織夢的年華,然而,她的夢已經破碎,破碎得讓她手足無措,破碎得讓她心煩意亂,破碎得讓她舉目無望。她說,那個時候,她恨不得找個地縫立刻鉆進去,傷心欲絕。
我年長她一些,也是從農村地壟溝里走出來的人,對于她當時的心境能夠理解。采訪時我問她,為什么取名“梅”字?也許她還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聽了我的問話后,愣了一刻,而后苦笑著說:“也許是命運的預感……也許是命運的巧合。”
她說這話時,眼睛里透著一點神秘。
郭榮梅的家鄉在吉林省東豐縣秀水鄉,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農民的女兒中考落榜回鄉,出路在哪?答案可想而知。但是命運捉弄人,同時也拯救人。因落榜而失落,因落榜而幸遇,讓郭榮梅走進了人生的第一個拐點。
當年秋天,痛定思痛后,不甘心在地壟溝里摸爬滾打一輩子的她,走進了當時在全國都小有名氣的鄉文化站。
一個鄉村文化站本來是個很普通的地方,但是當時的東豐縣秀水鄉文化站卻有些名氣。因一九八三年首屆全國農民畫大展中,有一位十八歲的女孩叫張玉艷,她畫的《幸福的晚年》農民畫獲得一等獎,同時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使這個鄉的文化站隔著窗戶紙吹喇叭——名聲在外。所以,這里無形當中又成了當地或外地男孩女孩們求知和求學的藝術搖籃。
碩果飄香的秋天,鄉村是一派火熱的豐收景象,而文化站卻顯得格外寧靜,在這里繪畫的作者一個個都聚精會神地思索著,描畫著,郭榮梅仿佛走入無人之境,一時間被這里的藝術氛圍所吸引,她內心暗流涌動,似乎感覺到了自己未來的方向。就在這時,站里所有的燈光全都點亮了,光環里那一幅幅農民畫跳躍在她的眼前,她覺得活靈活現,看得神采飛揚,尤其是看了大姐姐張玉艷的那幅《幸福的晚年》,簡直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這不就是家鄉的敬老院嗎?
“怎么樣?看著還行吧?”冷不丁的一句“哦,太行了,太好了。”她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與她搭話的是文化站長李俊敏老師,是一位全國知名的農民畫作者和輔導老師兼文化站長。郭榮梅早聞其名,拜見卻是第一次。
“我早就注意你了,聽說你在學校的美術基礎不錯,想來這里畫農民畫嗎?”“我能行嗎?”她略顯謙虛地問道。
“我一看你就是這塊料,只要有決心準能行。”
時至今日,她跟我談起李俊敏老師當時說的話時,心情還是十分激動。
不得不說,這就是命運的安排,也是郭榮梅的一次人生機遇。試想一下,在她命運到了最低谷的時候,如果她不愛好美術,她的家鄉沒有農民畫,她要是遇不到像李俊敏這樣的啟蒙老師,今天的命運又會如何呢?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積極的人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消極的人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人的態度決定一切,有什么樣的態度就有什么樣的未來。性格決定命運,有什么樣的性格就有什么樣的人生,在人生的路上,你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誰在一起。郭榮梅選擇李俊敏與東豐農民畫,就注定了她和東豐農民畫的不解之緣。憑著愛好她開始學農民畫,憑著勤奮和靈性,她很快在農民畫的創作方面小有成就。她的處女作《跑驢歡》,在吉林省美術展覽中獲一等獎;緊接著她的《關東俗語》在全國民族文化展覽中又獲三等獎。農民畫的創作讓她找回了自信,找到了人生的價值。她在創作中探索,在探索中學習,她越來越感到知識的淺薄給創作中帶來的困擾。她暗下決心,一定要靠自身的努力闖進大學的校門。
這是她從事農民畫創作兩年以后的事情。她把自己的心思講給同學聽,同學覺得她復習再考困難重重,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又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母,父母當然望女成鳳。可是,女兒學業已經放棄兩年多了,再撿起來能行嗎?二老心存疑惑,礙于女兒現在的心情,二老沒有把話說破,只能是暗中祝福著,同時也擔心著,她們知道女兒的脾氣,認準的路非走到頭不可。
秀水鄉在東豐縣的西南方向,距縣城二十多公里,郭榮梅想上大學就必須得過高中這道門檻,復習考高中是個艱辛的過程。且不說已經荒廢了兩年的功課到縣城復習如何如何,單就這二十多公里的路程,每天早晚需要一個往返是何等的艱難。春夏秋季還好一些,到了冬季冰天雪地來回奔波,確實讓父母心疼得不得不說話了:“孩子,算了吧,考不上大學能咋的,干啥還不是活一輩子,別再去拼命了。”二老心疼女兒,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是,他們哪里會想到,他們的女兒天生是犟種,不達目的豈肯罷休啊!
記得是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她似乎是在給我講一個娓娓動聽的故事,講她人生的一次親身經歷。她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山嶺上,被幾條惡狗圍住了,她東躲西藏沖不出去,嚇得她膽戰心驚,拼命掙脫,卻怎么也掙脫不掉,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了,再不想出點辦法,就有被狗咬傷、咬死的危險。慌亂之中,她急中生智,迅速將本來是給二老買的一塊熟豬肉扔了出去才算解了圍。事過之后她才明白,惡狗顯然是奔著她帶的那塊肉來的。
盡管是虛驚,她還是被嚇得大病一場。母親心疼得哭個不停,父親唉聲嘆氣,一個勁地埋怨她不應該復習。她心如刀絞,總覺得對不起二老,真想跟他們說點什么,可是看見他們焦慮的面容一陣陣心酸。不過她沒有流淚,她理解父母的心,她覺得,她唯一能報答二老的就是復習高考,邁進大學的門檻,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用自己的人生價值去報答父母那一顆時刻牽掛的心。一年不行兩年,大不了從頭再來。
從頭可以,不必再來。一九九一年,郭榮梅如愿以償地高中畢業,考上了四平師范學院藝術系,夢想變成了現實。當她手捧著這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飛一樣地跑回家里,把這驚人的喜訊第一時間告訴父母,三個人抱成了一團,淚水如春潮般地奔涌……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農民畫作者,考上了在全國較有影響的師范大學,不僅沸騰了整個東豐城鄉,就連四平師范學院藝術系的教授、學者及老師也感到驚訝。對此,他們格外關注這位來自農民畫鄉的小丫頭。
在那個年代,大學美術的教學主要以西洋派為主,老師所教的,學生所學的大部分是油畫、雕塑之類的;國學類的教研課程很少,國畫課上得都很少。即使有這個方面的課程,也是西方式的教學方法和理論體系。因此,能讓農民畫在大學校園有一席之地,可以說是難上加難。不過,在四平師范學院卻出現了例外,他們不僅對會畫農民畫的郭榮梅非常重視,對她畫的農民畫也感興趣。從教授到助教,在學習和研修方面,都對她網開一面,允許她用自己的思維方式和創作手法,獨立創作農民畫,允許她在課間向同學傳授農民畫。暑假期間,她的指導老師還專門與郭榮梅一起來到秀水鄉,實地采風,考察東豐農民畫,回到學校寫專著,詮釋東豐農民畫的時代意義及未來走向。在郭榮梅大學畢業前夕,為她舉辦了個人農民畫展覽。
文章寫到這里,我想起了舒婷的一首詩: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我慶幸和感激:因為有了東豐農民畫,它像春天飛揚的花絮,無論落到哪里,我的家鄉都成了人們認知和熟悉的土地;
我慶幸和感激:因為有了像郭榮梅這樣的東豐農民畫作者和使者,藝術才與家鄉的黑土接上了地氣,使這塊沉寂很久的黑土地,散發著藝術的鮮活氣息;
我慶幸和感激:因為有了像四平師范學院這樣的學府和有識之士的鼎力相助,我的家鄉人在建設自己美好家園的時候,才不吝惜那滾滾的汗珠和流淌到天邊的足跡。
這足跡一點點,一行行,慰藉著我的心靈,讓我心有靈犀,不再沉寂!
與當年許許多多的大學畢業生一樣,郭榮梅被分配到東豐縣大陽鎮中學,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學生與教師的身份轉變,是她人生的第二個拐點。如果說她的人生第一個拐點是在命運與人生交集中求索;那么她人生的第二個拐點便是價值的體現。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社會價值的體現是無限的,不同的人生觀體現的人生價值不同,其產生的意義也不同。同是美術教師,郭榮梅因其與東豐農民畫的不解之緣,時時刻刻都在為自己喜愛的藝術而盡力。雖然她學的是專業美術,其中還有很多“洋范兒”,可她靈活用于教學實踐,結合當代傳統文化的傳播,輸入農民畫的精髓,始終在為東豐農民畫的繪畫選材、繪畫技法、繪畫傳教進行著探索。她不但自己加強這個方面的學習和研究,還帶動全縣各中小學熟悉的伙伴們共同學習研究。二〇〇四年,她創作的農民畫作品被編入全國統編的小學第四冊教材之中;同年,在東豐縣教師進修學校,為全縣二百多名美術教師講課,全面細致地講解農民畫的創作技法,傳授傳承農民畫,引導東豐農民畫在全縣中小學課堂普及。
打鐵還需自身硬,這是郭榮梅時刻秉承的教學宗旨。在她從事教學的過程中及一系列的藝術實踐中,她不停地創作有自己風格的農民畫作品。
如《鬧正月》被選送到北京,成為“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的捐贈禮品;《關東丫》被選送參加“全國農民畫大獎賽”獲三等獎;《跑驢》獲“首屆遼源市民間藝術節畫展”一等獎,同時獲“全國民間藝術一絕”組委會頒發的銅獎,“全國大都年會展”三等獎。她創作的《市場》《年三十》《東北大秧歌》《大篷車》《插秧時節》《四大嫂趕集》等作品,每一幅作品選材都有獨特的視角,虛擬夸張的手法彰顯著她獨特的藝術魅力。有人說,看了郭榮梅的畫,總覺得作者不像是女人。這個觀點我贊同,這也許就是郭榮梅的藝術個性和風格所在。
二〇一一年因工作需要,郭榮梅被調入東豐縣農民畫館任副館長,二〇一二年就任館長一職。工作身份的再一次轉變,標志著組織的信任,意味著責任的重大,怎樣擔起這副重擔,是她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東豐農民畫是鹿鄉文化的精髓,是東豐人民智慧的結晶,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始,經歷幾代東豐文化人的扶持和引領,經過幾代農民畫作者的不懈努力與創造,已經成為中國民間美術之林的佼佼者。一九八八年,東豐縣被文化部評為“中國農民畫之鄉”;二〇〇八年,被文化部評為“民間文化藝術之鄉”;二〇一〇年,在中國文聯和中國美協主辦,浙江杭州美術館承辦的“農民畫時代,時代畫農民,全國農民繪畫展覽”中,東豐縣被評為“全國十大畫鄉之首”。目前,農民畫已經是東豐縣乃至吉林省的著名文化品牌,如何當好這個館長,推動東豐農民畫的進一步發展,壓力如山,讓她夜不能寐。
東豐農民畫固然有過去的輝煌,但輝煌的背后也存在著亟待解決的問題,比如農民作者的不確定性,流失現象嚴重;農民畫展覽怎樣推陳出新,應舉辦什么樣的展覽,在哪個層面舉辦展覽才能起到宣傳推介東豐農民畫的作用;農民畫的市場開發如何推進,她是把一個個問題提給自己,然后在工作實踐中尋找答案。
為加強管理機制,她建立了檔案管理制度,農民畫年度巡展制度,季度培訓班制度,制定了農民畫館展覽接待守則。與此同時,她主動走出去,到吉林省龍嘉機場舉辦東豐農民畫展覽,為農民畫作者開拓市場找銷路。在她任東豐農民畫館館長的歲月里,共舉辦培訓班十余次,培訓農民畫骨干作者上千人;通過各種博覽會、展銷會,招聘域外畫商來東豐收購,推介、銷售農民畫幾百萬元,讓農民畫作者切實得到了實惠,提升了廣大農民畫作者的創作熱情。二〇一四年,東豐農民畫精品展在美國紐約聯合國總部舉行,大型的展覽迎來了世界各國不同語言的贊美,東豐農民畫再一次以它迷人的色彩、絢爛多姿的嬌容為家鄉人民贏得了美譽!
現在,郭榮梅已經是響當當的東豐農民畫領軍人物了。在她事業一步步走向成熟,走向輝煌的時候,二〇一九年的春天,在東豐縣第五屆文化藝術界代表大會上,她光榮地被選為縣文聯主席。工作職務的再次變動,讓她的人生迎來了第三個拐點。在新的崗位上,她又將如何呢?我想引用《警世賢文》中一句詞作為結束語:“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責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