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傅山,初名鼎臣,字青主,別號公之佗、石道人、嗇廬、朱衣道人、石道人、西北老人等。是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學者、醫學家、書畫家。其中最為后世稱道,影響巨大的,是他的書法藝術。本文從傅山對趙孟頫、董其昌的評價看其書學觀。
關鍵詞:傅山 趙孟頫 董其昌 書學觀
一、傅山對趙孟頫、董其昌書法的評價
趙孟頫和董其昌是元、明兩代最具影響的書法家。傅山在評價他們作品的時候卻頗多微詞,其《訓子詩》題跋:“貧道二十歲左右,于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昂《香山詩》墨跡,愛其圓轉流麗,遂臨之。不數過而遂欲亂真。此無他,即如人學正人君子,只覺觚棱難近,降而與匪人游,神情不覺其日親日密,而無爾我者然也。行大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始復宗先人四五世所學之魯公而苦為之。然腕雜矣,不能勁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傷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見,而遂稱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貧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寫此詩仍用趙態,令兒孫輩知之,勿復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須知趙卻是用心于王右軍者,只緣學問不正,遂流軟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爾輩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①
傅山自述二十歲上下遍臨晉唐法書,但皆“不能略肖”。偶得趙孟頫《香山詩》墨跡,“愛其圓轉流麗,遂臨之。不數過而遂欲亂真”。傅山告誡子孫正因為趙書容易學,所以如“與匪人游”,能“日親日密。”傅山因趙孟頫人格,而“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
傅山“大薄其為人”的緣由,就是趙孟頫以趙宋王孫降元,元不但是蒙古人,而且是異族。傅山在明清鼎革之際面臨的境況也類似。但傅山以明遺民自守,入清后服道袍,號朱衣道人,面對清廷強征博學鴻詞,以死相拒,對待異族統治,采取了和趙孟頫截然相反的態度。傅山說:“不知董太史何所見,而遂稱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他不能理解為什么董其昌會對趙孟頫評價如此之高。
傅山《訓子書》又評價董其昌:“晉自晉,六朝自六朝,唐自唐,宋自宋,元自元,好好筆法,近來被一家寫壞,晉不晉,六朝不六朝,唐不唐,宋元不宋元,尚煗煗姝姝,自以為集大成。有眼者一見便窺見室家之好。”②看來傅山對董其昌的書法也不大認同。而趙孟頫和董其昌的書法,一個是元代高峰,一個是明代集大成者。
趙孟頫如果除去降元之外,堪稱完人。元世祖初見趙孟頫,驚為“神仙中人”。他政治上是理財能手,擅長行政和司法;學術上,是經學家、文學家、詩人、精通道釋;藝術上,通曉音律,善鑒定,書畫開一代風氣。但因為入仕元朝,后世往往以氣節詆毀他。趙孟頫一生特別用心于書畫,晚年常謂人,后世當以此知我,不難窺其用心,即是想在書畫史上爭得一席之地。但后人多有因他是貳臣,而輕視他的書法。明代王世貞評:“趙承旨各體俱有師承不必己撰。評者有奴書之誚則太過。小楷于精工之內,時有俗筆。碑刻出李北海;北海雖佻而勁,承旨稍厚而軟。”莫是龍評:“吳興最得晉法者,使置古帖間,正似圜阓俗子,衣冠而列儒雅縉紳中,語言面目立見乖迕。撇欲利而反弱,捺欲折而愈戾。”王世貞、莫是龍等批評趙書,結點都在“奴”“俗”“軟”等處,其實都是借書法批評趙孟頫人格。傅山對趙書的不滿,也將其歸結為“無骨”“軟美”。
董其昌雖然早年對趙孟頫的書法也有苛刻的批評,但隨著他年齡的增長和書法水平的提高,對趙書的認識也逐漸發生著改變。董其昌首先不太滿意明代人對趙孟頫的爭相效仿,自趙孟頫之后,書壇的發展,基本都是繼承了趙書的余波,鮮有能出藩籬之外者。董其昌稱:“今眼目為吳興所障。”再者,他雖有不滿,但學書路線還是沿著趙孟頫的復古說直追“二王”。因此他也將趙孟頫視作一個目標,一面批評指責,一面追逐比較,稱:“自元人后,無能知趙吳興受病處者。自余始發其膏肓在守法不變耳。”“趙書無弗作意,吾書往往率意。”隨著年齡的增長,認識的提高,愈發佩服,謂“余素不學趙書,以其結構微有習氣。至于用筆用墨,文敏所謂‘千古不易者,不如是,何以名喧宇宙!前人自謂可輕議。”“子昂書中龍象。”“畫與書皆入妙品。”到了晚年,感嘆道:“余年十八歲學晉人書,得其形模,便目無吳興,今老矣,始知吳興書法之妙。”厘清董其昌的書學經歷,就不難理解董其昌為何佩服趙孟頫。因為董其昌是以趙孟頫為學習和超越的目標,他們所走的道路基本相同,都是以“二王”為旨歸。傅山一生也鐘情于王羲之《蘭亭序》,那么為何傅山不理解董其昌稱趙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這句話。這得從傅山的書學經歷去認識和探討。
二、傅山對趙書“復古”的認識
傅山晚年在他的《訓子書》中回憶:“吾八九歲即臨元常,不似;少長如《黃庭》《曹娥》《樂毅論》《東方贊》《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論》,無所不臨,而無一近似者。最后寫魯公《家廟》,略得其支離,又溯而臨《爭坐》,頗欲似之。又進而臨《蘭亭》,雖不得其神情,漸欲知此技之大概矣。”③可知傅山八九歲便開始臨習鐘繇的書法,然后“于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但可惜的是“無一近似者”。最后臨習顏真卿《顏氏家廟碑》,“才略得其支離”,然后又臨習顏真卿《爭座位》,能“頗欲似之”。最后臨習王羲之《蘭亭序》,且終身不倦。他去世前六年回憶“常臨二王,書羲之、獻之之名幾千過,不以為意”。可見其終身對二王書法迷戀之深。那么根據傅山這一段敘述來看,他的臨帖、學書的經歷和趙孟頫、董其昌大略相同。也是取法晉唐,直追二王一路。那么為何傅山會對趙孟頫、董其昌的書法有成見。其實傅山對趙孟頫復古,學習二王的書法,是沒有意見的,但是傅山認為學習二王書法不能只停留在二王上,應該進一步去探索二王的出處。
傅山《雜記》:“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鐘、王之不可測處,全得自阿堵。老夫實實看破地。工夫不能純至耳,故不能得心應手。若其偶合,亦有不減古人之分厘處。及其篆隸得意,真足吁駭,覺古籀、真、行、草、隸,本無差別。”④傅山認為鐘繇、王羲之書法的過人之處即是“知篆隸之變”。晉書稱王羲之“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游云矯若驚龍”。傅山認為趙孟頫的書法“潤秀圓轉,尚屬正脈,蓋自《蘭亭》內稍變而至此”。在傅山看來,趙孟頫只是取法《蘭亭》,而稍微變化。
傅山《雜記》評《蘭亭》:“真行無過《蘭亭》,再下則《圣教序》。兩者都無善本。若必求善本而后臨池,此道不幾息耶?近來學書家多從事《圣教》,然皆婢作夫人。《圣教》比之《蘭亭》,已是轅下之駒,而況屋下架屋,重臺之奴。趙子昂善抹索得此意,然楷中多行,殊不知《蘭亭》行中多楷也。”⑤這里提到趙孟頫以行書的筆法寫楷書,而王羲之的《蘭亭》則是以楷書的筆法寫行書。所以傅山認為王羲之的過人之處是懂得“篆隸之變”。趙孟頫不及《蘭亭》之處,即是不懂去取法“篆隸”,因此如“婢作夫人”、如“重臺之奴”。傅山認為學習晉唐,但止于晉唐,是不夠的,應該注意晉唐之前的書法,即篆書和隸書。這和當時的學術風氣有一定關系。
三、金石篆隸對傅山評價趙書的影響
傅山在清初的學術圈名聲很大,和當時的一些知名學者,多有往來。其中顧炎武、閻若璩、朱彝尊、王弘撰等均對金石碑版有著濃厚的興趣,曹溶、戴廷栻是清初著名的金石收藏家。在當時風氣影響下,傅山對金石碑學也非常重視,閻若璩在《潛丘札記》中談到了他和傅山對金石遺文的探討:“金石文字足為史傳正訛補闕,余曾與陽曲老友傅青主極論其事。”“傅山先生長于金石遺文之學。每與余語,窮日繼夜,不少衰止。”
傅山在研究金石碑版,考證史籍之余,也喜作篆、隸。清初王士禛評價傅山:“工分隸及金石篆刻。”清人郭尚先評價:“世爭重其分隸,然行草生氣郁勃,更為殊觀。”近代馬宗霍評:“青主隸書,論者謂怪過而近于俗。然草書則宕逸渾脫,可與石齋、覺斯伯仲。”基本上都認為傅山的隸書不如他的行草,傅山則對自己的篆隸則相當自豪,認為這是他寫其他書體的根基所在。
《霜紅龕集》卷三七《雜記二》載:“至于漢隸一法,三世皆能造奧,每秘而不肯見諸人,妙在不知此法之丑拙古樸也。吾幼習唐隸,稍變其肥扁,又似非蔡、李之類。既一宗漢法,回視昔書,真足唾棄。”“吾撫擬《百石卒史》;眉得《泰山》《太守》處多,間亦作梁鵠方嚴體;蓮蘇專寫淳于長,略得其疏拙之似。”傅山認為祖孫三代都能通曉漢隸之法。“一宗漢法”,以前所學都可以放棄。他說:“漢隸之妙,拙樸精神。如見一丑人,初視村野可笑,再視則古怪不俗,細細丁補,風流轉折,不衫不履,似更嫵媚。始覺后世楷法標致,擺列而已。故楷書妙者,亦須悟得隸法,方免俗氣。”他還說:“不知篆隸從來,而講字學書法,皆寐也。”“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所以楷書若要寫得好,得“悟得隸法”。即是用隸書的用筆去寫其他書體。因此他說:“及其篆隸得意,真足吁駭,覺古籀、真、行、草、隸,本無差別。”趙子昂以行書筆法寫楷書,在傅山看來當然不如以篆隸筆法寫楷書取法高。
四、傅山的自然書學觀
傅山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書法理論便是“四寧四毋”說:“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從他的觀點看“拙”“丑”“支離”方能“直率”。傅山《雜記》中說:“舊見猛參將標告示曰:‘子初六,奇奧不可言,嘗心擬之,如才有字時。又見學童初寫仿時,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顛倒疏密,不可思議。才知我輩作字,卑鄙捏捉,安足語字中之天。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后無筆無紙復無字,或當遇之。世傳右軍見大令擬大令書,看之云:昨真大醉。此特掃大令興語耳。然亦能書人醉后為之,若不能書者,醉后豈能役使鍾、王輩倒臂指乎?既能書矣,又何必醉?正以未得酒之味時,寫字時作一字想,便不能遠耳。”⑥傅山舉例猛參將的告示,學童字都沒有受過書法學習的束縛,偶爾之間卻能達到“忽出奇古”“不可思議”的效果。而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往往“卑鄙捏捉”,沒有天趣。因此傅山說天趣若能偶遇,可能是在大醉之后,但真正能書的人,不在于醉與不醉,在于“寫字時作一字想”。便能達到“不可思議”的效果。
傅山的這種思想,反映了明末以來的美學思潮。明末李贄提倡絕假純真的童心說,提倡“童心”“真心”,認為人人都有其可貴的真實之處,即本心,不必依傍圣人,模擬前人,代“圣人之言”。傅山的性格、思想和學術取向,決定了傅山對書畫的見解。
顧炎武曾說:“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傅山說:“寫字無奇巧,只有正拙。正極生奇,歸于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時,但于落筆時,先萌一意,我要使此為何如一勢,及成字后,與意之結構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為能,邇言道破。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年后,無意合拍,遂成大家。”他說寫字重要的是“正”是“拙”,不能“造作”,須知“天倪”。而能反其道行之,“極力造作”后,“無意合拍”者,是大家王鐸。傅山原先說過不喜歡趙書,是因為趙的人品,但卻對王鐸另眼相看,須知王鐸和趙孟頫一樣,都是貳臣,同樣大節有虧。但有明一代趙書風行,傅山不喜歡趙書,趙書“熟媚綽約”“潤秀圓轉”,他覺得趙書有“媚”態,有“奴”態,所以傅山告誡子孫:“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他喜歡的是更能合于“自然天機”一路的書法。所以他說“漢隸之妙,拙樸精神” “漢隸之不可思議處,只是硬拙,初無布置等當之意。凡偏旁、左右、寬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機”。
五、結語
傅山對趙孟頫的批評,從他《訓子詩》來看,是不喜歡趙孟頫的人品,但這可能只是一方面的原因,他不喜歡趙孟頫的書法風格可能才是其主要原因。否則他也不會喜歡王鐸的字,恰恰是王鐸和他喜好略近,才使傅山對王鐸和趙孟頫、董其昌有不太相同的看法。因為董其昌是和趙孟頫同屬于帖學大家,所以傅山對趙孟頫、董其昌既不理解,也不認同。傅山和趙孟頫、董其昌在對書法的認識和實踐上其實走的是不太一樣的道路。趙、董是取法晉唐的集大成者,傅山卻要超越晉唐,取法篆隸,在當時的書壇頗有些變革派的傾向。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侯文正輯注:《傅山論書畫》,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2、9、10、79、42、50、19頁。
參考文獻:
[1]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15.[2]侯文正.傅山論書畫[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
[3]黃惇.中國書法史·元明[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4]潘伯鷹.中國書法簡論[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
(作者簡介:劉濤,男,碩士研究生,呂梁學院藝術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