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萬春
(中山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近代以來,以陳炯明、費孝通等為代表知識分子對我國基層社會治理進行了大量的卓有成效的研究。其中,陳炯明在保障基層社會治理方面主張一切權力歸諸人民,全民共有共治共享,提出了要嚴格軍紀,限制軍隊擾民,嚴禁軍警涉賭涉毒,限制軍警越權受理訴訟案件,表明了其重視保障公民權利,防止武裝力量過度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理念;頒布大量政令,試圖通過法律手段禁賭禁毒,取締娼妓等社會丑惡現象,以凈化社會風氣,保障域內民眾在相對良好的社會秩序中謀生發展,表明其運用法治方式維護社會秩序的理念;廢除就地正法之刑,寬待罪犯,建立游民教養和乞討人員收容制度。而費孝通則主張通過鄉土重建,將現代知識輸入中國經濟中最基本的生產基地鄉村里去,并在解決土地問題,發展鄉土工業等基礎上實現基層社會治理。而自20世紀90年代,國內對基層司法的研究才真正作為一個法學命題并為學界所廣泛關注,這要得益于蘇力教授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所作的研究。[1]我們可以從這些研究看出,在當時,基層司法主要采用一種實用主義或者說機會主義的價值導向[2],推崇“庭院式審判”、“行走式法庭”等方式的審判模式,但卻忽視了庭審程序的規制。但令人惋惜的是,作為構成我國審判制度地基和主體的基層人民法庭,至今依然采用這一價值導向,這不僅體現在社會公眾面對的依然是類法治化的“兩不是”的運作形態①基層司法在社會變遷過程并不是真正的法治化過程,而是如黃宗智教授所認為的處于“兩不是”的運作形態,即法庭在司法過程中既沒有舊式的實質性調查和勸解工作,也沒有實現真正的程序化審理,結果是草率的判決和近乎“和稀泥”的調解。參見黃宗智:《過去和現在:中國民事法律實踐的探索》,法律出版社2009 版,第142頁。,還體現在法官在稀缺的審判資源、嚴格的制度規范、緊湊的程序運行等因素制約下面臨著辦案的諸多兩難境遇②如在事實認定過程中,偏愛言辭證據,并依據自身的經驗對案件事實進行“加工”的實用的經驗方法;在調查取證方面,采取的“主動為常態,被動為例外”策略;在庭審方式上,選取的“法官+庭下”為中心的模式等,受到大多職業律師、素質較高當事人的質疑。參見孫懷君、袁勇:《城市化進程中人民法庭建設的思考——基于陳家橋人民法庭工作現狀的調查及分析》,載《人民司法》2011年第7 期。。而這種境遇需要我們深入探索:怎樣將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推廣于基層,怎樣使基層人民法庭的職權獲得更充分發揮,怎樣將基層人民法庭的審判職權與強化社會治理創新的目標相互融合。
據相關資料統計,目前我國共有基層人民法院3115 個,人民法庭9880 個,基層法院法官148003 人。[3]2016年全國法院共受理案件2300 多萬件,審結、執結1900 多萬件,其中85%以上的案件在基層法院[4],而這85%的案件中又有40%的案件由基層人民法庭處理[5]。從基層法庭受理案件數量、配備法官人數、法庭設置量值等方面考量,基層人民法庭事實上已成為法院化解社會矛盾紛爭的中堅力量。據統計顯示,2016年我國戶籍人口城鎮化率已達到41.2%[6],這意味著我國基層社會依然居住著大量的農業人口,推進基層社會現代化、法治化進程仍然任重道遠。因而,一項真正關懷人性、撼動人心的制度改革就不能回避社會最底層人群的衣食住行等問題。而基層人民法庭作為司法審判權力體系中的最基層單位,位居于公正司法的最前沿、化紛止爭的第一線,其在基層政治治理和社會治理中有著不可或缺或無可替代的制度優勢。基層人民法庭工作成效如何直接影響到人民法院工作全局,優化基層人民法庭的職權定位是穩步推進我國審判權運行機制改革的關鍵環節。當前,人民法庭面臨的最迫切問題是怎樣更有效地化解基層村居生發的各種紛爭。
事實上,“民主政治以人民自治為極則,人民不能自治,或不予自治機會,專靠官僚為之代治,并且為之教訓,此種官僚政治、文告政治,中國行之數千年,而未有長足之進步”。[7]而現代法律制度在鄉土社會是難以自發形成的,在推進法治村居過程中必須充分融合鄉土資源,以傳統法律文化和基層村居現實為原點和歸宿。而傳統法律文化、鄉土資源與現代法律制度的緊張和裂痕僅能在基層村居中得到更為鮮明、生動和直觀的映射。確實,社會結構變動、經濟雙重轉軌時期的基層司法,道德禮儀制約效力在下降,無訟村居建設幾乎難以實現。以筆者多年的基層審判經歷來看,民間習慣傳統與現代法律制度之間的緊張和裂痕在基層人民法庭幾乎每天都在交集上演,甚至有著趨于激化的態勢。因此,要有效地融合基層人民法庭的審判職權與強化基層社會治理創新的目標,就必須著重于優化基層人民法庭職權這一最佳視角和突出場域。當中因由,主要在于當前我國司法實踐中最具現實意義和理論意義及挑戰性的一些難題均產生于基層人民法庭。而根植于公民社會的實踐價值理性及源自西方的現代法律制度,在陌生人社會、工業社會、城市社會獲得了廣泛推行,但在熟人社會、農業社會、封閉社會卻是寸步難移。實際上,中國社會轉型是從封閉半封閉的、鄉村的、農業的傳統社會向開放的、城鎮的、工業的現代社會的發展轉型,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體制轉型[8],但在轉型過程中卻忽視了對基層村居司法問題的研究和關注,甚至依然將基層法庭法官看作“游離于基層社會與精英法官的邊緣人”[9]。基層村居司法應隨著社會變遷和經濟發展不斷調整,而作為“社會公平正義最后一道防線”的法院應全面慮及到在社會結構變動、經濟雙重轉軌時期應如何司法、審判什么、怎樣參與基層社會治理。雖然因為管轄區域及審級限制致使一些重大疑難案件幾乎由中級以上法院審理,但關涉到基層村居群眾切身利益的案件則大部分由基層人民法庭管轄。所以說,基層人民法庭雖然位居于法院體系的最基層,但它的職權行使卻是我國審判職權發揮的重要體現,是構成我國審判權運行體系的關鍵環節。
在基層人民法庭,法官化解紛爭的過程并非是將案件事實與具體法律條文進行簡單疊加的結果,而是采取了一種“或附合或創新或隱退或反抗”的態度[10],并建立在從法律適用預判到社會效果檢測到紛爭疏導調解(運用政策、法規、道德等諸多載體)到調解協議達成或法院裁判并實現預測的社會效果的一種繁復的思維模式的基礎上。基層法官這般處理紛爭,主要因緣在于人民法庭受理的紛爭大部分與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法官處理案件時常發生鄉土風俗、習慣、道德、情理與法律間的斷裂和緊張。例如,從工作主體來看,司法改革價值預設是法官的精英化和職業化,但對于人民法庭的法官而言,在紛爭化解時可能更需要大眾化和非職業化,這因為其處理紛爭的方式、效果要與老百姓的期望相契合,并為老百姓所接受與支持;從工作原則來看,實現實體正義、程序正義與形象正義為正式司法制度所確立和強調,其核心在于遵循程序、不偏不倚、公正裁判,但基層法庭中卻是以紛爭處理的實體正義和結果為考量,不過于強調辦案程序和紛爭處理過程,其所側重的是案結事了的非正式司法制度價值,若嚴格遵循法律程序則難以達至案結事了人和的效果,如“若輩行為不檢,致羅法網,咎由應得,夫復何尤。惟當此天氣嚴寒,囚徒殊苦,如有情罪較輕,刑期過半,而在場尚安分守法者,應即酌予矜宥”[7];從紛爭類型來看,基層人民法庭面對的是關涉老百姓日常生活、家長里短的紛爭,很難處理到正式司法制度所涵射到的各種類型的紛爭;從社會功能來看,正式司法制度關注的是權利維護、紛爭解決、社會穩定等各種社會價值,但于基層人民法庭而言,其追求的價值是紛爭的和諧處理,并燙平老百姓間凸起的“褶皺”,讓生活歸于平和,也即達至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及情理法的融合。[11]可以說,在基層司法實踐中,為了實現紛爭化解的目的,基層人民法庭的法官必須兼具扎實的法律知識與豐富的社會閱歷,有時候甚至要懂得借力用力,充分調動和運用自身的人際網絡和資源參與調解,以便更徹底地化解紛爭。
因而,提煉和總結基層司法“兩難”境況中的審判工作經驗,并將之作為開展法學實務研究的源泉和富礦,尤其是在基層人民法庭這一特殊界面和場域,以人民法庭法官化解群眾日常紛爭的審判技巧、經驗、習慣和智慧作為法學實務研究的樣本,將基層實踐探索與理論研究深化高度融合起來,實務地探究經驗,經驗地探究司法實務,應當成為當前我國法學實務研究的關注點,也應當成為化解當前學術研究與司法實踐“兩張皮”現象的主要路徑。①當前,學術界對基層司法的研究主要表現為“問題——策略”、“國家——社會”和“理論——實踐”三種模式。但由于“問題——策略”與“理論——實踐”模式有著很大的親和性,即均缺乏對中國社會實際的關懷,因此整個基層司法的研究實際表現為“國家——社會”與“理論——實踐”之間的二元對立。為了克服當前鄉村司法研究中游走于理論和實踐兩個極端的現狀,有必要邁向一種“實踐——理論”的模式。參見張青:《邁向“實踐——理論”的研究范式——對鄉村司法理論的回顧與反思》,載《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13年第1 期.本文選擇以司法體系改革背景下基層人民法庭審判職權優化與強化基層社會治理創新目標相融合為切入點,主要目的在于通過實證研究的方法找尋基層人民法庭實踐中存在的各種難題及出路,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來指導基層人民法庭優化各項職權,從而有效化解基層法庭轉型期根存的兩難困境。
為民司法理念是我國現代司法理念中最系統、最全面并最具有時代特色的理念[12],它的重點在“司法”,本質在“為民”,[13]它要求法官以現行法律為基本遵循來維護各個合法法律主體的正義、公平、平等等原則,并讓審判服務于社會治理的需要。而我們今天所要建設的法治中國,應當是一個“五位一體”協調發展的中國,是一個最大限度地尊重人權和保障人權的中國,是一個務實為民清廉的中國,是一個有著完善的多元化紛爭化解機制的中國,它的目的是“通過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的法治體系保護公民的合法權益、約束政府違法行為、嚴懲為己私利行為,保障公民之間、當代人和后代人公平享有良好的法治環境”。[14]從這一點看,為民司法理念和法治中國建設在價值追求和法治理想上是高度一致的。而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考量,我們所踐行的為民司法理念既是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沉淀和接續,又是法治理想與傳統文化的融合和創新。②正如學者所說,西洋人多向外作理會而發達了工具,中國人多向里作理會而涵養了生命。論工具,中國不如西洋,論生命,西洋又不如中國。參見梁簌溟:《中國文化要義》,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326頁。沉淀和接續為我們的改革和發展提供鮮活的參照和樣本;融合和創新使我們的制度、理念和思想與時俱進,保持清新活力。
費孝通先生通過田野調查和分析認為,“中國社會的基層是鄉土性的,鄉土社會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15]。基層人民法庭作為我國基層法治社會建設、踐行司法為民原則的基本單位,如何充分發揮基層人民法庭司法審判職權和法官“自覺的能動性”,積極參與基層社會治理創新是當前我國基層人民法庭工作面臨的最迫切最現實的問題。從當前基層村居社會的“結構混亂”狀況、紛爭化解充斥著“力”的因素、傳統紛爭解決機制弱化等現實來看,當前中國基層村居有著很高的司法需求。[16]確實,人民法庭扎根于基層,處于法院的最底層,是法院化解社會紛爭、促進社會和諧的前沿陣地,在建設法治中國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基層老百姓體驗審判正義和公正主要是以親歷和傳聞基層審判過程來獲取和形成價值判斷的。人民法庭法官工作態度好、審理案件質效高,就能在法院與社會公眾間架設起親密順暢的溝通信任橋梁,就能取得社會公眾對審判工作的普遍認可和支持。從基層村居訴訟來看,當事人往往重風俗人情、輕訴訟結果,因而人民法庭的法官一言一行將影響到案件處理的效果,甚至在潛移默化中逐漸影響到基層社會法治建設的歷程。當前,基層村居群眾對審判化解紛爭有著較高的自覺,但基層人民法庭現行的審判制度及職權配置卻難以與司法體制改革要求、群眾現實需要相吻合,這急需我們強化公正司法、為民司法理念,以頂層設計與基層探索緊密結合,重構人民法庭各項職權,以真正契合基層社會治理創新的新形勢、新要求和新期待。
在社會結構變動、經濟雙重轉軌時期的中國,人民群眾對審判機構化解紛爭的信任度有了明顯的提升,但人民法庭舊的審判制度及職權配置卻與社會發展需求相脫節。因而,我們極有必要對法庭原有的審判制度及職權配置模式進行重新審視,且基于司法體系改革新要求和社會新需求重新定位和重構人民法庭的各項職權。而怎樣更加有效地促使人民法庭職能獲得充分發揮,就必須以憲法為基本遵循來重設和定位。當前,司法體制改革正蹄疾步穩推進中,要想一蹴而就建構起一個以法官為中心、以法律為至上的正義體系是難以達至的。然而,我們卻可以借助社會多元化紛爭解決體系搭建起一個多元化的法治社會治理體系,并將人民法庭制度作為搭建多元化的法治社會治理體系的一個鏈接或紐帶,這樣既能通過正式制度形式使基層社會風俗人情與人民法庭的審判功能相互融合,又可以人民法庭為平臺向基層社會輸送和培養法治思維。畢竟,現代的審判制度在其形式要件和實質要件上均與傳統社會有著極大的差異,而這一差異顯著地展現于審判職權作用上①一些學者認為,城市化進程中,鄉土司法與現代法治的二元沖突首先表現在,人民法庭以往為應對農村地區司法的現實需求,在司法過程中也因地制宜地規避的一些制度約束,采取的相應變通方式受到素質提高的當事人的合理懷疑,程序正義和司法公正受到挑戰。參見孫懷君、袁勇:《城市化進程中人民法庭建設的思考——基于陳家橋人民法庭工作現狀的調查及分析》,載《人民司法》2011年第7 期。。因而,要重新審視審判作用就必須建立在其職權變遷層面,這因為審判并不單單意味著或者說局限于“打官司”的狹隘范疇,它也應該是一個由相關制度、職權、角色、組織、文化等因素構成的與社會進行利益、價值輸送的整體。
按照最高法院有關人民法庭工作的相關規定②這集中體現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關于全面加強人民法庭工作的決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加強新形勢下人民法庭工作的若干意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最高法院關于切實踐行司法為民大力加強公正司法不斷提高司法公信力的若干意見》等制度之中。,基層人民法庭的職權涵攝了審理基層法院確定的一審民商事案件、刑事自訴案件,開展法庭審結案件的執行工作,支持和指導人民調解委員會的工作,參與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及辦理基層人民法院交辦的其他事項等內容。[17]從這些內容可以看出,基層人民法庭的職權并不單指案件審判,還包含了紛爭調處、法制宣傳教育、政策指導、社會治理等多項職權。但經對A 市24 個基層人民法庭職權范圍調研發現,基層人民法庭的職權組成遠遠大于最高法院相關規定賦予的職權范圍,其實際是由眾多的審判與綜合職權構成。

基層人民法庭職權結構表③表格內容根據A 市24 個基層人民法庭職權范圍調研獲取。
由上述表格內容可知,基層法庭職權實質上屬于政治學范疇的概念,它兼具了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的部分秉性[16],同時它又是基層法庭在“摸著石頭過河”過程中形成的一套極具針對性和實用性的涵蓋了價值理念、心理判斷、行為取向以及司法技術在內的外在形態[15],要全面、充分理解它就必須立足于社會正義或依憲治國層面。這由于現代法律制度突破了傳統的權力調整范圍,擠進了本應由社會自洽自足的結構中。[18]因而,人民法庭的職權配置和制度重構必須充分考慮到民主政治的需要,也即應將基層法庭納入基層政權與國家政治文明建設范圍進行職權優化及制度安排。唯有如此,基層人民法庭的職權和工作制度才能與社會治理和國家治理需求相互匹配,也才能充分發揮其審判職權促進社會和諧和政治穩定。在國家權力結構層面,基層人民法庭審判職權的定位必須以社會轉型和政治體系的實際需要為依循。在社會結構變動、經濟雙重轉型時期,基層人民法庭的各項職權和工作制度不僅僅是制度接續的傳承問題,更是一個積極回應社會治理創新需求的發展問題。基層人民法庭兼備審判和政治的雙重價值,它直面社會最底層,直接觸摸社會神經末梢的基層村居,在國家基層政權體系中以法的強制力發揮著審判和政治的雙重職權價值。鑒于此,我們設計和重構基層人民法庭的工作制度和各項職權必須置于依法治國和依法裁判的高度,也必須立足于鞏固黨的執政基礎,提高黨的執政能力,決勝全面小康實現中國夢的高度,充分認識到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全面發揮基層人民法庭職權作用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在強化社會治理創新工作中有效彌合基層人民法庭各項職權與社會需求、審判制度、政治體系四者間不融洽的關系。
中西文化側重點各有差異,中國文化關注的是實踐理性,而西方文化專長于工具理性。在工具理性方面,中國比不上域外國家;在實踐理性上,域外國家比不上中國。①正如學者所說,西洋人多向外作理會而發達了工具,中國人多向里作理會而涵養了生命。論工具,中國不如西洋,論生命,西洋又不如中國。參見梁簌溟:《中國文化要義》,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326頁。抗日戰爭時期在陜甘寧邊區創造的“馬錫五審判方式”至今依然鮮活旺盛于中國基層村居,其最主要的根源是這一貫穿群眾路線的審判方式承繼和發展了我國優秀的鄉土法律理念。在當前社會結構變動、經濟雙重轉型階段,傳統司法理念的影響力在逐漸下降但不完全消失[19],但基于基層村居對這一審判方式的認可程度依然比較高,因而基層人民法庭法官要學會巧妙活用審判模式及群眾工作的方式方法,在充分考慮基層人情世故、風俗習慣的基礎上主動調和各類紛爭。苗族地區“打花貓”司法個案就涉及到這個道理。當前,在我國基層社會,傳統思想及儒家亞文化依然起到主導作用,基層人民法庭要充分發揮審判職權作用自然不能不顧及傳統文化的影響,更不能對傳統文化視若無睹而能蹄疾步穩地推進。從經濟學層面衡量,地區分化和城鄉分化在中國社會是一個較為顯著的特征,且農業社會及半工業化社會的標簽,使中國基層村居對低成本高效率的審判工作需求度更大。這可通過近五年最高法院工作報告所關涉到基層法庭的表述內容看出,能動司法及人性化的審判模式是基層法庭工作的主線,當中所貫穿的經濟和便利原則更體現出鄉土中國社會所孕育的深厚文化內涵,其所推崇的是基層人民法庭以“兩便”原則的落地生根來推進法庭職權的有效釋放。
從近五年最高法院“強化邊遠或交通不便地區人民法庭建設,推行網上預約立案、送達、庭審等方式,開展巡回審判,為群眾訴訟提供便利”③參見2012年最高法院工作報告。等有關人民法庭便民工作措施來看,經濟司法及人性化司法的價值已獲得普遍落實。采用糾問式的審判方式固然有著優越性,而當事人主義的審判方式因訴訟經濟成本過高而凸顯出其最大的弊端。確實,當前基層村居的司法需求主要取決于受理紛爭的人民法庭及調處紛爭的法官兩個因素。基層法庭和法官怎樣為村居民眾供給符合消費預期的訴訟服務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20]而有著親近群眾、鄉土性質的馬錫五審判方式既可以快速有效地化解紛爭、恢復社會諧和,又可以讓審判權的觸角延展至社會神經末梢,使社會的每一處毛細血孔都沐浴到法治的思維和法治的方式。因而,在當前社會轉型境遇和傳統思想及儒家亞文化主導的社會底層中,馬錫五審判方式依然是特殊國情下基層村居群眾喜聞樂見的審判方式,依然是傳統法律文化及風土人情與現代審判方式聚焦的節點,它既體現出對傳統文化思想與新時期社會需求的兼容并蓄,又契合于當前社會經濟發展階段性特征及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要求。基層人民法庭必須全面落實便民原則,這因為基層人民法庭存在的理論遵循在于此。便民原則強調基層法庭要通過“效益-成本”的控制實現訴訟效率最優狀態。而馬錫五審判方式實質上就是走群眾路線式的親近司法,其活力根源在于堅持便民原則,其基本模式是程序簡化、調解優先、親民司法及快速審判、定爭止紛。所以,法庭處理紛爭的司法模式必須與基層法院普通程序相區別,更與中高級法院司法模式相區別。
在獨任制審判中,基層人民法庭法官行使審判職權應當發揮主觀能動性,且應以職權主義、糾問式審判方式為主,以當事人主義、質辯式審判方式為輔,甚至要理性平衡法律剛性與人情事理的軟性,在不違反法律效力性強制性規定的前提下,在現有的法律框架內將符合社會公序良俗的鄉土習慣、道德準則等納入案件裁判處理結果中,使裁判結果更加契合社會公眾的普遍價值觀念。[21]而調解方式的推行雖在一定程度上因程序精簡致使審判權威的下降,甚或因法的現代化在基層村居的交集中出現弱化。不過,國家權力實際上并未全面地停止對基層村居這一領域的滲透,相反,它借助調解方式以新的外在形式進入基層村居,并在審判職權未能涉足的領域起到填補的功能。在公正處理紛爭的情境下,想當事人所想,急當事人所急,通過良性的協商互動彰顯司法平等,更體現出司法的人性一面。而在基層人民法庭推廣充滿人情且溫和的處理模式,將紛爭化解過程中當事人面對面的質辯方式轉變為圓桌形式或平行對話形式,更能營造良好的調處氛圍。另外,優化基層人民法庭審判職權和審判單元配置,必須落實“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要求,賦予合議庭成員及獨任法官完整的審判權,以防止司法行政化和司法干預。且將法庭庭長的案件審批權轉化為監督權,更能使法庭司法審判工作便民、親民和利民。
就法社會學層面而言,基層人民法庭應當準確定位解調結案與裁判結案間的辯證關系。誠然,調解與裁判系基層法庭處理紛爭的基本模式,不過,在怎樣認知與理順調解與裁判之間的關聯性上,我們在理念認知及價值判斷上是走過岔道的。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就地解決、調解為主”曾是基層司法工作的主調[22],而后隨著民訴法(試行)頒布,重裁判輕調解的認知和理解又占據著重要地位,但無論是調解為主還是裁判為主,這兩種方向都是極端的且存在較大弊端的。基層人民法庭特別要防范出現調解為主或裁判為主的問題,在處理各類紛爭時要秉持“調解優先、調判結合”的價值理念。基層法庭處理的紛爭大部分是日常生活的瑣碎案件,訴訟標的較小、案情簡單、當事人大多是鄰里鄉親。不過,在基層村居中,一個人的價值尊嚴和身份地位并不單單取決于社會角色扮演、政治身份標簽、經濟狀況層次,更注重于來自鄉土社會中的道德和聲譽的評斷。但基層村居群眾間的沖突或者說博弈狀態并非總是處于零和的情形,所以在處理這些紛爭時,必須充分利用調處的方式稀釋爭議和彌合當事人間的裂痕,用樸素的鄉土人情、純潔的風俗習慣、接地氣的話語及細致入微的態度,在法理情上與當事人發生同頻共振,從而實現紛爭化解,化戾氣為祥和。
以最高法院先后施行的四個五年改革綱要為樣本進行深入剖析,可以看出簡易程序、多元化糾紛解決規則、調解制度、普法宣傳、社會治理日趨成為法庭職權改革的主線。具體來說,第一個五年改革綱要缺乏對多元化糾紛解決規則、普法宣傳、社會治理功能的關注,但第二個五改革綱要則強化社會參與及訴訟與非訴訟的銜接問題,尤其是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建立健全。第三個五年改革綱要則凸顯法庭的“兩便”原則,聚焦于基層群眾親歷司法及構建全方位、立體化的訴訟調解制度等內容。而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則進一步優化法庭布局及審判單元的配置,完善人民法庭訴訟服務中心建設,推進訴訟調解與非訴調解的銜接。同時,注重普法宣傳職權與裁判職權的統一,包括庭審公開、文書說理、案例發布等改革事項。

1999年-2014年最高法院頒布的四個五年改革綱要樣本分析情況表①表格內容根據最高法院頒布的四個改革綱要獲取。
在基層審判實踐中,以傳統思想及儒家亞文化為主導的習慣思維與審判過程中的非邏輯的逆向思維是并存的,這就賦予了基層法庭居中協調的地位,又要求基層法庭通過法定程序與裁判職權行使來改造這種并存狀態。基層法庭在依法處理紛爭的同時,還需要強化對人民調解委員會的指導責任。當前,基層村居的紛爭錯綜復雜,若僅由人民法庭單打獨斗,是難以有效、及時地化解紛爭的,所以,基層法庭必須強化對人民調解組織的指導,大力提升其業務技能,促進紛爭徹底化解。可通過集中授課坐堂講解、就地調解以案代訓、訴調對接定點結對、庭審觀摩邀請評查等形式[23],增強人民調解組織對基層糾紛調解程序的掌控和一對多調解技巧和方法的掌握,真正發揮人民調解組織對糾紛的過濾疏導作用,從而使各類紛爭化解在村居、化解在萌芽狀態,促進基層村居和諧、群眾和睦。另外,基層法庭的調解和裁判方式必須強化與社會多元紛爭解決機制的互動與聯合。裁判是不可調和的,而調解是雙贏自愿的。通過健全紛爭調處與疏導過濾機制,健全訴調對接的司法確認機制,健全契合立法目的的可操作實施的訴訟時效中斷制度,健全仲裁、公證債權執行與訴訟銜接制度,健全非訟和解等多元紛爭化解機制,據此在基層村居建構起全方位、立體化、多渠道的紛爭化解路徑,使基層村居各類紛爭在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內獲得有效化解。換言之,當前我國基層社會法治化進路必須聚焦于漸進性的實踐層面,且必須重視地域層面的基層化視角,尤其是基層村居法治思維與法治方式的提煉及普及。
基層法庭處理紛爭程序的簡化必須是一項特殊的更為簡便的程序,當中的因緣是基層法庭處理的大多紛爭均為事實清楚、標的較小的民事紛爭,審理程序若過于強調形式正義則與基層村居群眾的需求不相吻合,也阻隔了司法與群眾的親近感。在農村社會,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民眾更迫切于非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的便捷審理程序。所以,改造基層法庭庭審程序必須凸顯非形式主義的簡便審理程序。對于司法程序運轉應當完整地貫徹“兩便”原則,完整地彰顯出程序簡化及快速裁判程序的便捷,而裁剪繁冗的司法程序,主要是為了充分展現程序簡化所形成的高效及正義的獲得感。針對基層村居大量的事實清楚、標的較小的民事紛爭全面開展程序簡化、快速裁判程序的改革試點,積極嘗試讓大多數紛爭實現“當天立案、當天移送、當庭調解或宣判、當庭制作裁判文書、當庭履行”的便捷效果。[24]進一步拓寬快速裁判程序、簡化程序的案件范圍,按照糾紛簡繁情況實行過濾分流,使案件審理周期大幅度縮短,使當事人減輕訟累,實現合法利益最大化。對于巡回審理紛爭的程序亦應當盡量簡便,以實現“審理一案、教育一片”的庭審價值為依循。基層法庭的程序簡化還要在簡易程序基礎上進一步簡化,這一改革方向要成為未來刑訴法及民訴法修改有關簡易程序規則的關注點。
我國前現代的法律是德治理念的升華,亦是一項行政管理上的工具。[25]法院組織法確立基層法院派出法庭設置權,這顯然是審判職權參與社會治理創新的賦權,亦是司法領域國家政權參與治理的賦權,而這種政權屬性尤其顯著體現在基層法庭的政治導向價值上。訴訟被基層村居擇取為化解熟人社會紛爭的基本方式,可以在主導、示范、評斷、教育方面更充分地發揮功效。基層人民法庭的政治導向價值主要有以下幾點:基層法庭雖然不屬于黨政機構一部分,但在同屬地黨政機構的協同治理層面上,它肩負著協調和協助屬地黨政機構進行政策引導與訴訟治理的社會管理功能。[17]也即,基層人民法庭要緊緊依靠黨的領導,圍繞憲法和法律獨立履行司法職權,通過公平、公正、公開的訴訟程序,展現司法實體正義、程序正義和形象正義,也要強化“四個意識”,堅定“四個自信”,圍繞地方黨委的決策部署,為黨委基層社會治理提供理性可行的真知灼見,及時化解困擾地方黨委工作中存在的諸多法律疑難,以審判職能充分發揮促進轄區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最終獲得轄區黨政機構對審判工作的認同和理解。基層法庭應當在審理過程中重塑公正司法意識、為民司法意識及創新社會管理的主體意識。
在當前我國經濟雙重轉軌、社會結構變動過程中,基層社會權力介入的“留白”使審判的價值作用更加突出,而美麗中國建設與法治社會建設之間在廣闊的基層村居中需要確立一個參照點,基層人民法庭所承擔的司法辦案和社會管理雙重職權恰好可以彌合美麗中國建設與法治社會建設之間出現的不和諧。基層人民法庭蘊含著美麗中國的鄉土人情,也有著國家政權體系的權威。它的政治導向價值完整發揮可以實現美麗中國建設與法治社會建設的高度融合。非主動性、非積極性雖然是審判工作的一項特別秉性,但這并非代表著基層人民法庭僅能被動司法,而不是能夠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來實現審判的政治導向價值。事實上,基層人民法庭的職能定位及功能發揮恰恰要求法官要積極主動作為,在審判實踐中全方位多渠道地參與社會治理創新。最高法院曾經提倡的“判后答疑、息訴罷訪”等工作目標,只有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才可實現,法官只有主動作為才能化解被動局面,也才能圓滿完成職責范圍內的政治治理和社會治理事項。而在紛爭處理程序中所反映出基層政權參與社會治理創新工作隱藏的問題,可借助司法建議的形式在合理合法合情范圍內促使其提升和改進治理水平。另外,基層人民法庭介入村居政治治理和社會治理,亦是達至政治導向價值的一個可行路徑。憑借審判功能的導向與助推,健全基層村居紛爭化解機制,更加有效地實現社會治理創新的價值。而作為調整社會關系的眾多杠桿,法律調整手段必然不能完全觸及全部的社會紛爭,基層村居中依然有著法律難以覆蓋的大量難題,如農村外嫁女權屬確認、農地“三權分置”下承包權與經營權權屬定性等難題,這些現實難題,在現有的法律規則及行政手段內均難以解決。但因基層人民法庭特殊的地位,使其在借助政治導向價值上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例如憑借基層民間調解機構作用發揮,搭建起立體化、多層次的多元紛爭化解機制等路徑,可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基層治理寸步難移的狀況,也可耦合基層村居民眾多樣化的解紛需求。
基層法庭的政治導向價值也應當涵括與人大監督制度的互動及陪審制度的落實。向人大報告工作、自覺接受人大監督是憲法和有關法律確立的一項基本原則,基層鄉鎮雖然不能設置人大常委會,但存在著人大主席團,人大監督制度系人民當家做主的重要政治體現,在廣闊的基層村居更不能缺位、不在位,這就需要借助基層法庭這一政權載體的政治導向價值予以宣傳落實。而基層法庭受人大監督的自覺實質上即彰顯了政治導向價值。另外,在基層法庭中大力推行陪審制度,在表面上象征著司法民主,在深層次上是基層村居實現司法民主的重要渠道。在風土人情和剛性制度關系彌合上,可借助陪審制度的民主價值獲取公眾認可和支持;在審判經驗與法律理性關系彌合上,可借助陪審員的參與提供來自社會經驗的認知,以填補法官生活閱歷及社會認知的遺漏;在現實與傳統關系彌合上,可借助陪審員來自群眾及親歷司法的結合使鄉土中國習慣融入審判工作中。可以說,全面落實陪審制是司法彰顯民主的重要標志。
“一個法律制度之實效的首要保障必須是它能為社會所接受,而強制性的制裁只能作為次要的和輔助性的保障。”[26]要化解中國社會結構變動、經濟雙重轉軌階段基層村居生發的諸多紛爭,基層法庭應當在充分發揮審判職權基礎上,有效融合人情、習慣、風俗等鄉土智慧、經驗,應當通過綜治維穩、普法宣傳、指導調解等綜合職權積極推進社會治理創新工作。畢竟,基層法庭的審判工作是建立在法律邏輯思維基礎上,注重紛爭處理結果的實用性,它在化爭止紛過程呈現的是綜合遞進式理念,是融經濟、政治、文化、法律、道德等理念于一體的。正如帕斯卡爾所言,“沒有理性的法律是荒謬可憎的;而受限于理性的法律是不公平的和可憎的。少了感情,理性只能建造出死寂的營地;而缺少理性,感情就難以找到有效方式堅持不渝。”[27]從這個層面來說,法律理性與天理人情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基層人民法庭職權優化必須契合社會治理創新的新需求,這由于基層人民法庭設置的功能是以服務社會治理創新為必要條件的。因而,在政治治理與社會治理架構中定位基層人民法庭的價值,必須以國家政權體系改革目標及社會結構變動、經濟雙重轉軌時期需求為考量。而全力推進基層人民法庭以審判職權有效行使服務于社會治理創新工作,建構一套系統、健全、高效的人民法庭工作制度應當是基層司法體系改革目標實現的主要路徑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