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琴
摘 ? ?要: 心理現(xiàn)實主義是“心理”和“現(xiàn)實”的有機結合。“心理”指現(xiàn)實的心理化;“現(xiàn)實”是心理的現(xiàn)實化。心理現(xiàn)實主義是愛麗絲·門羅創(chuàng)作的鮮明標簽之一。在《你以為你是誰?》這部小說集中,該特點有著突出的表現(xiàn)。小說集通過露絲的心理透鏡,勾畫出她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體驗到的現(xiàn)實及她所進行的不懈的身份探索。最后,她回到出生并且成長的地方,方才認清自己“是誰”這個最大最迫切的現(xiàn)實。
關鍵詞: 愛麗絲·門羅 ? ?《你以為你是誰?》 ? ?心理現(xiàn)實主義
一
愛麗絲·門羅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休倫縣溫海姆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是她日后創(chuàng)作中恒久的故事背景原型。她于1968年發(fā)表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該小說集獲得加拿大總督文學獎,之后她接連創(chuàng)作了14部作品并多次獲獎。尤為重要的是,2013年10月10日,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是加拿大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文學院認為,門羅“以精致的講故事方式著稱,清晰與心理現(xiàn)實主義是其寫作特色”。
作為現(xiàn)當代歐美文學中一個重要流派,心理現(xiàn)實主義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紀的感傷文學,它真正源起于19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大師司湯達、福樓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小說。但是,直到19世紀末,亨利·詹姆斯由于對這一文學現(xiàn)象的系統(tǒng)理論闡釋和自覺創(chuàng)作實踐才被評論界視為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開創(chuàng)者。到20世紀后期,經過歐茨、塞林格等一代歐美作家的努力,這一小說流派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興盛。
心理現(xiàn)實主義是“心理”和“現(xiàn)實”的有機結合。“反映現(xiàn)實”是小說之所以能夠立足的重要根基,亨利·詹姆斯認為,“小說唯一能為自己申辯的就在于它企圖反映生活”。至于“心理”,他說,“心理原因對于語言描寫是最有希望的了;抓住心理原因的復雜性—這樣的使命可以鼓舞人從事宏偉的勞動”。“心理”和“現(xiàn)實”這兩個方面對小說創(chuàng)作都非常重要。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心理”不是純精神的,而是打上了客觀現(xiàn)實烙印的心理,亦即“心理”是精神和客觀現(xiàn)實的熔鑄物;同樣,“現(xiàn)實”不等同于純粹的客觀物理世界,而是貼上了主體精神標簽之后的客觀世界,亦即“現(xiàn)實”是精神和客觀物質世界的熔鑄物。一句話,心理現(xiàn)實主義是心理現(xiàn)實化和現(xiàn)實心理化的融合。
愛麗絲·門羅以心理現(xiàn)實主義為創(chuàng)作特色,細膩地走入她的小說人物心理深處,尤其是女性人物。她描摹她們幽微的心理波動,刻畫她們在那樣的心理狀態(tài)下感受到的刺痛或者隱秘的快樂。從這些心理層面出發(fā),她揭示了時代和社會的風貌在個體心理中留下的投影。門羅并不關注道德判斷,相反,她關注特定的環(huán)境觸發(fā)的人物的心理和靈魂悸動。本文以《你以為你是誰?》這部榮獲1978年加拿大總督獎的短篇小說集為例展示門羅小說的這一特性。
二
短篇小說集《你以為你是誰?》以露絲為主人公,通過10個各自完整又彼此聯(lián)系的故事追溯了她一生對自我身份的不懈探索。小說集講述了她的童年、中學和大學時代,戀愛,結婚,婚外情,離婚,單身母親,和不同男人若即若離的關系,回到故鄉(xiāng),并以她童年時代的玩伴拉爾夫·吉萊斯皮的死作為結束。
開篇故事《莊嚴的鞭打》講述了露絲的童年時代。她出生并成長在安大略省漢拉提鎮(zhèn)的一家小雜貨店里。那里環(huán)境破敗,了無生氣。她的家庭狀況非常困窘,“弗洛(露絲的繼母)省下了些錢,在房子里加了個浴室,但是除了把它塞進廚房角落之外,就找不著其他空間了。那扇門不合適,墻壁也都是硬建筑紙板做的。結果呢,你在里面撕一張廁紙、換一下蹲姿,在廚房里干活、聊天、吃飯的人都能聽見”。露絲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侮辱了她,她竭力否認和這樣環(huán)境的關系,“他們住在鎮(zhèn)上比較窮的區(qū)域,鎮(zhèn)上有漢拉提和西漢拉提,一條河在其間流淌。這邊是西漢拉提,那邊是漢拉提……而在西漢拉提,有工廠工人和鑄造工人、大批出來瞎混的賭徒、妓女和一事無成的小偷們。露絲覺得自己家是跨過河流,不屬于任何一處的,不過事實并非如此。她家的小店就在西漢拉提,在主干道那個亂哄哄的盡頭”。她想“跑開,她得逃離”。
這里不僅環(huán)境壓抑,而且人也粗俗。比如,有的父親僅僅因為女兒殘疾,就會大打出手;鎮(zhèn)上的人還喜歡八卦,他們甚至會盛傳這位打人的父親和女兒有亂倫關系。露絲本人也因為說臟話和反抗弗洛遭到父親毒打,“她跑著,尖叫著,哀求著。她父親追她,時不時用皮帶抽她,隨后把皮帶丟在一邊,直接上手。扇向一只耳朵,扇向另一只耳朵。反復扇,她的腦袋嗡嗡作響。給她的臉來一巴掌。把她推到墻上,又來一巴掌。他搖晃她的身子,推到墻上打,踢她小腿。她語無倫次、神志不清、大聲尖叫。原諒我!求你了,原諒我”!)整個暴力場景被描述得好像一場表演。露絲在這場表演里努力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而她的父親則很好地扮演了施暴者的角色,“露絲已經融入她的角色,身處這同樣的惡劣與夸張之中,她的父親也一樣,在這由他造成的局面里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她則扮演著受害者,她正用那入戲的勁頭激起或者可能希望激起他最后那厭惡的蔑視”。這場暴打之后,露絲決意離開父親和繼母,離開這破落的地方,追求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huán)境。她所處的環(huán)境,經由她心理的過濾,打上了鮮明的主觀色彩。現(xiàn)實是經過“心理染色”的現(xiàn)實,而心理則不可避免地受到客觀現(xiàn)實的“觸發(fā)”。在“心理”和“現(xiàn)實”緊密互動的“織錦”里,讀者似乎可以窺探到露絲將要走的路。
在《特權》里,露絲暫時離開渴望逃離的家,開始了求學生涯。由于學校仍然在西漢拉提,其不堪的環(huán)境氛圍必然延伸到了校園。他們到了適當?shù)哪挲g,但是社會上卻沒有他們能夠做的工作,所以仍然不得不待在學校里。他們對未來并不抱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們經常在學校里打架、做愛、偷竊。至于老師,“在衣帽間發(fā)生的事,飯盒被偷走、外套被撕破,或者當眾脫別人褲子這些事情,老師不覺得是自己該管的”。在這看似毫無希望的環(huán)境里,露絲甚至能夠在鳥兒的照片里發(fā)現(xiàn)亮色,“紅色腦袋的啄木鳥,黃鸝,藍雀,加拿大雁。它們的色澤清雅而長久。背景是皚皚白雪,紙條上花兒綻放,夏日天空甚是醉人。在一個平常的教室里,它們看上去并不出奇。在這兒,它們明亮而有力,這照片與周圍一切是如此的不同,看上去,它們代表的并不是鳥兒本身,不是藍天和白雪,而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堅守的純潔,有充裕的信息,有它獨特的無憂無慮。那里沒有偷飯盒、撕外套、脫褲子,也不會有人用棍子把你戳得很痛,沒有性愛,沒有弗蘭妮”。字里行間流溢著她想逃離學校,去往一個更美好地方的愿望,就像她想逃離困窘的家一樣。和該想象同一性質的是,她“愛上”了女孩科拉。她視她為女王,甚至會因為科拉主動要給她涂指甲油而感到享受了莫大的特權。這兩者都反映出她愛想象,重視心理感受,渴望和不堪的環(huán)境切割,以為自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的心性。但是,想象出的事物畢竟脆弱。多年以后,“科拉已經變成個頭高大、皮膚黝黑、滿臉慍怒的女孩”,和美好完全無關了。露絲的幻想破滅了,只能看向別處。
《半個柚子》顯示出露絲愛慕虛榮的一面。在這個故事里,她終于離開西漢拉提,到較為發(fā)達的漢拉提讀高中。她竭力要擺脫環(huán)境烙刻在身上的痕跡,并且想要和來自漢拉提的同學盡快扯上關系。她的方式就是撒謊。當老師問起同學們早餐吃什么,其他同學的回答是“油炸土豆”,“面包,還有玉米糖漿”,“茶和粥”,等等;而她卻回答“半個柚子”。顯然,這是謊言。此后同學們恥笑她,她也因此感受到持久的心理陰影。另一個細節(jié)也暴露出她的虛榮,“不過弗洛從來沒有聽她(露絲)說過半個柚子的故事。要是那故事不能把她自己擺在一個優(yōu)越的、俯視者的角色上,她就不會講”。貪慕虛榮意味著在以后的人生中她還會遭受更多的波折,亦即,她自我求索的路還很長。該故事以露絲的爸爸得了不治之癥及魯比·卡拉瑟斯死于癌癥作結,陰暗的結尾為她后面的人生之旅蒙上了不祥之兆。
《野天鵝》講的是露絲在火車上被牧師騷擾的經歷。她在去多倫多的火車上遇到一個向她大談“白雪”和“野天鵝”的牧師,這讓她覺得他和家鄉(xiāng)的人不一樣——他們粗俗,而他卻詩意而文雅。可是,在牧師看似睡眠的狀態(tài)里,他卻把報紙下的手伸向她的大腿,這喚醒她肉體欲望的同時,也讓她感到一陣“眩暈的、錯亂的作嘔”。這次旅程足以讓她看清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巨大的差距。同時促使她成長,“去挑戰(zhàn)它,去擺脫它,獨自踏上那段荒謬的旅程,以脫胎換骨的身份”。
《乞丐新娘》是小說集中相當有分量的故事。露絲和帕特里克結婚了。他對她的愛及他讓人欽羨的家庭背景,都使得這段婚姻看起來非常理想。但是在這看似理想的婚姻里,想象的成分卻非常多。帕特里克想象自己是騎士,露絲是“落難少女”。他想象自己是“國王”,露絲是他的“乞丐新娘”,“很高興,你是個窮人,你這么漂亮。你就像乞丐新娘”。但是露絲卻認為,“她需要的那位國王,皮膚黝黑、個性敏銳,透著熱情、聰明和野性的氣質。他那兇猛的欲望會讓她春心蕩漾。他身上沒有那種歉意,沒有信念不足,沒有畏畏縮縮,而這些似乎在帕特里克身上處處可見”。他們的戀愛及隨之而來的婚姻,根本就是建立在想象的基礎上的。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他們看到的對方便成了想象中的樣子。如此,他們之間巨大的分歧就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但是這些一開始就存在的巨大分歧注定其婚姻會以失敗告終。當故事臨近結束,所有的偽裝都被掀開后,只有恨意留下,“他對她做了一個表情。這個表情,是一個真切的痛恨,兇狠的警告,顯得幼稚、沒有克制,卻似乎是精心設計過的;像是一個厭惡和憎恨的定時炸彈”。
因為他們愛情和婚姻中想象的成分太多,所以在《淘氣》里,露絲才會和喬瑟琳的丈夫克里福德發(fā)生婚外情。她完全忘卻了自己母親和妻子的身份,毫無顧忌地投入到這場無法見天光的感情里。為了她和克里福德約定好的見面,她向丈夫和女兒撒謊并為此進行了精心準備。但是當她想用嬰兒潤膚油為自己擦身體的時候,匆忙之下卻用了洗甲水。不吉利的開局,本應是上天對這份婚外情的懲罰,只是露絲太過沉迷,完全不領會其中意味,她繼續(xù)跟隨欲望,跟隨心思而行,追求著自己認為的美好。她噴上從溫哥華機場買來的香水,尤其是花起了自己根本花不起的錢。她看著商店的櫥窗里映出的自己頗為滿意。對于這場會面,雖然她有著超高的期待,結果卻讓她極度失望——克里福德已經恢復了理性,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激情,并說這一切都只是“淘氣而已”。輕輕一句話就把露絲所有的夢幻粉碎,她終于醒悟,“她覺得他們(克里福德和喬瑟琳)在愚弄她、欺騙她,向她展示她那明晃晃的不足之處”。顯然,這樣的指責是不公正的,因為正是她自己“那明晃晃的不足之處”才導致了這樣荒誕的結局。
在《天意》里,露絲和克里福德的關系暴露,帕特里克和露絲的關系惡化,露絲繼續(xù)在愛情的旅程中上下求索。她又想把自己的命運和生活綁縛在另外一個男人身上,同樣還是以失敗告終。這條路走不通,天意如此。她和湯姆之所以約定了見面,卻因為各種原因最終未能如愿,就是這一事實的最佳說明。她的希望破滅了,女兒安娜回到前夫帕特里克身邊,帕特里克再婚了,安娜在新的家庭里,“看上去嫻靜又滿足”。露絲在人生的路上繼續(xù)飄搖。
《西蒙的運氣》講述露絲和另一個男人西蒙的愛情糾葛。似乎這一次,她遇到了真愛,因為她的確感覺到了幸福,他們之間可以“向對方敞開心扉:歡愉、故事、玩笑和坦白”。一切都似乎非常理想。他甚至計劃為她建一個花園,露絲感到西蒙是她“生命中的男人”。但是當她準備好一切,充滿希望地等待他再次光臨的時候,她卻永遠沒有等來他。在門羅的小說中,似乎上蒼冥冥之中有意志,可以決定人的命運。露絲心中充滿各種猜測,讀者也可感知到,在這段感情中她投入得有多深,“她會在周末繼續(xù)等,用借口讓自己變得強大些,又被懷疑搞得心生厭惡,為了防止電話鈴響,她不會離開房子。周一她會去上班,用這現(xiàn)實世界沖沖頭腦,稍微緩和下來,就有了點勇氣給他寫個紙條”。了無希望的等待,最終使露絲感到屈辱。她想起她對男人的那些希望和欲望,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她開著車離開她和西蒙共度良宵的地方,以使自己能夠擺脫這無謂的希望。終于,她成功地從這種狀態(tài)中走出。當一個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開,當她從對男人的渴望中抽身開來,她得到了深刻的領悟,“他們相信自己在可預見的災難發(fā)生時會受到保護,同時在那些重要的轉機發(fā)生的時候,故事線會扔出一個開放的問題,混亂的狀態(tài)會需要一個全新的判斷和解決方法,在那些不太恰當而令人忘懷的場景里,一扇扇窗戶會打開”。“一扇扇窗戶會打開”,露絲以后的生活里也許會撥云見日。
在《拼寫》中,弗洛已經步入老年,并去了養(yǎng)老院生活。那里,一個老婦人展現(xiàn)出很強的拼寫能力。尤其是當你了解到她的狀態(tài),“她蜷縮在有圍欄的床上,裹著尿布,頭發(fā)像頂著三堆破土而出的蒲公英,黑乎乎的,她像個瘋子一樣”,就會感覺更加驚訝。她會拼寫,但是已經無法知道這些單詞背后的意義。語言成了無意義的語音符號,飄浮在空中。老婦人的世界,露絲無法進入。弗洛的世界也和露絲有隔閡——弗洛曾經認為露絲的工作“丟人”,露絲也清楚地知道她們之間“隔閡有多深”。弗洛已經神志不清,認不清露絲是誰。她似乎只是世界上的一個孤魂。
《你以為你是誰?》是壓軸之作。在這個故事里,露絲回顧了她少年時候的同學拉爾夫·克萊斯皮及她和她周圍人共同的笑料彌爾頓·荷馬,她也回顧了自己的電視主持人生涯,“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些看上去高高在上的事情。她記得自己在電視里當訪談主持人的時候,那粉飾過的自信和魅力,如今無人得知那僅僅是一種欺騙的假象。她的表演則是另一回事。那些讓她感到羞愧的事情,并非他們認為她應該感到羞愧的事情,不是那種衰敗的胸部,是一種她自己也拿不準、說不清的失敗”。弗洛死了,露絲準備把房子賣出去。拉爾夫·吉萊斯皮死了,露絲和她過去的聯(lián)系畫上了句號。弗洛的一生,喜歡對他人品頭論足;吉萊斯皮的一生,以模仿別人尤其是彌爾頓·荷馬為樂。但是他們都死了,他們模仿和取笑的人卻還繼續(xù)活著。露絲一直向往著所謂“更好的生活”,但是她現(xiàn)在孤零零地存活在世界上。她的未來怎樣,門羅并沒有交代。唯一確定的是,她還會和男人周旋,因為欲望的火還在她心中和身體里燃燒,而那和愛情無關。在拋卻了和過去所有的聯(lián)系后,露絲新的身份依然尚未明晰。你以為你是誰?你誰都不是。只是一顆浮萍而已,順著欲望和心理的河向下漂流。
三
英國作家A·S·拜厄特說:“即便是在她(愛麗絲·門羅)寫作生涯的最初階段,她也幾乎沒有寫過傳統(tǒng)的那種‘結構結實的小說。她的故事是片斷性的、時空顛倒的、啟示性的,但是它們通常能在很短的篇幅中表達出一種整體性,一種完整的生命體驗,并指明背后所蘊含的哲理。”在《你以為你是誰?》中,不僅單個故事表達出一種整體性,而且前一篇和后一篇之間也聯(lián)系緊密,使整個短篇故事集自成整體。整個故事集就是露絲一生完整的生命體驗,包括她在每一個階段里對自我身份的求索。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求索并不是以理性為主導的,相反,它以心理和身體體驗為指引。心理和現(xiàn)實不停互動,促使露絲的每個人生階段顯現(xiàn)出不同面貌,誠如亨利·詹姆斯所說:“很少有什么事物比一個心理上的原因更能使我感到激動不已的了。”既然心理和現(xiàn)實的互動是推動人物成長和故事發(fā)展的關鍵所在,很自然地,生命就是一種只關乎個人的深入靈魂的體驗,和道德判斷無關。因此,每個人的人生才比任何模型都要復雜,其中的斷裂、關聯(lián)、錯位給人帶來迷惘、困頓和痛苦,同時促使人成長。門羅用她精到的觀察、細致的體驗和獨特的文筆,把普通女人的生活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同朱輝所說,我們生活得復雜,“卻給作家?guī)砹苏故镜臋C會”。門羅這種由心理和身體的體驗流瀉而出的文字創(chuàng)造出她獨特的風格——門羅式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套用羅蘭·巴爾特的話說:“語言結構在文學之內,而風格則幾乎在文學之外:形象、敘述方式、詞匯都從作家的身體和經歷中產生,并逐漸成為其藝術規(guī)律機制的組成部分。”
露絲一路兜兜轉轉,最終又回到原地,方才認清了自己是誰——誰都不是。大概人只有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才會真正看清自己,知道自己是誰。不管那個地方,在你成長的過程中,如何讓你感到不堪,你都無法將自己和它進行切割。在一個人成長的漫長過程中,在他/她對自我身份漫長的追索中,可能會碰到種種誘惑,誘惑他/她離開正途,用浮華炫麗的東西迷惑他/她的眼睛,讓他/她以為那些才是自己的追求,那些才是足以為自己的身份正名的東西,這其中包括愛情、婚姻、職業(yè)等。等到他/她見證了所有這些皆不足以確認自我的身份時,他們才會明白地方,他出生并且在那里成長的地方,才是最終塑造他/她身份的要素。《你以為你是誰》用冷峻的口氣,質疑了人在尋找身份過程中的種種虛妄。你其實并不是你以為的那么光彩奪目,在很多方面超出其他很多了不起的人,在根本的層次上,你和那些和你共處同一個地方的人共享了那塊土地所能賜予的很多東西。雖然這個認知的過程是艱難的,但也是苦痛的,但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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