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運琪 肖瑜



摘 ? ?要: 韓小荊博士的《〈可洪音義〉研究——以文字為中心》對《可洪音義》進行了較為全面、系統的研究。雖然已問世八年有余,但研究態度嚴謹、研究方法深入、研究內容廣泛,仍然值得后來者反復咀嚼。
關鍵詞: 《可洪音義》 ? ?研究內容 ? ?學術價值
從研究價值看,佛經文獻數量多,涉及內容廣,一直以來都是文字學、音韻學、文獻學等學科研究的重要材料。然,《可洪音義》作為中古時期唯一一部以完整寫本《大藏經》為注釋根據的佛經音義著作,和玄應《一切經音義》、慧琳《一切經音義》相比,研究空間仍然很大。其中,已發表的代表作有:鄭賢章《〈可洪音義〉與現代大型字典俗字考》(2006)、陳五云《〈可洪音義〉碎拾》(2006)、黃仁瑄、聶宛忻《〈可洪音義〉引大藏經述》(2008)。近幾年有:儲泰松《〈可洪音義〉札記》(2014)、馮先恩《〈可洪音義〉所見五代〈玉篇〉傳本考》(2016)、李圭甲《劃分與其他正字同形的異體字與誤字之界—以〈可洪音義〉所見字形為主》、魏曉艷《〈可洪音義〉成書內容與版本流傳》(2017)。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著作引用《可洪音義》對其他文獻進行校勘,如辛睿龍《〈大唐西域記〉校注訂補》(2017)。總的來看,《可洪音義》的研究不算全面,主要集中在對俗字和《可洪音義》一書中所引文獻的研究,研究成果專書少,研究比較零散。
韓小荊博士于2009年1月出版的《〈可洪音義〉研究——以文字為中心》(以下簡稱《研究》)一書獨具慧眼,全面又深刻地對《可洪音義》進行了細致的探索。《研究》問世已八年有余,筆者淺陋,拜讀全書,獲益匪淺,現將閱讀體會寫于下文,不足之處良多,敬請讀者批評指正。
一、體例完整,涉獵廣泛
《研究》全書主要分為三個部分,內容翔實,一目了然。上編“通論篇”,開篇,作者就《可洪音義》的版本問題進行了有理有據的考證,確保研究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其后四章,主要從近代漢字研究、詞典編纂、佛典文獻校讀、詞匯研究四個角度闡述了《可洪音義》豐富的學術價值,對《可洪音義》體例、術語、存在的問題等方面進行了詳盡的介紹。其中,文字研究不局限于正字,還涉及大量異體字、俗字,表明《可洪音義》在為文字研究提供豐富的字形材料、探明文字正俗演變軌跡和書寫變異規律方面的重要作用。“詞匯研究”部分將研究視角拓寬,把文字學和其他學科聯系起來,可見作者的學術前瞻性,啟發我們從不同的角度思考問題。另外,將《可洪音義》與《玄應音義》進行對比時,作者一方面指出,《可洪音義》與前人音義書相比,書中包含的字形和釋義都更豐富,可謂是繼承中有發展,肯定了其價值所在。另一方面,對于《可洪音義》注釋疏誤等不足,作者分條縷析、一一指出,不失偏頗。
中編是“考釋篇”,主要利用《可洪音義》提供的文字資料對《漢語大字典》和《中華字海》進行考釋,勘謬補缺,為讀者提供便利。如“硺”字,《龍龕手鏡·石部》:“硺,擊也。”但“‘硺字未見其他字書載錄,來歷可疑”①。為了解釋這一疑問,作者引《可洪音義》卷三十《廣弘明集》第二十四卷音義:“雕[ 彖],音卓,正作雕琢也。”并舉,“《大正藏》本對應文句作‘觀下有石井,聳跱中澗,雕硺刻削,頗類人工”①證明,“硺”為“琢”的俗字,對《龍龕》的錯誤釋義進行了勘誤,使讀者不至于“誤入歧途”。
下編收錄《可洪音義》所列佛經詞目中的部分異體字,匯成《可洪音義》異體字表,這不僅是作者勤奮研究的心血所見,而且客觀上具有工具書的性質,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二、深度挖掘,彰顯價值
從《研究》一書的書名可以發現,該書主要利用《可洪音義》提供的字形資料對其在文字學方面的功用進行討論。《可洪音義》前序曰:“洪幸依龍藏,披攬眾經,于經律論傳七例之中,錄出難字二十五卷……”②其中提到的“難字”不僅包括正字、訛誤字,還包含了大量的俗字。
作者從橫向和縱向兩個角度出發,一方面揭示了《可洪音義》利用其豐富的字形其他字書的補充和勘誤作用,表明了其對于俗字研究的參考意義。另一方面指明通過比較《可洪音義》與其他字書所收錄的字形,既在客觀上反映了晚唐五代時期俗字的流行情況,又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漢字書寫變異的規律。例如:“匹”字在《敦煌俗字譜》中未列出其異體字,《敦煌俗字典》只涉及“匹”和“疋”兩種字形③。而在《可洪音義》中,“匹”字卻出現了十八種形體:●●● ? ●● ? ●●●●●● ?,這對于《敦煌俗字典》可以說是相當有效的補充。又如:《漢語大字典》引《龍勘手鏡》釋“瑧”:“音臻,玉名。”④查《可洪音義》卷三十《廣弘明集》第二十八卷音義:“屬臻,誤反(也)。”⑤《大正藏》對應文句為:“遭家多難,災禍屢臻。”⑥可知“瑧”乃“臻”的訛誤字。《龍龕手鏡》將“瑧”釋為“玉名”顯然是受到了“玉”旁的影響,屬于望形生訓。又如:《可洪音義》中有字例:“灰[灰 ],似進反,正作燼。”⑦“盛愋,奴短反,正作暖”⑧“用恪,音洛,燒也,正作烙也”⑨,揭示了俗字書寫中“火”常俗寫作“忄”的情況。陳五云先生曾說:“俗文字對于正字系統是一種補充,也是一種破壞。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⑩《研究》一書很好地抓住了這“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突出了俗文字的積極作用,為俗文字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
《研究》一書雖然是寫明“以文字為中心”,但研究內容卻遠不限于此。東漢至隋唐,隨著國土版圖的不斷擴大,社會經濟的發展帶來了大量人口的流動,漢語語言產生了豐富的變化。大量新義新詞產生,使得當時的佛經翻譯有了更多可選的語詞素材。故,以文字作為切入點,作者還談到了中古漢語的音韻和詞匯研究。
佛經翻譯必然涉及注音,《可洪音義》是典型的音義類著作,《研究》一書不落窠臼,除了揭示其注音對于人們讀懂古籍原文的基礎性意義,使研究者窺見五代時期字韻特點外,還通過對《可洪音義》體例的分析,揭示其蘊含在注音的表明通假、訂正正俗、解釋詞義等特殊作用。例如:“勉濟,上音免,脫也。”{11}用直音字直接標明本字,本字為“免”,“勉”為借字。又如:“等永,音乖,誤。”{12}即“乖”字為正字,“永”為訛誤字。“皰癖,上九愚反;下補益反,攣也,正作躄也,俗也”{13},指明正俗。再如:“燔俎,音阻,禮器名也,似案,應和尚云切肉幾也。”{14}在注音里即引出前人音釋來解釋詞義。另外,《可洪音義》還列舉了許多當時佛經中的語詞,有一些語詞或義項是現行的字典、辭書中所缺少的。例如:“屏毖”一詞,《漢語大詞典》未收,而《可洪音義》有明確的解釋“屏毖,上音餅,下音秘。屏毖,遠也。應和尚未詳”{15},可以《可洪音義》作為條例補充,同時便于人們在研讀文獻時準確地疏通文義。
三、治學嚴謹,考據有理
《研究》一書,洋洋灑灑,共130余萬字,其中關涉的文獻資料可謂龐雜。令人敬服的是,作者做到逐條分析都十分細致,注重考據,絕不淺嘗輒止,也絕不輕下妄言,治學態度十分獨立、嚴謹。
例如:《中華字海》有“[有 ],音末。義未詳。見《篇海》”{16},鄭賢章《龍龕手鏡研究》認為此字是梵語譯音用字,無實義。而作者經過考據發現,《可洪音義》卷二三《經律異相》第七卷音義:“頭[有 ],音莫,正作[有 ]。”{17}又,《集韻·鐸韻》末各切:“[有 ],或書作[有 ]。”通過他證,證明“‘[弓 ]在經文中用作記音符號,不表義,但作為‘[弓 ]的俗字,本身是有意義的”{18}。又如:經統計,“旋”字在《可洪音義》中出現了二十一種形體,其中有十三種形體都是《敦煌俗字譜》和《敦煌俗字典》中所沒有的:●●●●●●●●●●。但同時,作者也指出,《敦煌俗字典》中有五種字形《可洪音義》未收錄。客觀公允地對《可洪音義》做出了評價,強調文獻典籍相互借鑒的重要性,警醒后來的學習者不做“井底觀”。
對于一些存疑之處,作者不妄下結論,而是實事求是,樸實治學。既體現了純良的治學風范,又為讀者留下了思考空間。如:《篇海類編·人部》:“倁,澄濁,陳知切,音池,行也。”{19}《字匯·人部》將“倁”釋為“行也”{20}。但據作者考證,《可洪音義》:“蝎思倁,上音蝎,下音智,正[ ? ?]、潪二形。又郭氏音知……”{21}經過與《大正藏》對應經文的對比,作者認為“倁”存在音譯用字的可能。但由于例證主要來源于佛經,《篇海類編》訓“倁”為“行也”雖在佛經中前無所本,但不能就此定論,因此作者只是說“疑為編者臆說,未必可從”{22},治學之嚴格可見一斑。
治學之難,在于出新,針對同一個問題,“人云亦云”會使得我們缺少思考性。值得稱道的是,在《研究》一書中,我們可以時時看到作者的獨立性思考,如:《中華字海》“[米 ],音哥陽平。義未詳。見朝鮮本《龍龕》”{23}。作者參考《可洪音義》卷十四《護凈經》:“[米 ]槀,上古沃反,五榖皮也,正作● 、秸二形,又古黠反;下古老反,禾稈也。”{24}說明,“[米 ]”為“● 、秸”的俗字。又,參考《說文解字》“● ,禾皮也”{25}及《說文解字注》“禾皮者,禾稿之皮也”{26},說明“● ”及“秸”及“● ”的俗字“[米 ]”的意義為“禾皮”“秸”。另外,因為“[米 ]”有“古沃反”和“古黠反”,“古得切”據《龍龕手鏡》,為“[米 ]”的反切,所以“古黠切”為“秸”的反切。因為中古時期,通攝、曾攝可以混押,所以“古沃反”“古得切”讀音應該相近。據上,從聲紐相同、字義相通的角度綜合考慮,作者認為“● ”“秸”二字或“疑為同一詞語在不同方言中音變的結果”{27}。在考據有理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看法,有利于學術討論。
《研究》一書,真知灼見,俯拾皆是。不過在閱讀《研究》時也有個別地方筆者感到有些許疑惑。現列于此,以供探討:
其一,書中有:“我們認為,‘● 字及由其衍生的一系列俗字都是‘覺的俗字,與‘窖字沒有關系,《龍龕》所說有誤。理由之一是‘地窖之‘窖加‘忄旁寫作‘● 缺少造字理據,不符合俗字演變規律……”{28}并將其作為考訂《龍龕·穴部》所說“窖,今;● 正”有誤的論據之一。后文,《研究》引用大量書例說明“覺”演變為“● ”的歷史線索,筆者認為考證有理,論述有據。但《研究》以為“地窖”的意思與“心”旁毫無意義上或讀音上的關聯,不符合“六書”造字的原則,并將此作為《龍龕》有誤的證據,筆者認為或有不妥。陳五云先生在《從新視角看漢字:俗文字學》一書中說:“無論是古漢字還是隸變之后的漢字,總有相當多數的俗文字活躍在漢字這個大系統之中,但是這種俗文字有些可按一般漢字的結構規律進行考證和解釋,有些則無法簡單地用‘六書的理論去套,因為這一部分俗文字在漢字系統中沒有正統的地位,有時倒呈現出‘游離成分的樣子。”{29}“● ”或確實與“窖”無關,但僅從六書的角度考慮,論述“窖”演變為“● ”不符合造字理據,則是忽視了那些“游離”在六書之外的俗字。俗字產生的原因是多樣的,除去根據“六書”所造的俗字外,還有一些俗字是受到了上下文的影響,或為了使字形整體協調而做出調整而產生的。同時,由于《可洪音義》的部分內容是抄寫的,抄寫者的心理狀態可能對俗字的書寫產生影響。在這些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的情況下,下定論尚早,不利于全書的嚴謹性。
其二,《研究》認為《可洪音義》與大型字典編纂時可作為溝通正俗異體的參考。其中,所引字例“● ”談到《大字典》與《字海》及《龍龕》中所收的“● ”字是“炳”的俗字,并引《可洪音義》“[丙 ]耀,上兵永反,光也,明煥也,正作昞、炳二形也,俗”{30},溝通了“昞、炳、[丙 ]”三字的正俗關系。又,“‘● 即‘丙 ,今《大正藏》對應經文正作‘炳耀,可證”{31},再一次證明了“炳”為“[丙 ]”的正字。但關于如何得出“● ”字是“炳”的俗字的結論,關鍵論據“‘● 即‘丙 ”,書中并未舉實例說明,筆者查閱《漢語大字典》《康熙字典》《中華字海》亦無有說明“● ”即“丙 ”的例子,不得不說是一缺憾。
《研究》作為一本從文字角度出發研究佛經音義的著作,其成就是卓著的,或偶有可再商榷之處,也是瑕不掩瑜,值得我們深入了解和學習。
注釋:
①{18}{22}{27}{28}{31}韓小荊.《可洪音義》研究——以文字為中心[M].成都:巴蜀書社,2009:177,14,139,189,13,21.
②見于《中華大藏經》本《可洪音義》第59冊第547頁上欄。
③蔡忠霖.敦煌漢文寫卷俗字及其現象[M].臺北:臺灣文津出版社,2002:302.
④漢語大字典(縮印本)[K].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