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文佳 王成軍[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000]
埃茲拉·龐德是20世紀英美新詩運動的領頭人物,他所倡導的意象派詩歌一掃繁冗拖沓、晦澀難懂的維多利亞風格,為詩壇帶來了新鮮的空氣,推動了新詩運動的蓬勃發展,帶領英美詩界走上一條前景無限的道路。縱觀歐美文學發展史,無論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各種思潮,還是現代后現代以來的各種文學流派,都不是憑空臆想出來的,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對前人的借鑒和創新。龐德的許多詩歌作品實際上是在翻譯的基礎上對某些中國古典詩歌的再加工,從中可以看到龐德對中國古典詩歌和儒家文化的多方面借鑒。埃茲拉·龐德與中國文化的邂逅可以追溯到1905年,勞倫斯·比尼翁的一系列以“東方與歐洲藝術之化較”為主題的講座激起了龐德對東方的強烈興趣,龐德從此開始接觸、認識中國文化。1913年9月,龐德在倫敦遇見了美國東方學家費諾羅薩的遺孀瑪麗·麥克尼爾·費諾羅莎,瑪麗將她丈夫研究中國文化的遺稿交給龐德整理,龐德從此踏上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文化之旅,親身體會到了中國古典文化的獨特魅力,與中國文化就此結下了不解之緣。從龐德的詩歌創作之中,我們得以窺見一二:形式上,結構簡潔、對仗工整、韻律優美;內容上,意象疊加,生動形象;思想上,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
龐德青睞意象派詩歌的原因之一是反對西方詩歌平庸拖沓的敘事風格。19世紀末20世紀初,感傷主義詩歌在西方盛行,以龐德為首的英美意象派旨在“使詩歌擺脫浪漫主義的感傷情調和無病呻吟,力求使詩歌具有藝術的凝練和客觀性”。中國古典詩歌簡潔精煉的篇幅、對仗工整的平行結構與龐德的詩歌理念不謀而合,他認為要破除維多利亞時代遺留下來的陳詞濫調、冗長拖沓、言之無物的腐朽文風,就必須倡導一種簡潔凝練、意象鮮明、內容充實的新文風和新的創作手法,于是,他提出了“意象派詩人三不準”,其中后兩條是“決不使用無助于表達的任何詞語”和“關于節奏,依附于音樂性詞的順序,而不是依照節拍的順序進行寫作”。在詩歌創作實踐中,龐德也力求簡潔的結構、工整的對仗和優美的韻律。受中國古典詩歌短小精悍、表意凝練之風格的影響,龐德堅持“決不使用任何無助于表達的詞語”,借鑒中國古典詩歌高度凝練的表達方式。他的詩省略了很多冠詞、介詞、系動詞等沒有表意功能的詞,即使破壞句子的語法結構,也堅持力求達到最大限度的簡潔凝練。美國當代批評家契索爾姆稱龐德的這種詩歌體式為“脫體句法”,指詩歌的句法解體現象。比如龐德將李白的詩《送友人》中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翻譯為“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gold acquaintance”,省略了系動詞,這種并置、減省的結構取得了特殊的藝術效果。此外,為了追求中國古典詩歌工整的對仗,龐德的詩歌中出現很多中國式的平行結構。龐德一反西方隨性自由、天馬行空的表述風格,精益求精地錘煉出工整的詩句來表達細膩的情感。
傳統的英語詩歌的敘述方式豐富多彩,不受過多的限制,通常可以分為自由詩和韻律詩兩種。即使是西方所謂的韻律詩,大多也只是要求每個詩句結尾部分押韻,相鄰押韻或者相隔押韻等,沒有中國古典詩歌嚴格的韻律要求,更不必說那些更加隨意的自由詩了。中國古典詩歌優美的韻律深深地吸引了龐德,龐德提出“關于節奏,依附于音樂性詞的順序,而不是依照節拍的順序進行寫作”。龐德的《在地鐵車站上》被譽為意象派經典,而這首詩在首次出版時龐德“很小心地標明了節奏單元之間的空間”: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wet black bough.
這一獨特的排版,不僅使詩歌形式整齊美觀,更凸顯出詩歌的節奏單元,即意象派強調的“自然的節奏”。《在地鐵車站上》這首代表作,短小凝練,但又具體清新,不僅體現了龐德詩歌作品中簡潔凝練的結構、工整有序的對仗、朗朗上口的韻律,更展示了意象派詩歌最重要的元素——“意象”。
意象派真正創新之處就是關于“意象”的理論。“意象”作為這一流派的理論核心也是他們對現代詩影響最大的部分。龐德提出的“意象派詩人三不準”的第一條便是“直接描繪主觀的或客觀的事物”,即中國古典詩歌常說的“寓情于景”“情景交融”。 龐德給“意象”下了如下定義:所謂“意象”就是瞬間實現的理智和情感的綜合體,其目標是準確實現外在客觀事物自己發生變化,或者轉化成內在、主觀事物的那一瞬間。上文提到的《在地鐵車站上》這首詩,第二行中的花瓣,即在地鐵站中見到的美麗的臉。龐德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將原本30多行的詩,改成這樣簡短的兩行短詩。龐德深信“自然物體都飽含足夠的象征意蘊”,第一行面龐的涌現到第二行黑枝上的花瓣的轉變,正是詩人面對繁忙擁擠的地鐵站,突然發現一張美麗的臉龐時內心的主觀感受,花瓣這一意象正是詩人在那一瞬間的思想和感情的復合體。龐德倡導作詩要直接描繪不評論,這首小詩不多言其他描述性的詞,僅通過“臉龐”和“花瓣”這兩個簡單的意象,向我們傳達在壓抑的地鐵站內見到一張美麗的臉龐時一掃陰霾的喜悅。這就是“意象”的獨特功能與魅力。
1914年,龐德從意象派轉向“漩渦主義”,他認為:“意象并非一個意念,它是一個能量輻射的中心或者集束——我只能稱之為漩渦,意念不斷地涌進、涌過、涌出這個漩渦。”我們可以從中抽取出“意象疊加”的內涵來,這種意象疊加產生的效果類似于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意象的疊加是指運用豐富的聯想,把兩個及以上的意象連接在一起。詩句在意群結構上沒有明顯的連接詞,在意義上也放棄了詩人的主觀評述,整首詩只由若干名詞或名詞性短語構成,多個不同的意象在同一時空重疊。這種舍棄連接詞,重意合、輕形合的形式,思維跳躍,但又由其內在的邏輯關系串聯在一起,產生意象化的審美效果,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龐德《詩章》的第49章第1節,正是此類詩歌的代表作:“Rain; empty river; a voyage,/Fire from frozen cloud, heavy rain in the twilight/Under the cabin roof was one lantern./The reeds are heavy; bent;/And the bamboos speak as if weeping.”(雨,荒江,旅行人,蘆葦沉甸,垂彎彎,寒云,閃電,暴雨,昏暗天,竹林蕭蕭,似在悲泣。)這首詩很短,多個意象疊加、匯集并置,全詩沒有一個描述性的詞,沒有一句主觀性的評論,但孤獨悲涼的氣氛早已躍然紙上,足以與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相媲美。
由此可見,龐德不僅從中國古典詩歌中借鑒了形式結構的技巧,在內容上也吸收了充足的養分。鑒于中國古典詩歌通過意象的疊加或并置,在同一時空里凝練意象群的藝術手法,龐德明確了創作要舍棄無益于表意的詞這一原則,意象的疊加也為詩歌的凝練性提供了可能。中國古詩使龐德認識到,簡潔就是自然,簡潔就是美。
艾略特曾問龐德:“你信仰什么?”龐德在經過多年的思考和論證后回答:“我信仰《大學》。”龐德的回答足以證明中國儒家文化對其有著深刻的影響,這種影響也同樣反映在他的詩歌創作與翻譯之中,在《詩章》中表現尤甚。《詩章》第52—71章從概貌上勾勒了中國古代歷朝的興亡史,也體現了龐德的個人傾向性:孔子思想在哪個國君心中占主導地位,哪個國君的統治便會牢固;孔子思想在哪個國君心中失去地位,哪個國君的統治便會混亂。雖然這明顯帶有龐德的個人主觀性,有失偏頗,甚至在我們看來完全是荒謬之談,但這也強有力地證明了龐德對儒家文化推崇之極。從《詩章》的第85章一直到結束,龐德從不同的角度贊揚孔子的仁義思想和對禮的推崇。據張子清的統計,龐德在《詩章》中,引用了《大學》兩次、《中庸》四次、《論語》一次、《孟子》九次,漢字九十三個,由此可見儒家文化對龐德的影響之深。
龐德的詩歌翻譯與創作烙上了鮮明的中國的傳統文化特色,龐德不僅從中國古典詩歌中借鑒了形式結構的技巧,在內容上也汲取了充足的養分,思想上借鑒了儒家文化的思想,使得詩歌變得含蓄、集中、凝練、富于感性。①? 申富英:《論龐德詩歌創作對中國文化的借鑒》,《齊魯學刊》2005年第3期,第110、111頁。
②? 李正栓、孫蔚:《龐德對中國詩歌與思想的借鑒》,《當代外國文學》2011年第1期,第67、68頁。
③ 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8頁。
④⑨ Jones, Peter.An Introduction to Fifty American Poets
.London: Heineman Educational Books Ltd, 1979:135.⑤ 王貴明:《中國古典詩歌美學與龐德現代主義詩學》,《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88頁。
⑥ 趙毅衡:《詩神遠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33頁。
⑦ 虞建華:《美國文學的第二次繁榮》,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⑧ 董洪川:《龐德與英美現代主義詩歌的形成》,《外語與外語教學》2006年第5期,第37頁。
⑩ 楊凌雁:《弗羅斯特的現代派詩風》,《外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1期,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