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錚 (山東藝術學院 250300)
作為近年備受關注的獨立紀錄片導演,徐童將攝影機對準游民群體,關注被主流社會屏蔽的底層邊緣人物,記錄下他們的生活境遇和精神訴求。他在拍攝時徹底融入被拍攝者的生活,以獨特的視角、與攝制對象的順應共謀關系1,探討著生活與生命的意義。徐童的作品“游民三部曲”(《麥收》、《算命》、《老唐頭》)在國際上屢受嘉獎,同時卻也因對被拍攝者職業、信息等的披露,引發了業界對紀錄片本體和紀錄片原罪的爭論。
紀錄片在我國可大致分為兩種形態,如《故宮》、《話說長江》的體制內主流作品,又如《流浪北京》、《八廓南街16號》的非體制內紀錄片。20世紀90年代,以《流浪北京》(吳文光)為標志,一些非體制內的紀錄片創作者追求自由、理想、個性化的創作方式,用攝影機代替眼睛,從精英視角轉向大眾視角,開始關注人的本身。由此產生的大量非體制內紀錄片,也被稱獨立紀錄片。
和許多獨立紀錄片導演一樣,徐童記錄的是當下中國的現實和生命個體的體驗。與眾不同的一點在于,苦難都是相似的,但與復雜的社會相比,人的復雜是更有魅力的選題。在完成自己的小說《珍寶島》后,徐童認為小說、攝影并不能完全表達自己的創作意圖,于是他堅持帶著攝像機,遠離城區,走街串巷,通過自己的獨立拍攝和剪輯,為大家展示最有代表的生命。算命的厲百程,性工作者妞妞、唐小雁等,這是一些從事著“應該被取締”職業的人,但他們仗義、講究緣分,是江湖中人。徐童帶著自己強烈的責任感和壓迫感,帶著對中國現狀的焦慮,融入社會底層,拍攝這些游離于主流社會的邊緣人物。
《老唐頭》中的老唐頭,盡管已經被退黨,還是珍藏著黨章,他心中一直有著回到體制內的情結,盡管現實總是讓他感到失望,徐童將漫長的歷史融入老唐頭個體的生命歷程,使人的故事能夠超越漫長的時間,從而達到了對生命的探討和反思。《算命》中的厲百程身體殘疾,卻同樣照顧著身體殘疾的石珍珠,算命場所被查后不得不回到老家,卻依然盤算著開春另起爐灶,這種在社會邊緣掙扎,但仍舊充滿激情的生活態度值得敬佩。在補充主流意識形態的同時,徐童也通過影像的力量向我們展示了底層民眾的精神力量,他的人道主義精神貫穿作品其中。在徐童的作品中,觀者經常能真實地感受到激烈變化的社會帶給每個人的沖擊,而在時代裹挾下,邊緣群體的迷惘和失落,堅信和希望,也同樣帶給觀者對生命的反思。
伴隨著千禧年而來的是一個變革的年代,伴隨著社會轉型期而來的是城鄉邊際的重新劃分,是這個社會越來越多的游民群體。王學泰先生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對這個群體做了界定:所謂游民,自古有之,游民的產生和宗法社會有關,一些“宗法人”因戰亂和人口激增而失去勞動對象——土地,不得不背井離鄉、游走江湖,成為脫離了宗法網絡秩序的人,也就是游民。2徐童的關注點一直在游民身上,他的拍攝對象大多背井離鄉,游離余主流社會之外,從事一些不正當職業,也因此他的三部作品《麥收》、《算命》、《老唐頭》被合稱“游民三部曲”。
為了在夾縫中生存,游民們不得不主動出擊,以在這個社會的角落里尋得一席之地,徐童在作品中所體現的是深層次的人文關懷和悲憫意識。在《算命》和《老唐頭》中,徐童都記錄了唐小雁這樣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女性。她沒有文化,沒什么本事,只能選擇做一名性工作者,她開洗頭房、黑煤礦,廢了舉報自己的人,這樣一個渾身沾滿風塵與戾氣的女人卻努力對自己的生命、家庭負責。《麥收》里的妞妞雖然從事性工作,但依然對嫖客強有著少女懷春的心思;她為父親籌集醫藥費,是家人眼里讓人驕傲的女兒。在影片《算命》中,厲百程并不因為自己的身體殘疾而自暴自棄,反而承擔起了比自己更弱勢的石珍珠的生活,還會稱贊石珍珠身上的善良品性。他們雖然被主流社會排除在外,但并沒有放棄自己的生活,反而挑起了生活的責任。
這就是徐童作品中的主角,他們或許無法選擇自己生活的底色,但能夠掌握自己生活的態度。他們行為粗俗、職業難登大雅之堂,他們處在邊緣,但堅韌而努力,從來不曾停止從邊緣向主流的努力。徐童在作品中努力呈現粗糲的游民世界,生存和歸屬是游民的訴求,如何生存和歸屬則是徐童作品中所呈現的人文關懷。
徐童的作品備受爭議是從《麥收》開始的。《麥收》拍攝了燕郊的性工作者妞妞,視頻公映后,因為將片中人的職業、家庭和人際關系毫無掩飾的暴露在公眾之下,從而引發了業界關于拍攝者、被拍攝者與觀眾之間關系問題的討論。針對此片,妞妞對徐童提出刪除并禁止大陸播放的要求;片中出現的另一位性工作者閣閣也在網上堅決反對此片的播放;該片在云南、香港、上海等地參展時,均發生了抵制和抗議行動。應被拍攝者要求,徐童呼吁大家不觀看、不討論、不傳播該片。
如何解決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的倫理問題?西方紀錄片界,有時拍攝者與被拍攝者會在拍攝前簽訂契約,標明什么是能在影片中出現的,什么事不能出現的。但此種方式在中國實行似乎有些難度,因為中國人更傾向于口頭的契約。對此,徐童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走進被拍攝者的生活,以先生活后拍攝的方式,與被拍攝者成為一種平等的合作、朋友關系;拍攝者也將自己的生活展示給被拍攝者,二者之間互相尊重、互相信任,彼此承擔著對方的情意和責任。徐童帶唐小雁參加影展,將自己的生活展示給唐小雁,讓唐小雁理解自己在做什么,紀錄片是什么,由此和唐小雁形成了一種心理上的契約關系。唐小雁隨徐童到高校、影展參加活動,到電視臺進行專訪,不僅獲得了第八屆中國獨立電影年度電影展組委會首次頒發的“年度真實人物”獎,還獲得了觀眾的認同和喜愛,這是讓徐童和唐小雁始料未及的。最后,引用王小魯的一句話“我們愿意相信:大多數作品與原型的沖突都將增加對紀錄片文化的理解,而不是增加法律的訴訟。”3
徐童將攝影機對準游民,游民的生活無奈又艱辛,但他們用蓬勃的生命去抵抗被邊緣化,這種游民精神確實讓觀者引發了新的思考。徐童所拍攝的游民群體鮮活、真實、可信,他對于游民文化的推廣,紀錄片宣傳方式的創新,紀錄片原罪問題的解決等所做出的探索是值得肯定的。
注釋:
1.王冬冬,劉躍.《紀錄片拍攝中記錄者與被拍攝對象共謀關系分析》.現代傳播,2012,05:93-96.
2.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69頁.
3.王小魯,《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契約精神》.電影藝術,340期:9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