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師范大學 藝術與傳媒學院 戲劇影視文學專業 100875)
直接電影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弗拉哈迪的攝影師理查德·利科克和《時代》周刊的記者羅伯特·德魯為首所開創的一種全新的紀錄片類型。這種全新的紀錄片類型與此前格雷爾遜所主張的“對現實的創造性處理”不同,直接電影不主張扮演,主張以手持攝影的長鏡頭追求現實感,使用同期聲代替音樂與后期錄音,拒絕創作者的一切主觀介入,要求攝影機永遠是旁觀者,不干涉,不影響事件的過程,以求盡可能的保持事物的本貌。
直接電影被稱作“沒有演員的戲劇”。與同期出現的真實電影不同,他們從根本上反對采訪,并相信他們的攝制組成員可以以一種完全不引人矚目的方式,不留痕跡的拍攝被拍攝者,從而展現被采訪者最真實的狀態。梅索斯兄弟小組于1969年拍攝制作的《推銷員》,講述并記錄了在60年代的美國四個以推銷《圣經》為生的推銷員的日常生活,影片通過表現這四名推銷員的日常工作細節,間接地表達出當時美國中下層勞動人民艱辛的生活狀態,是直接電影類型的代表作品。
電影的發展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技術的發展史。直接電影的誕生更是離不開技術在背后的推動。
《推銷員》作為直接電影理念美學下的代表作品影片在拍攝前沒有既定的劇本,全程同期聲與手持鏡頭的使用最大程度的還原了推銷員們的日常生活,使得觀眾可以身臨其境地面對真實,理解真實和體驗真實。
影片《推銷員》以對圣經的特寫作為開頭,微微晃動的鏡頭展示了一位推銷員向一位家庭主婦推銷者自己手中做工精美但價格昂貴的圣經。鏡頭慢慢推近,我們能看到主婦的臉上的冷漠的表情與委婉的回絕,與之對應的是推銷員面對再一次失敗的無奈。鏡頭就像觀者的眼睛一樣,打量著推銷員的工作與60年代美國家庭的生活,這種觀感是由16毫米的膠片成就的。盡管16毫米的膠片在二十世紀初就已經被發明出來,但是他僅僅用于業余愛好者的電影創作中。主流的電影制作,仍采用35毫米的膠片進行拍攝。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由于軍事活動與記錄的需要,專業化了16毫米膠片。就此,輕便且具備可移動性的攝影設備誕生了。
除此之外,影片中沒有刻意解釋說明的旁白,只是在每一位推銷員出場的時候有短暫的字幕介紹,影片全程采用同期音,音樂也采用有聲源音樂,像保羅駕車時用看似平靜的聲音玩笑似的哼出“希望我是個有錢人”的小曲兒,這些微微能聽到電流聲音的同期聲與搖晃的手持鏡頭,最大的還原了現場,并使得觀眾們感受到真實的景象。在直接電影誕生之前,對于聲音的錄制一直是采用大型笨重、幾乎不可能移動的設備在聲盤上或用光學技術錄制在膠片上,因此大多數影片采用后期錄音和配樂。這種情況直到二戰結束之后,第三次科技革命的產物晶體管的出現才有所改變。晶體管的自重遠小于在錄音設備中使用的電子管,由此錄音設備的重量減輕到了原來的20%。便于移動的錄音設備,使得視聽同步在技術上成為可能。直接電影利用了這項科技的進步,將攝影機與錄音機同步連接,能夠跟隨拍攝對象的運動而運動。
在攝影與錄音技術的推進下直接電影誕生了。
以《推銷員》為代表的直接電影的誕生不僅是因為技術成就,也是因為受眾對于“真實”認知的改變。從整個社會背景來說,戰爭對于人類文明的摧殘是極為嚴重的。兩次世界大戰造成的社會動蕩與不穩定的政治格局摧毀了來衡量與界定是非的量尺,使得青年人對于西方人道主義文明產生懷疑,戰爭的殘酷使得他們的幻想破滅。此外在戰后,美國作為戰勝國經濟發展在六十至七十年代迎來了“黃金時期”,飛速發展的科技與經濟膨脹讓人們爆發了對于真實的渴望與對未來的焦慮。
在這種社會氛圍下,在電影范疇內出現了兩次電影運動——法國電影新浪潮與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尤其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所倡導的“還我普通人”“把攝影機扛到大街上”掀起了現實主義影像的潮意。這種紀實風格的電影類型,無疑在視覺效果上給追求真實表現的紀錄片增加了壓力。按照巴薩姆的說法,直接電影誕生的原因之一就是“國內外以新電影形式尋求一個自由與直接表達寫實主義脈動的實驗 ”1。
此外導致受眾對于“真實”認知的改變,就是在二戰期間的軍用攝影中,多采用手持攝影制造身臨其境之感。這使受眾逐漸認同手持攝影與同期音才是真實。二戰之后,隨著電影觀念與電影技術的發展,更加輕便的攝影機與同步錄音設備使維爾托夫所開創的“電影眼睛小組”倡導的紀實風格美學在20世紀60年代發揮到了極致。直接電影就在觀眾對于真實的認知轉變與技術推進下誕生了。
直接電影旨在用手持攝影、跟蹤拍攝、同期錄音來進行紀錄片制作,他就像一面鏡子,反射人性反射社會。直接電影追求開放性、多義性的主題,反對簡單化的詮釋。在他們的鏡頭下,現實生活的復雜性與人類行為的矛盾性、模糊性都被“電影眼睛”放大在了熒幕之上。直接電影在內容上的價值就是對于社會的隱喻,美國紀錄片導演懷斯曼將鏡頭聚焦于現代美國人民的生活,并且關注美國有些機構改革與運作比如圖書館、醫院、美術館。他說這些紀錄片的出發點“主要是想描述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在抽象的層面上紀錄片就成了對社會問題的反射。
社會是人長期生活的產物,我們可以通過社會的本質即人來反觀社會。在影片《推銷員》中并沒有表現我們想象中推銷員們妙語連珠賣出一本本圣經,反而在鏡頭下的他們只是一個個為生計奔波,被顧客們以各種推辭回絕的疲憊的大人,推銷員們在結束一天的工作后在旅館里碰頭,抱怨那無數在大雪中驅車幾公里卻敲不開的門,寥寥無幾的訂單影片。反觀與推銷員對立的這一戶戶普通的美國家庭,從推銷員與他們的交談,以及他們回復推銷員拒絕的理由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生活在貧瘠的生活中只能用49.95美元來衡量自己的信仰。在推銷員們的公司集會,推銷員們在集會上一展宏圖,他們為自己定下目標“我要掙十萬美元,買一棟大房子”“錢就在外面,等著你去尋找”,這種用激情與想象搭建起的信心在推銷員們走出大廳,面對著外面的冰天雪地之后就全部消失殆盡了。這種遙不可及的虛幻的美國夢,和一個個疲憊寒冷的人就是60十年代的美國。
盡管直接電影規定拍攝者以完全客觀的角度去最大程度記錄事件的原貌,但是直接電影中的真實并不能作為真實的替代品,因為直接電影的真實是人為選擇的真實,攝影師鏡頭的焦點,拍攝題材的選擇,后期剪輯的取舍這種種人為的選擇就決定了直接電影的真實不可能超越純粹客觀的真實。本質的真實和表現的真實是不同的,紀錄片對于現實是一種索引關系,與單純的復制無法等同。生活的片段就好比一潭清水,攝像機就像一顆突然介入的石子,無論這顆石子多么小多么輕,他多會不可避免的讓水面泛起漣漪。攝像機的介入會使得鏡頭前的被拍攝對象作出不同的反映。這本身就與他們所追求的真實相悖了。
同樣的,直接電影的特點在于表現他拒絕評論,解說和采訪,不表示自己的立場。但是對于素材的人為選擇與剪輯就帶有作者本身的邏輯情感,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可以通過保羅自嘲似的哼唱,感受到他生活的艱辛;推銷員們在一次次被拒絕之后的沉默,清點自己手中訂單時的無奈。這種情感通過鏡頭蔓延到了觀者的心中。這是創作者想讓我們看到的,想讓我們感受到的,想讓我們意識到的。它帶有創作者的情感,不可分割。
雖然直接電影作為一種電影類型慢慢的衰退了,但是他們作為一種方法保有持續的生命力。這種被認為是最接近真實的拍攝方式如今依舊可以在很多紀錄片中看到蹤跡。同時直接電影也拓寬了受眾審美認知的范圍,改變了受眾對于真實的認知,承載了直接電影的創作者對于對待真實的態度。
直接電影留給后世的不僅僅是一個電影流派、一種拍攝方式,而是創作者對于真實的態度,是他們看待生活的視角,是他們對社會問題的發現。他們用直接電影開創了一種全新的審美,放大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起到了一種認知自我,觀察社會的作用。
注釋:
1.Richard M.Barsam:《紀錄與真實:世界非劇情片批評史》,王亞維譯,遠流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4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