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福禮 云南大學
語法化,又稱實詞虛化,是始終存在于漢語詞匯演變過程中的一類語法現象,并對漢語的詞法和句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筆者選取了被長期應用并在現代漢語中出現了明顯的類詞綴化現象的漢語語素“師”作為研究對象,旨在觀察語法化現象不斷加深的過程及對現代漢語所帶來的影響。
至春秋末年,“師”的引申義已出現了較大的改變,一些從未出現過的義項在該時期被廣泛使用。以該時期成書的《論語》為例,在楊伯峻譯注本的《論語》中,據統計“師”字共出現了十九次,分布于為政、八佾、述而、泰伯、先進、衛靈公、微子、子張幾個篇章,詞義分布基本可以歸納為四個類[2]:
其一,指軍隊
子路率而對日:“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謹;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先進篇·二十六章》
其二,作職官名稱
師冕見,及階,子日:“階也。”及席,子日:“席也。”皆坐,子告之日:“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日:“與師言之道與?”子日:“然,固相師之道也。”《衛靈公·四十二章》
子日:“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泰伯篇·十五章》
其三,作人名用字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日:“師也過,商也不及。”日:“然則師愈與?”子日:“過猶不及。”《先進篇·十六章》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先進篇·十八章》
其四,指老師
子日:“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為政篇·十一章》
子日:“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篇·二十二章》
子日:“當仁,不讓于師。”《衛靈公篇·三十六章》
衛公孫朝問于子貢日:“仲尼焉學?”子貢日:“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子張篇·二十二章》
早期的“師”字,不但具有明確的含義,在句中所充當的成分除了表人名及官職時,作為一個標志符號冠于名前,更多的時候是作為句中的主賓語來使用,具有明顯的實詞性特征。
言唐朝必言唐之盛,言唐朝之盛又必言唐詩文之盛。蓬勃發展的經濟和交往密切的文化,為唐朝的文學作品帶來了獨特的生命力和色彩,對語言用字的影響也不可謂不小。提起唐朝的“師”,無法繞過的是韓愈的作品《師說》。該作品體現了以韓愈為代表的唐朝文人眼中的師道觀的同時,“師”字詞義引申后所出現的各種詞性及用法也頻繁的出現于文中。
在《師說》一文中,短短五百四十九個字共出現了二十六個“師”字,在用法和詞性上也,有的“師”字出現了與早期的“師”不一樣的變化。對出現在文中的“師”字用法進行簡單的歸類整理后,可將在《師說》一文中所出現的典型的“師”字用法歸為四類:
其一,作名詞,指老師,師傅:
古之學者必有師。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
圣人無常師。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
其二,作動詞,指效法,學習:
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
其三,名詞活用為動詞,以......為師: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
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
其四,是“從師”的省略形式:
師道之不傳也久矣!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于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
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同時受該時期宗教盛行的影響,“師”字也出現了一個較為獨特的用法,成為了對僧尼、道士的尊稱,如:
神秀師常見人說,惠能不地疾直指路。《六祖壇經·佛語錄》。
師必博究精微,貫究玄奧,示之大義,異以微言,提撕善誘,雕朽勵薄。《大唐西域記》。
該時期“師”字詞義及用法之所以出現巨大變化,一方面是由于南北朝時民族大融合,人口遷移不斷,各民族語言交流頻繁。在此社會條件下,漢語語言系統快速發展,語音、詞匯、語法幾個方面都產生了變化,出現了新的語法形式;另一方面,隋唐時期宗教盛行等,大量宗教用語以意譯或音譯的形式出現在漢語詞匯體系中,使得詞匯、詞義和語法較上古有了很大改變,致使此時漢語進入中古時期。該時期所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師”字,在保留了原有的軍隊、官職等義項的基礎上,出現了更加靈活的構詞及構句方式。不再僅停留于名詞性的引申演變,不但出現了名詞動化,甚至可以作為一個單獨的動詞來使用。“師”字的使用范圍得到了極大的擴展,詞性也不再單一,甚至逐漸開始出現虛化。
時至今日,一方面魏晉以后,語言融合,同音語素多,導致詞根復合法造詞占據優勢;另一方面由于中國人對對稱的偏愛,兩者共同導致了雙音節詞占據主流。在現代漢語中,原本作為成詞語素的“師”字,已經虛化成為了不成詞語素。
構詞上的變化也將“師”字詞義的引申運用帶入到了一個更加泛化的階段。現代漢語中,不再將“師”作為特定人群的稱謂,而是在保留部分義項并受這些義項制約的基礎上,被廣泛的運用于對人或其職業的稱謂語,具體形式為:“職業+師”,如“醫師”、“畫師”、“律師”、“藥劑師”“會計師”、“園藝師”、“理發師”、“廚師”等。在這類用法中,作為構詞語素的“師”字基本保存了“掌握專門知識或精通某種技藝的人”這一義項,被作為名詞來使用。而在部分方言區,同樣的構詞形式,“師”字的詞義則出現被進一步虛化的趨向。以筆者所成長的北方方言西南官話方言區的云南方言為例,除了存在“職業+師”這樣的構詞形式外,與其共時并存的還有“姓氏+師”這樣的結構。在云南方言中,“姓氏+師”往往存在于口語在非正式場合被廣泛使用。而其語用的指向可以分為兩類:其一,稱呼人與被稱呼人之間存在同事或普通朋友的關系,此類中的“師”字,基本拋卻了所有義項,僅作為稱呼語的詞綴存在于句中;其二,被稱呼者掌握專門知識或精通某種技藝,帶有尊敬含義。
現代漢語中,基本能夠替代“師”字“由師徒或師生關系而產生的稱謂”這一義項的詞則是“老師”。“老師”一詞在我國歷史上出現較早,如《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這里的“老”表示年輩最尊的意思,“老師”則指代年齡或資歷較老的學者。在金代元好問 《示侄孫伯安》中,也出現了將“老師”用來指稱教學生的人,后來也引申出了傳授學術、技藝的人。而真正將我國長期以來的“師”變為“老師”并開始流行和使用是在19世紀末辛亥革命時期。20世紀新中國成立后,“教師”這一稱號首先用于中小學,以表示對教師的尊重; 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在大學中“老師”一詞取代了“先生”成為主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