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茜[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23]
論者們往往把笛安的《告別天堂》作為青春疼痛文學來看待,認為其是由不成熟的愛情和各種狗血的劇情一鍋亂燉熬成的恩怨情仇,如王浩宇認為《告別天堂》體現的是年輕人的先鋒精神和勇敢沖動的愛,張晨曦則從女性主義角度去探討個體命運的變化與父輩家庭完整性之間的關系。但本文認為,笛安通過背景設置和人物選擇形成了一種深層次的呼應,在這種呼應背后不是簡單的青春愛情,而是更為深刻的社會問題,即社會上層對于社會下層的精神征服。
小說中的人物按照家庭環境可以分為兩種:一是社會上層,如宋天楊和周雷。宋天楊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家人都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均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周雷的父親在研究所工作,家境不錯。他們從出生就享有著優越的生活條件,身邊的人也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不必考慮生活的殘酷和窘迫。二是社會底層,如方可寒和肖雷。方可寒從小生活在臭水河旁邊的工廠宿舍區。工廠子弟們的人生軌跡基本上都是相同的,“讀完河岸上的小學,進工廠的子弟中學念初中,初中的時候開始打電腦游戲,打臺球,也打群架。初中畢業,一生的教育也便到此為止,然后在躁動的年紀打情罵俏地走進父母的工廠上班,再然后,就是呵斥他們在筒子樓里橫沖直撞的孩子了。除了極少數非常優秀或非常不爭氣的之外,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如此”。除去物質條件上的不足,他們之間缺乏互幫互助的溫情脈脈,只有嫉妒和惡意,而這嫉妒使人們散播著卑劣的流言。這種惡意并不是來自人們人格上的缺陷,而是來自生活環境的窘迫。方可寒出賣自己的身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貧困,因為貧困,她的疾病也無法得到治療從而早早去世。肖雷很早就學“古惑仔”砍人,因為喜歡電影,母親便把全部積蓄拿出來,幫他盤下一家音像店。再后來,他把店賣掉,轉行做了出租車司機,這就是普通的工廠子弟的一生。方可寒和肖雷的生活艱難且狼狽,而江東童年的生活和他們相似,但母親改嫁后,他過上了比較優裕的生活。
其實,方可寒和宋天楊、肖雷和江東是兩組可以相互對照的人物。從生活經歷上來看,方可寒和宋天楊都是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從精神層面上來看,她們兩個人極其相似,她們讀到《局外人》的結局時都失聲痛哭。在方可寒尋找適合的詞語描述自己對世界的認識時,是宋天楊給出“字典”這個契合方可寒內心的詞:“‘字典,是吧?’我說,‘我早就覺得,這個世界是本字典。’我一直都在等一個跟我一樣發現這個秘密的人。我曾經以為這個人是江東,沒想到是方可寒。”這是宋天楊的個人闡述,她們倆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自己,所以小說后面兩人以情敵的身份保持著一種奇異的朋友關系。而肖雷和江東的童年里,父親都是缺失的,母親是他們生活里最重要的角色。江東的個人闡述也表明了這一點:“我能進北明中學全是憑我自己考夠了分數,但我不能理直氣壯地說這跟我的繼父——江校長毫無關系。如果我媽媽沒嫁給他,也許我就和我筒子樓里的小伙伴一樣。”這兩組人物經歷相似,情感體驗也相似,唯一的差異在于他們所處的階級不同。
階級地位決定了他們生活軌跡的差異:宋天楊保持了她的天真美好,江東可以出人頭地;而方可寒早逝,肖雷落魄潦倒。在人物關系上,這種差異又指向社會上層對于社會下層的掠奪和精神征服,如江東和肖雷都喜歡著宋天楊和方可寒,對于象征著社會上層的宋天楊,江東說:“天楊。小天楊。粉紅色的小方格襯衫,嫩嫩地開在五月的陽光里……你這么潔凈,這么漂亮。”肖雷也說她的潔凈是從里到外散發出來的。而對于象征著社會底層的方可寒,江東說:“就算方可寒不僅僅是一個誘惑那么簡單,不僅僅是一個漂亮的婊子而已,那又怎么樣?不過是糞土。”肖雷則認為方可寒如同他的母親,即使她向他傾訴了自己最為隱秘的過去,也同樣下賤。然而方可寒是甘愿低賤嗎?她難道不想像宋天楊一樣活得體面干凈嗎?她們兩個人擁有同樣高貴的靈魂,卻來自不同的階層。對于江東和肖雷來說,社會上層是干凈而美好的夢,而社會底層卻令他們懷有更為復雜的情感:一方面是鄙夷厭惡,另一方面,因為社會底層的生活已經在他們身上打下了烙印,他們無法拒絕和剝離自己的過去,所以這墮落中偶爾的美好便顯示出一種驚人的美麗。這種征服同樣體現在女性對男性的選擇上,宋天楊和方可寒都喜歡江東,都不喜歡肖雷,肖雷沒有平等的機會同她們交往:“我和他們的友誼只能維持到他們畢業。他們上大學之后,他們的學弟學妹里又有幾個會成為我的哥兒們?無論如何,我只能做他們高中時代的朋友。”這種不平等直指階級差異,似乎出生于社會底層就帶有原罪,這種原罪是在社會上層對社會底層的物質掠奪和精神征服之下形成的。故事的背景也呼應了這個主題:在這個城市里,一方面,工業發展污染著河流;另一方面,人們又展現出對污染后的骯臟河流的厭惡和對住在河流邊的人們的嫌棄。從社會背景來看,主角們所處的城市工業化嚴重,一到春天沙塵暴肆虐,這是所有人都想要逃離的城市,他們向往著北京、上海那樣的大都市。北京、上海是綺麗的夢,是他們的精神寄托。物質掠奪與精神征服同時發生,精神征服成為物質掠奪的借口。然而有趣的是,在文本中展現出的這種征服并不是單向的,社會底層對于社會上層也會呈現出偶然性的反擊,即方可寒對江東、肖雷對宋天楊肉體上的征服,而這兩次反擊恰好是推動故事情節發展最主要的兩個矛盾。
江東拒絕不了來自方可寒的魅力,這種勾引與墮落的關系不是由于方可寒的主動,而是江東自己內心的渴望。江東否定自己的過去,但在過去的不堪生活里偶爾所閃現出來的美好又是他無法忘卻的。“方可寒那時不屑于跟著我們瘋,只不過有一個夏天的晚上,直到晚上臟水還不退。漂了一地的爛菜葉菜幫,還有一樓道的潮氣。她走出來,左右看了看,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沒發現我,然后她拎著她那雙紅色的小塑料涼鞋,輕輕地但是興奮地踩進了水里。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專注的眼神,那個場景就像做夢一樣。”在一個城市中,社會上層對于社會底層有著物質上的剝削和精神上的征服,但從社會底層進入社會上層后,他們又對于社會底層有著一種復雜的城市“鄉愁”。相反,肖雷是以一種卑劣的方式獲得了宋天楊的身體,這看似是在身體上實現了階級上的反抗,但是傷害了宋天楊。這是一個失敗的反抗行為,以宋天楊的童真被毀滅為終結,肖雷并沒有勝利,而是親手毀滅了自己向往的愛情,肉體的獲得反而增加了他的罪惡。這兩次反擊實際展現的是社會底層對于社會上層的反抗,他們利用城市“鄉愁”和不顧一切地墮落作為反擊的手段。
最后,他們看似選擇了和解,宋天楊和周雷沒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家鄉,污水河得到了治理,江東與肖雷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在和平的表面下,最終還是以社會底層的失敗而告終,方可寒和肖雷作為兩個反抗主體,一個死亡,一個消失在了眾人的生活中。而宋天楊選擇了一個和她屬于同一階層的人——周雷,江東遠走加拿大——一個在眾人眼中更具有吸引力的地方。反抗并沒有真正改變階級之間的精神征服問題。
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社會上層對于社會底層的資源掠奪是顯而易見的問題,精神征服的問題則更為隱秘,精神征服使得掠奪變成理所當然的事情。社會底層的地位被悄無聲息地降低,他們無法發聲,發出的也只是“我出生的階級是我的原罪”。這也是二三線城市人才流失嚴重,而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人才過剩的原因。面對精神征服問題帶來的惡果,征服者本身要負很大的責任,反觀被征服者,也應運用文化知識,建立起階級自信和城市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