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干《蘆川歸來集》的“笑傲江湖”

⊙崔光慧［濰坊工程職業學院應用外語系，山東 濰坊 262500］

張元干生活在北宋后期至南宋中期，當時社會動蕩，民族矛盾尖銳。靖康之難后，中原的大好河山被金兵占領，并且時時侵犯江南，企圖滅亡南宋。在這種背景下，南宋朝廷內部主戰和主和兩派發生了激烈的斗爭，這些構成了張元干詞作的環境背景。其詞上承蘇軾，下啟辛棄疾，風格豪壯悲憤。《元載》魚朝恩曰：“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測也。”笑的內涵有很多種，除了真正的開懷大笑，還有苦笑、悲笑、假笑、自嘲的笑，有些笑，是一種對自我本體所進行的安慰和鼓勵。《全宋詞》共收詞21055首，使用“笑”字的累計3458首，占據總數的16%。張元干詞有185首，使用“笑”字的有27首，占其總數的15%。笑的時間、地點、背景、對象不同，笑的內涵也會有一些差異。張元干“笑”詞的內涵，大致可分為以下幾種。

一、表現一種達觀態度、男兒風度

張元干在少年之時就身懷宏圖壯志。國家殘破，人民流離，他發誓投筆從戎，“整頓乾坤，廓清宇宙”。在主戰派與主和派的斗爭風云之中，他堅定地站在主戰派一邊，立志收復祖國大好河山。這種豪情壯志，大將風度，以“談笑”“堪笑”“笑傲”的方式在其詞中表現出來。如《感皇恩》：

年少太平時，名園甲第。談笑雍容萬鐘貴。姚黃重綻，長對小春天氣。綺羅叢里慣，今朝醉。臺袞象賢，元樞虛位。壯歲青云自曾致。流霞麟脯，難老洛濱風味。謝公須再為，蒼生起。

在詞人三十六歲那年，由于宋欽宗聽信讒言，罷免了李綱的官職，張元干也受到牽連被貶謫離京。但他仍不改初衷，堅定地站在主戰派的立場上，積極支持抗戰。此詞是為謝公做壽而寫，但其中也表達了詞人自身的情感與愿望。詞尾“謝公須再為，蒼生起”，又何止是在說謝公，也是在述說他自己的壯志情懷。借謝公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這里的“談笑”，表現的是一種從容不迫的男兒風度。又如《隴頭泉》：“少年時，壯懷誰與重論。視文章、真成小技，要知吾道稱尊。奏公車、治安秘計，樂油幕、談笑從軍。”此詞非常直率，“談笑從軍”表現的是一種磊落之氣。為國效力、收復河山的激情時常激蕩在詞人心中，并調動其身心的一切潛力，發而為一種強健豪壯之氣。他的“談笑”，充分反映了其胸襟抱負、英雄性格和復雜的內心體驗。雖然后來張元干也曾“從大將軍之幕府”，但他的這種壯志抱負并沒有得到伸展。面對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他也用“笑”來表現自己的達觀態度。如《夏云峰》：“長生難老，都道是、柏葉仙階。笑傲、且山中宰相，平地蓬萊。”這里的“笑傲”，表現的是對現實的不滿，詞人自身的英雄氣概與萎靡的社會現實之間的沖突，在其內心轉化為對整個世事的普遍不滿，繼而付之一笑，如王思任在《屠田叔笑詞序》中所道：“舉人間世一切蝦蟆傀儡、馬牛魑魅搶攘忙迫之態，用醉眼一縫，盡行囊括，日居月諸，堆堆積積，不覺胸中五岳墳起，欲嘆則氣短，欲罵則惡聲有限，欲泣則為其近于婦人，于是破涕為笑。”

張元干的“談笑”“堪笑”“笑傲”，是站在英雄領地上的傲慢笑聲，它所表現出的實際上是詞人內心最深沉、最嚴肅的情感。

二、對歷史、現實及社會人生的反思

張元干常用“一笑”“掀髯笑”來表現其對歷史、現實及社會人生的反思。如《永遇樂》：

飛觀橫空，眾山繞甸，江面相照。曲檻披風，虛檐掛月，據盡登臨要。有時巾屨，訪公良夜，坐我半天林杪。攬浮丘、飄飄衣袂，相與似游蓬島。主人勝度，文章英妙，合住北扉西沼。何事十年，風灑露沐，不厭江山好。曲屏端有，吹簫人在，同倚暮云清曉。乘除了、人間寵辱，付之一笑。

“乘除了、人間寵辱，付之一笑”，這是詞人對日益腐壞的社會生活的冷峻評價。然而他這種笑不是真正的笑，而是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笑。在這個“付之一笑”里，貯藏的是詞人內在的心靈痛苦，它表現的是英雄悲傷的無力感。又如《水調歌頭》：“袖手看飛雪，高臥過殘冬。飄然底事春到，先我逐孤鴻。挾取筆端風雨，快寫胸中丘壑，不肯下樊籠。大笑了今古，乘興便西東。”看似豁達超脫，但真相并非如此。張元干的豁達，不像蘇軾那樣真正發自心底，更像是一種面對無奈世事而對自己進行的勸慰。蘇軾詞中也有勸慰，但勸慰是真，那份豁達也是真。張元干的勸慰是真，痛苦是真，而豁達只是個幌子，總有一種不平之氣郁結于其中。他是在大笑，然而陪伴他的只有“飛雪”“殘冬”“孤鴻”，因此他的笑其實是在掩飾內心的獨立蒼茫和無所依靠。

雖然張元干具有抗擊金兵、收復失地的雄心壯志，但在當時主和派掌權而強盛的形勢下，他不但壯志難酬，還屢受打擊迫害。張元干企圖以快樂的大笑來沖淡內心的痛苦，來掩蓋面對歲月流逝卻不能有所作為的傷感。這正如博馬舍所謂“我急急忙忙地笑，見什么笑什么；怕的是迫不得已的哭，見什么哭什么”。“千古是非渾忘了，有時獨自掀髯笑”，這既非居高臨下、傲然無物的笑，也不是豪放自若、大將風范的笑，而是一種“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又能怎么辦”的笑，是對現實人生的反思。

三、抑郁、不得志的自我勸慰

有時張元干的笑，是一種自我安慰性質的笑。在這一類詞作中，笑的自我構筑，對他內心的痛苦起到了柔化作用。如《水調歌頭·和薌林居士中秋》：

閏余有何好，一歲兩中秋。滕王高閣曾醉，月涌大江流。今夜釣龍臺上，還似當時逢閏，佳句記英游。看山兼看月，登閣復登樓。別離久，今古恨，大刀頭。老來長是清夢，宛在舊神州。遐想薌林風味，甕里自傾春色，不用貰貂裘。笑我成何事，搔首謾私憂。

“笑我成何事，搔首謾私憂”，張元干一生請纓無路、壯志難酬，他的激情、斗志、韜略都曾經很有聲勢地燃燒過，但那也只能是曾經。這時的笑是苦笑，是自嘲。如果說哭是將痛苦發泄出來，那么笑就是將他無為的悲傷鮮明地投射出來。如《水調歌頭·丁丑春與鐘離少翁、張元鑒登垂虹》：“俯滄浪，舌空曠，恍神交。解衣盤礴，政須一笑屬吾曹。洗盡人間塵土，掃去胸中冰炭，痛飲讀離騷。縱有垂天翼，何用釣連鰲。”看起來似乎是很豁達很快樂的，但這并不是真正的快樂。細細品味，便能發現其中所沉潛的痛苦。他以笑的方式來柔化心中極大的悲憤，進行自我勸慰。

“自笑自悲還自語，一杯酒，鼻如雷。”這里，“自笑”是與“自悲”“自語”并列在一起的，對詞人來講，笑與悲傷和孤獨并列，可見笑也是蒙著一層灰暗色彩的。這是一種想從無力生活中掙脫出來的笑、掙扎的笑、費力的笑。在騷動與喧囂的笑聲中，我們感受著詞人對時光流逝的恐懼，對一事無成的慨嘆。這種笑聲是他在消融的醉夢中突然迸發出的痛苦的寫照。以哭為笑，其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苦辣。

四、尋求閑適的歸隱心態

張元干詞中還有一類“笑”的內涵是用來表達追求閑適的歸隱心態。如《如夢令·臥看西湖煙渚》：

臥看西湖煙渚。綠蓋紅妝無數。簾卷曲欄風，拂面荷香吹雨。歸去。歸去。笑損花邊鷗鷺。

全詞共七句，前四句從不同角度描寫了西湖的景物、意象：浩蕩廣闊的湖面煙霧迷離，湖中荷花綠蓋娉婷，紅花婀娜，輕風拂面，細雨飄香。詞人在岸邊、欣賞著這一幅西湖煙雨圖，真是大暢心懷。在這美好的大自然中，因主張抗金屢遭迫害的詞人，受傷的心漸漸得到了平復。他面對這和平寧靜的美景，怡然而樂，喜不自禁。他急欲歸去，是為了擺脫齷齪的官場，是為了洗盡那黑暗的政治帶給他的不幸。這種笑，是為了尋求心靈安穩，尋求生活平靜的笑。這種笑使詞人內心的騷動看似微弱而隱在，又甚至減弱到這樣一種程度：使它轉化為內在的快樂和自在。又如《點絳唇》：“小雨忺晴，坐來池上荷珠碎。倬眉濃翠。怎不交人醉。美盼流觴，白鷺窺秋水。天然媚。大家休睡。笑倚西風里。”痛苦的每一種情景和細節都比快樂更真實，所以就讓一切付之于笑聲之中吧，讓笑聲來慰藉自己的心靈。

劉鶚在《老殘游記》自序中說：“《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于《西廂》，曹雪芹寄哭泣于《紅樓夢》。”張元干不僅以詞哭，而且在詞中又以笑寫哭，是為時代，為民族而哭。《詩經·終風》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英雄落難后的笑聲里包含的其實是痛苦情緒。張元干以笑寫哭，以笑寫痛、寫悲、寫憤、寫哀，他在笑聲里更真實地展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