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月[沈陽師范大學,沈陽 110034]
汪曾祺的小說《職業》是汪曾祺于昆明創作的一篇小說,先后經過四次改稿,歷時三十多年才發表,其語言風格、風俗韻味、美學品味、主題思想都達到了很高水平。已被收錄到人教版高中語文的選修課本《中國民俗文化》中,《職業》雖然不是汪曾祺最有影響的作品,卻是汪曾祺最滿意的作品。
1986年,汪曾祺在《汪曾祺自選集》自序中提出:“作家是感情的生產者。他稱自己的作品包含三種感情: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憂傷,比如《職業》《幽冥鐘》;一部分作品則有一種內在的歡樂,比如《受戒》《大淖記事》;還有一部分作品則由對命運的無可奈何轉化為一種常有的苦味和嘲謔,比如《云致秋行狀》《異秉》。此外,在有些作品里這三者是混合在一起的,比較復雜。”但是《職業》不僅僅蘊含了作者憂傷的感情,更多的則是作者那種閑適與幽默的生活態度。
汪曾祺的小說一貫是平淡含蓄的,他的小說中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沒有對苦難的直接描述,也沒有直逼人類靈魂的拷問,只是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平凡無奇的世界,他在司空見慣的現象中捕捉人生樂趣,他的人生是審美的人生,因此《職業》中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孩子也成了他筆下獨特的風景。
在《職業》中,先是走街串巷的吆喝聲引發了汪曾祺的興趣,雖然街上的居民鋪戶、大人小孩、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小教堂的牧師以及這些叫賣的人自己都聽得很耳熟了,但是汪曾祺卻能從其中體會到獨特的樂趣。他一輩子都沒有聽見過這么脆的嗓子:“有舊衣爛衫找來賣!”這個中年女人的吆喝聲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卜似的;“有人買貴州遵義板橋的化風丹……”從化風丹的吆喝聲中汪曾祺又知道了一個地理書上所不載的地名——板橋,而那頭發梳得光光的吆喝“賣楊梅——”“玉麥粑粑——”的苗族少女則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各種吆喝聲組成了一首生活交響樂,作為背景為這些平淡日子抹上了一筆亮彩。這些聲音是美的,是可觸的,是市井生活的味道。但是在這些吆喝中最特別的便是“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些吆喝聲組合起來,為人們呈現了一個閑適、平淡的風俗畫。我們知道,這些走街串巷吆喝的人肯定是為了生計而奔波,其中的艱難苦澀可想而知,可汪曾祺沒有渲染他們生活的艱辛不易,而是從聲音寫起,寫人的職業,寫人的生存狀態和對勞動人民的欣賞與同情。
這個吆喝的小孩十二三歲,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還有個外婆,在大西門外擺個茶攤賣茶、賣葵花子。小孩長大了,得自己掙錢吃飯,他做了糕點鋪的小伙計,晚上發面,天亮幫師傅蒸糕、打餅,白天便挎著木盆去賣,走街串巷地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他的吆喝不是簡單地吆喝,而是有韻律的,可以譜出來,非常清脆動聽。面對不幸的命運,有的人會傷心難過、有的人會垮掉,但是從這個孩子身上我們看到了聰明懂事,“這個孩子是個小大人”!這么小就有了一份職業,但是他應對自如,而且異常乖巧。“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陰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生活的重擔壓在這個孩子過于稚嫩的肩膀上,但是他坦然接受,這里作者不但是夸獎,更是欣賞,在汪曾祺其他一系列的小說中,汪曾祺也表達了他對勞動人民的喜愛,但是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更是充滿了對孩子的關懷與憐愛。
對孩子處境的描寫汪曾祺是通過對比手法來實現的,當別的孩子都去上學時,這個孩子卻挎著木盆吆喝,孩子們放學后背著書包,也覺得他吆喝得好聽,總愛學他,但是他們把詞改了,改成“捏著鼻子吹洋號”!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前者是挎著木盆,后者是背著書包,命運的不公和生活道路的不同隱藏在這無形的對比中,孩子們越是對這份職業表現得盡職盡責,就越體現出社會和生活加在他身上的重擔,他也就越被異化得厲害。汪曾祺只是將憐憫之情包含在這不動聲色的描寫當中,看似是風俗描寫,實則描寫的是社會、是生活,這也體現出作者閑適的生活情趣。
汪曾祺一方面對孩子在工作中表現出的擔當與責任表示贊揚與欣賞時,另一方面也不忘表現孩子身上的天真與童趣。孩子畢竟是孩子,他也有屬于自己的小樂趣。“每天下午,在華西山路、逼死坡前要過龍云的馬。這些馬每天由馬夫牽到郊外去溜,放了青,飲了水,再牽回來。孩子每天都在這時候經過逼死坡,他很愛看這些馬。黑馬、青馬、棗紅馬。有一匹白馬,真是一條龍,高腿狹面,長腰秀頸,雪白雪白。釘了蹄鐵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響,他站在路邊百看不厭。”作家還不忘打趣一句:“餅子和糕賣給誰呢?賣給這些馬嗎?”汪曾祺寫的是孩子玩心不改、孩子的童趣,他偶爾會向職業之外的生活張望,可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汪曾祺打趣孩子的餅子和糕是否要賣給馬,不正就是作為大人幽默生活態度的體現嗎?孩子有童趣,但是大人遠離職業,偶爾調皮也同樣會體驗到輕松與愉悅。
有一天是孩子外婆的生日,他是去外婆家吃飯去的。他跟楊老板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把賣剩的糕餅交回到柜上才去。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沒有人,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面對其他孩子們沒有惡意的模仿,孩子坦然接受,甚至自己也偷偷了喊一嗓子。這種模仿不是挖苦、不是嘲笑,也不是惡搞,作家把它理解為童趣,孩子也同樣參與其中,而且他不是自己偷偷嘀咕,而是“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幽默之余也體現出孩子樂觀地面對生活,對社會的熱烈回應。小說沒有直接描寫職業對于孩子童趣的壓抑與對自由的渴望,而是一團和氣,在這種淡淡的幽默中引發人們的思考。
汪曾祺曾說過:“我以為一個作家的作品是引起讀者對生活的關心、對人的關心,對生活、對人持欣賞的態度,這樣讀者的心胸就會比較寬厚,比較多情,從而使自己變得比較有文化修養,遠離鄙俗,變得高尚一點、雅一點,自覺地提高自己的人品。”《職業》不僅能夠體現出作者對生活的關心與欣賞,更能體現出作者對于生活恬淡、幽默的態度。
在小說的結尾作者不僅僅是一位旁觀者,更是參與到孩子的這種天真快樂中。“我在一條巷子里看見他在前面走。雖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頭(這孩子長得不難看,大眼睛,樣子挺聰明),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沒有挎著淺盆,散著手走著,覺得很新鮮。”作者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孩子,對他進行了細微的觀察,所以當孩子剃了頭之后他能一眼就看出來,面對散著手走著的孩子,作者是感到既新奇又新鮮的,看到孩子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他充滿了隱約的期待,因此當孩子看到巷子里沒有人(他沒有看見我,我去看一個朋友,正在倚門站著)而大聲吆喝“捏著鼻子吹洋號”時,作者感到開心與輕松,雖然他沒有描寫自己的心理活動,但是通過對孩子外貌與聲音的刻畫,那種期待與喜悅的心情溢于言表。孩子這一聲響亮的吆喝,是對艱苦生活快樂的回擊,也是作者面對生活態度的投射。
《職業》這篇小說汪曾祺先后改寫了四次,筆者認為這篇小說不僅僅是對市井音樂與風俗的描繪,更是對人如何面對生活、人的精神狀態的寫照。汪曾祺閑適幽默的生活態度與人生情趣也由此體現。
①陸建華:《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頁。
②汪曾祺:《汪曾祺小說自選集》,新華出版社2014年版,第299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