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顧曲



7月8日,演員尹昉更新社交動態,宣告自己的新戲《第一爐香》戲份殺青。許鞍華宣布改編《第一爐香》后,關于這件事的后續就成了張迷關注的焦點。從馬思純在微博曬出的“張愛玲語錄”,到電影版《第一爐香》的選角爭議,網友們圍繞許鞍華的改編展開熱烈討論。
許鞍華過往改編張愛玲的作品,往往舞臺劇好過電影,她在改編電影的過程中,顯得規整有余,邪性不足,張愛玲的文本,其實是需要邪性,需要天才的驚鴻一瞥的。
張愛玲極難改編的作品之一
每個人這一生都要翻過一座高山,對“張迷”許鞍華來說,改編成功一部張愛玲作品,或許是她想要翻過的高山。盡管她心底里意識到任務艱巨,但那股執念還是逼著她去冒險。所以幾番考量后,許鞍華接過了改編《第一爐香》的任務。這是張愛玲的中篇小說處女作,也是她極難改編的作品之一。
《沉香屑·第一爐香》初載于1943年《紫羅蘭》雜志第二期至第四期,收入1944年8月上海雜志社的小說集《傳奇》。它被公認為確立張愛玲風格的作品,也是作家融合古典與西方敘事技巧的嘗試。隨著許鞍華宣布改編《第一爐香》,到公布主演陣容,這部小說再度引起關注。然而,《第一爐香》雖然極具電影風格,卻并不適合許鞍華。
要分析其原因,需要結合《第一爐香》的文本來談。從首段開始,張愛玲就表露出自己的敘事野心。“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這是一個有說書人腔調又融合現代小說技巧的開頭。在中國古代,小說敘事者往往是說書人,所以開頭常伴隨著詩文,然后來一句“列位看官”,抓住讀者注意力,將核心情節娓娓道來,到文末,再加一個“且聽下回分解”,由此環環相扣。
比如《西游記》開頭:“詩曰: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這就是一個典型的章回小說開頭。在張愛玲的早期小說中,說書人的腔調猶存。比如《金鎖記》:“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敘述者“我”,領著讀者到故事發生的現場。這樣做的好處,一來可以制造懸念,激起讀者的興趣。二來,在讀者與故事間調整距離。
借空間來說感覺
張愛玲自小閱讀《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對古典小說的技巧熟稔在心。她的開頭常有懷舊的氣氛,迅速交待時間、背景、人物的同時,渲染出蒼涼的語調。而她的小說開頭又很現代,十足的電影感,借空間來說感覺,《第一爐香》即是例證。
小說開頭并沒有明說女主角葛薇龍的背景、心境,而是通過葛薇龍的視角,描繪她所見到的景色,從而點出她的心境:
“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里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于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來。姑母家里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字欄桿,欄桿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園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艷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墻里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里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里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這是一段夾敘夾議的文字,張愛玲在短短兩段中轉換了兩次敘事視角。先是“(葛薇龍)向花園里遠遠望過去”,作者的全知視角,變成葛薇龍的限知視角,再到“這里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又回到了作者的議論。
而這兩段,也是點出葛薇龍的現狀和心態的文字。她到香港兩年了,卻對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很生疏,可見她自己并不富有。但是,當她望著姑母家的景觀,目力所及的則是逐漸強烈的色彩,從“矮矮的白石字欄桿”,到“鮮亮的蝦子紅”,再到“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張愛玲深信,一個人對所見事物的過濾和渲染可見她的內心,葛薇龍看到的色彩越強烈,越反襯她現狀的凄涼、內心的渴望。
而當我們通讀小說就會明白:“八一三事變”后,葛薇龍跟隨家人到香港避難,但因為物價飛漲,家人后來打算離港返滬,葛薇龍羨慕香港的生活,渴望在那里繼續讀書,卻沒有錢財,于是她想到了富有寡居的親姑母梁太太——“一個關起門來留住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的小慈禧太后”。
華麗的文字背后是殘酷
《第一爐香》很有電影感的另一點在于:它把每個人物都立住了。一個三萬字左右的小說,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被寫活,這是張愛玲讓人驚嘆的地方。
對葛薇龍,張愛玲的描寫是:“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
對喬琪喬,張愛玲寫道:“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
對小說的真正主角梁太太,張愛玲寫得更是惟妙惟肖:“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里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通過和丫鬟的三兩對話,梁太太風情、刻薄、狠辣的一面,也生動地呈現給了讀者。
要改編《第一爐香》,必須注重人物和空間感的營造。張愛玲高明的一點在于:她寫人物、寫背景,不是直白地說出,而是在工筆似的對空間的描述中,把人物和背景立起來,給予讀者畫面感,也讓小說的思考空間更大。
那些說她只寫小情小愛的評論家,實是沒有細看這些文字。正是在具有時代感的微觀權力結構的構建中(比如梁太太家,葛薇龍與梁太太的關系;姜公館,曹七巧與周圍人的關系),張愛玲的小說“以小見大”,不因意識形態的改變而消失,因為世事會變,但葛薇龍、曹七巧的遭遇仍然上演。
這是個華麗的文本,但它的內核是殘酷的。葛薇龍陷入愛的泥淖,原來只是梁太太的利用工具。梁太太的家艷異非常,實質卻如同《海上花列傳》里的妓院,睨兒、睇睇、葛薇龍,在她眼里不過是不同的棋子。從一開始,等待葛薇龍的就是個局,誰先沉醉,誰就遍體鱗傷。梁太太在衣櫥里準備了“一柜子為她量身定做的衣服”,安排她出入酒桌飯局,她自以為聰明,到頭來落個涼薄。
許鞍華與張愛玲是兩類人
這些女性困在這個環境里,永遠跑不掉。從這一點來看,《第一爐香》的文字很《紅樓夢》,內核卻是《海上花列傳》的。《第一爐香》不僅是個愛情悲劇,它是舊制度瓦解、新制度尚未完善、國家被殖民化過程中人的精神寫照。所以,要拍好《第一爐香》,不僅要關注到男女間的情緒,也要有對殖民地背景下空間生產、權力關系的了解,但在過去許鞍華改編張愛玲的電影中,這些都是被弱化的。
如今的許鞍華不再是新浪潮時期的她,相比起早年,她的作品更穩重平緩,但少了許多銳氣。她現在適合拍樸素的故事,展現生活的日常感,她自己也說,她比較適合拍《半生緣》,因為那部小說相對樸素點。至于《第一爐香》這樣的作品,和她實在不搭調。《第一爐香》是生活中的奇觀,既有張氏作品常有的灰燼感,也有殖民視野下的混沌眾生,作品里有邪氣,有天才的散漫,有對待人物的不留情面。
許鞍華和張愛玲都很看重情感,但在情感的處理上,她們是兩類人。許鞍華三分留情,對人物常有惻隱之心。張愛玲凜冽決絕,蒼涼中有殘酷的底色。她們都對愛執著,但表達的方式不一樣,這也決定了他們作品氣質的不同。
《第一爐香》難改編成電影的地方在于:如果只照搬情節,不注意語言和人物的塑造,電影容易淪為奇情片,獵奇有余,深度不足。如果刪繁就簡,只拍葛薇龍和喬琪喬的感情,原著的精髓就會被矮化,改編就真的成了“小情小愛”。要還原原著的感覺,對導演的視聽語言、編劇的文字功力要求非常高,甚至對攝影、美術指導,都是不小考驗。比如梁太太家,怎么再現它那種突兀又象征著香港的感覺?葛薇龍成為交際花的過程,又如何處理地不突兀?這都是很考驗改編者的地方。所以,《第一爐香》雖然有電影感,卻很少有導演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