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言

世人談起金岳霖,總會提到林徽因,對他與梁思成、林徽因的那段情感往事津津樂道。其實,作為“中國哲學界第一人”,金岳霖的人生遠比這些流言精彩。
永葆童心
自古大師多童心,金岳霖也不例外。他的童真刻在骨子里,即使在風雨如晦的歲月里也一如既往。
云南出斗雞,在西南聯大時,金岳霖養了一只很大的斗雞。家人吃飯時,這只斗雞都能堂而皇之地把脖子伸上來,同桌享用,完全是老友般的待遇。當年躲日本飛機轟炸時,他首先想到的竟然也是雞的安全。
他還特別喜歡搜羅各種“大”水果——大梨、大石榴等,一一擺在客廳。西南聯大側門旁邊有個街道叫金雞巷,他總把大水果拿去和別家的小孩比賽, “你看看誰的更大啊?”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作為禮物送給小孩,逗得他們樂不可支,然后他再去買。正因如此,很多小孩都特別喜歡跟他玩,每每經過院子,總能聽見一幫小孩高聲喊他“金爺爺”。
汪曾祺曾說,有一次,金岳霖被沈從文邀請去講《紅樓夢》的“哲學”,結果他上臺就說: “《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他把手伸進后脖,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里看看,甚為得意。
人生最幸福的是,身已老,心未泯,始終保有童真的人,怎會無趣?
幽默相伴
在學生們眼里,金岳霖的穿著打扮相當特立獨行,甚至有點“怪”。汪曾祺在《金岳霖先生》里回憶在西南聯大學習時見到的金岳霖, “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后來他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的鏡片一只是白的,一只是黑的。”
事實上,金岳霖的“怪”事出有因。他曾打趣說: “我年輕的時候眼睛不好,左眼近視800度,右眼遠視700度。結果來一輛汽車,我看到七八輛,然后就不知道該躲哪一輛了。”
他總是喜歡用幽默化解生活和學習中的小坎坷。有學生問:“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這種學問多么枯燥!”他答: “我覺得它很好玩。”儼然像個小孩。
金岳霖在西南聯大講邏輯課時,有位同學叫林國達,他總覺得這門課有點玄,很多東西想不通,就愛提奇奇怪怪的問題。有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岳霖想了想,說: “我問你一個問題, ‘林國達君垂直于黑板,這什么意思?…林國達一聽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于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毛病啊,然而生活中沒人會這么說話,這根本不符合實際,所以說到底還是個假判斷。金岳霖隨口一個玩笑,就讓學生明白了邏輯學的奇妙所在。
癡而忘我
很多人評價金岳霖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人情世故全然不通。一次,哲學所的領導去看望他,臨走時說了句“有要求盡管提”。一般人都知道這是領導的客套話,沒想到金岳霖卻不假思索地說: “我要錢。”然后掰著指頭說: “我的《邏輯》不要錢,《論道》也沒要錢,但《知識論》一定要錢。”
金岳霖要錢是為了資助學生。動蕩時期,很多學生家鄉淪陷,他便一直默默資助學生念書。曾經的外交部部長喬冠華當年被日本人驅逐出境,生活困頓潦倒,金岳霖鼎力相助,幫他順利到德國留學。
有人說,金岳霖一輩子都在做兩件癡事,一是研究哲學,二是愛林徽因。感情之事,后人無從猜測,但金岳霖對學術的研究卻真心專注忘我。
1938年,金岳霖到了昆明,除了講課,剩下的日子里,他雷打不動地做學術研究。他的筆下誕生了中國現代哲學系統中最完備、最富創造性的本體論專著《論道》。那也是他一生最為滿意的作品。
一天,日本的炸彈突襲云南,空襲警報拉響,西南聯大的師生們都按照規定立即撤離。可金岳霖依然心無旁騖地沉迷于專著,瞬間,幾枚炸彈在他那幢樓的前后左右開花。幸運的是,他在的那幢樓居然逃過一劫。他驚醒后從樓里跑出來,發現周圍的慘景,一臉茫然。后來,躲避空襲的人們回來了,他還木然地站在樓門口,手上拿著一支筆。
情深似海
金岳霖在《我的朋友們》 一書中這樣描述與林徽因和梁思成在一起的生活, “一天早晨,我正在書房研究,忽然聽見天空中男低音聲音叫老金,趕快跑出去看,梁思成夫婦都在他們正房的屋頂上。我早知道思成是‘梁上君子。可是,看見他們在不太結實的屋頂上,總覺得不妥當。我說你們給我趕快下來,他們大笑了一陣,不久也就下來了。”
林徽因去世多年后,金岳霖突然鄭重其事地叫了一群好朋友到北京飯店吃飯。眾人聚齊,很是納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忽然想到要聚會?開席前,金岳霖舉起酒杯,悠悠地說: “今天,是徽因生日。”眾人瞬間恍然大悟,感動唏噓。
1983年,金岳霖已年過八旬,出版社的人想要出一本關于林徽因的文集,于是來拜訪金岳霖。他們帶了一張已經泛黃的林徽因的照片,金岳霖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看著看著,不禁潸然淚下,喃喃自語:“太好了,這個太好了!”編輯問他可不可以為這本文集寫篇東西,他遲遲沒有開口。沉默許久,他一字一頓鄭重地說:“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
有時候,沉默是對愛最大的尊重。越是深情,越是純粹,越是不能任由他人評說。他自始至終與梁思成、林徽因一家保持著親密又坦誠的關系,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甚至會叫他“金爸”。一直到生命最后,都是梁從誡夫婦照顧他晚年的生活,為他養老送終。
如此紳士品格,又怎會在意旁人的三言兩語?
金岳霖晚年深居簡出,八十多歲的時候,毛主席曾對他說: “你要多接觸接觸社會。”怎么才算接觸社會?這個單純了一輩子的老人不太知道,他在家想了許久,決定雇個蹬平板車的帶他去王府井看一看。
那一年,王府井里熱鬧非凡。回想著幾十年前動蕩的日子,看著眼前和諧又濃烈的生活,他開心得像個孩子。正如汪曾祺所說: “沒有人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