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鄉村里的自然寫生

童程 許晨 魏巍

【摘 要】作為日本近代文學創作大家，島崎藤村受20世紀初日本文壇“寫生文”的創作理念影響，將七年北信州小諸的鄉村田園生活記錄下來出版為《千曲川風情》，而這也成為他散文創作領域的一次寫生實踐，從題材的選擇、個性的表現都具有寫生散文創作理念的影子，同時藤村質樸平白的語言以及散文集敘述內容的安排，又一同使得諸篇散文在整體上呈現出靈動鮮活的特征。

【關鍵詞】島崎藤村;鄉村;自然;寫生;散文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8-0197-02

一、作品背景

19世紀末，日本文壇出現了“美文”“寫生文”的創作理念，其后正岡子規受到繪畫界返璞歸真的畫論革命影響，在取法自然的同時，保留了“美文”的唯美純真，并對英文“sketch”進行翻譯，引進了西方相似的“sketch”（速寫）文體，結合自己的俳句創作經驗，“寫生文”應運而出，其講究對自然事物進行觀察，題材以大自然為主，人事只涉及表面，不做社會矛盾的內在原理揭示，文風平易淡泊，篇幅大多較短。寫生實驗初期只涉及徘句、短歌創作，其后推及散文，先稱為“徘句散文”或“徘文”，后正式稱作“寫生文”，并延伸至散文領域。島崎藤村創作于1912年的《千曲川風情》，從題材、個性角度都秉承寫生文要旨，又在語言和整體特色上極具個人色彩，同時，也對鄉村社會里的矛盾有著點到而不戳破的描寫。

作家島崎藤村初期曾是浪漫主義的擁躉，其后在人生經歷了家父發狂而死和女兒相繼離世后，漸感命途多舛、生活艱辛，逐漸遠離激情夢幻的浪漫主義，轉而傾向于自然主義。他渴望放松神志，追求鮮潔、簡素的生活，于是遷居北信州小諸，潛心七年投入創作。期間千曲川一帶的雪國山鄉給作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千曲川風情》就是作者對七年信濃地區生活積累的素材速寫集。作品追述了在小諸古城附近、千曲川一代的生活旅行見聞，在集中記敘當地自然風光、風俗習慣和文化特色的同時，富有濃郁的田園生活情趣。

二、創作特色

（一）題材選取。寫生文的題材問題受制于原先俳句創作的影響，著眼于大自然的素材，對人間的事情主張避而不談或點到即止，不進行深層次的描繪和刻畫，坂本文泉子對此說過：“描寫人生的是小說，描寫天然的是寫生文。換言之，寫生文是不觸及人生的。”①其所說的“人生”即“人間”，是與自然相對立的不同層次的社會成員之間的矛盾沖突、人際糾葛與事件處理，換言之就是“人情”，“人情之外”也就是夏目漱石寫生文觀中的“非人情”②，便是自然。

所以在《千曲川風情》中，作者以游記的視角，沿著時間順序，將筆觸涉及到千曲川兩岸的風土人情，習俗農事，蜻蜓點水般引出一個個人物，從農家姑娘、少年到學生、田舍教師，從鄉村牧師、牧民到屠夫、商賈，乃至販蘑菇的老婆子、賣毒藥的女人，不一而足。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是以自己的行動軌跡為線索，勾連山水田園、鄉村茅屋，對其中的人物都只停留在臉譜式的刻畫，并未深層次地剖析他們中部分人貧窮、生活態度消極的原因，至于正面積極的人物，也不外乎描繪富有風俗特色的個體生活場景（鄉間放牧、屠夫宰牛、松林巡禮）和鄉村集體生活的理趣、風情（祈園祭、收繭日）而已，這背后的原因一來受寫生文的創作基調影響，二來作者本人對待這些現象的態度同普希金在《獵人日記》中如出一轍，都是只用文本呈現現實，點到即可，留給讀者自行體會的空間。

寫生文主張的自然，在藤村這里被聚焦到下里巴人的鄉村生活場景中，寫生一派極力推崇的“天然”在《千曲川風情》中占據了大量的篇幅，不論是貫穿首尾的生活素材的羅列，還是間或的人生際遇的感發，其前提都是題材范圍的縮小，不是陽春山崗、溫泉古城，就是雪國高原、溪谷松林;不是懷舊記往、民俗民風，就是郊游訪友、聽風賞雪，都在信濃地區千曲川的沿岸一帶。正如柳田國男所說：“歸根結底，寫生文的生命就在于從自然界的懷抱中，親手采摘鮮活清新的材料。”③《千曲川風情》題材上的獨特既為寫生文屬性的要求，又是島崎藤村的個人實際，他瞄準的客觀自然是合理的必然，也是其人生階段的選擇偶然。

（二）語言與個性。首先，島崎藤村的語言特色（文體角度）主要是言文一致④，即把書面語和口語結合起來，融入寫作之中。《千曲川風情》語言親切而溫暖，淳樸而自然，例如在描寫“天然”的自然之景與抒發“我”的所想所感之時，主要采用偏書面的文言詞匯，尤以描景狀物的措辭為代表;而在涉及到傳統民俗、當地民風以及交流的部分，就以口語詞匯為主，其中以農忙時的吆喝、田圃農家之間的談話最為明顯。《千曲川風情》語言富有趣味，輕松閑適的語調搭配樸素自然的筆下所寫之物，寫生文必備的“趣味”在島崎藤村的千曲川熠熠生輝，他從山間鄉村親身捕捉到的自然理趣充滿著“淡泊平易的趣味”⑤，又因為藤村規避現實糟糕境況而選擇鄉下生活的原因，他本人于信濃居住時淡泊、平靜、散逸的生活態度也使得其散文語言簡樸，仿佛隨口說出，文風平白自然，寫事記敘仿佛散步一般，信筆揮就。

此外，藤村充滿個性的對大自然平靜的觀察與細致的描摹，使得其在千曲川沿岸的所見所聞感動讀者的更偏向于一種“生活的趣味”，與德富蘆花“自然的趣味”最大的不同在于藤村以鄉村生活為背景，將筆墨毫不吝嗇地潑灑在田園鄉間的眾相百態之上，盡管篇幅不長，但視點多樣、視角豐富。同時藤村的速寫不是死板的純記敘，而是帶有個人癖好、興趣和態度的記錄和抒寫。他尤其愛與農人攀談，老婆子、婦人、小孩、大叔，年老的長者等，不論性別老幼，藤村都愿意與之交流，聽取日常的瑣碎、過往的軼聞。值得注意的是，藤村的態度絕非生慍沖冠的批判，也非拍案擊節的贊美，他是帶有個性的沖淡平和，在個性化的剪影式的人情風俗之后，這樣一種淳樸天然的田家生活趣味才最終流露出來，形諸筆端。

（三）情感與素材安排。需要強調的是，藤村沒有嚴格遵守寫生文那種“超價值判斷、超利害、無差別的純審美態度”⑥的要求，他還是受到客觀現實的影響，將個人的體驗投注到客觀的寫生中去，將“個性的發現”⑦盡力藏匿于字里行間。

藤村在《千曲川素描》中寫道：“粗看起來，這些農民是坦率的、質樸的和單純的，我越是接近他們，就越感到他們是在過著我所不知道的復雜的生活。在教課之余，我自己有時拿起鋤頭來種菜，但我還是未能深入到他們的心靈中去。話雖如此，我還是喜歡他們，盡量找機會接近他們，以此作為我的樂趣。”⑧這是為數不多的一段直抒胸臆，坦白地流露出藤村對質樸的農民深切的愛和他自身積極的人生態度。

在信濃生活期間，他觀察自然、了解風俗，走進各階層的普通民眾，特別是農民，貼近他們，與他們閑談，聽取他們的生活經驗。因之前受到法國文學家左拉的自然主義影響，藤村在此期間強化了對人的表現欲望，褪去浪漫主義的熱情，“寫生”的寫作態度首次以鄉村素描的形式確立下來。盡管人的表現仍屬于淺層次的嘗試，但農民的群像已然顯露出他對人尤其是下層人民的關注與關懷。當然，在表達情感的時候，有情與矯情，熱烈與清淡，自然與刻意都是藤村拿捏的對象。他往往在和農民的閑言碎語、家長里短中揭露山村民眾面臨的為生活溫飽而艱難掙扎的嚴峻現實，又在他夢囈一般輕飄飄的嗟嘆中展示佃農牧民們匱乏的物質生活和有序明禮的人情美德。兩相結合，加上明媚如畫的千曲川景色作襯，作者的感情態度和價值取向就不言自明了。

因為《千曲川風情》的創作實質上是生活素材的寫生，是為后續的自然主義小說創作積累材料，故而全書以自然四季為時間順序，以作者的足跡所至為空間順序，將山林高原的天然與農牧生活的自然穿插續寫。加上《千曲川風情》創作時間久，素材廣闊，作者所記前后互證的時候就使得文本呈現出插敘頻繁的特點。“信筆所至”便“統一論之”，河水泛濫的鄉村之夜能想起幾次出行前見識過的不同房屋樣式，這一回拜訪友人往往想起上一次發生的趣事，而眼前攀談的這位佃農更可能讓作者想起腦海中不知何時又從何聽來的秘聞逸事。散文集整體呈現出內容豐富而題材集中、時空變換靈動而素材鮮活的特點，加之口語化的成分占比大，盡管透露出各種現實問題，但藤村的千曲川仍然籠罩著一派親切自然、和諧有序的祥和氛圍。

三、結語

島崎藤村的《千曲川風情》是其經典的散文作品，個人特征與時代印記都有所體現。自然題材、個性趣味、感情價值取向等方面都契合寫生散文的特點，同時還兼具言文一致的語言特色，剪影般的記敘正是寫生的絕佳例證。日本近代自然寫生散文的創作在藤村的筆下得到推進。

注釋：

①坂本文泉子.關于寫生文[J].杜鵑，明治39年.

②⑥夏目漱石.寫生文[J].讀賣新聞，明治40年.

③轉引自王向遠《文體·材料·趣味·個性——以周作人為代表的中國現代小品文與日本寫生文比較觀》，見《魯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4期。

④指日語使口語和書面語一致的文體，亦指日本近現代為此目的的運動。“言文一致”最初是于幕府末期由受西歐影響的洋學者們提出的，主要由二葉亭四迷、國木田獨步等人倡導和實踐，并于明治時期形成風氣。

⑤正岡子規.徘句新派的傾向[J].杜鵑，明治32年.

⑦坂本文泉子.給學習寫生文的人[J].文章世界，明治43年.

⑧島崎藤村.島崎藤村散文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

參考文獻：

[1]成潔.從《破戒》一文來看島崎藤村的自然主義風格[J].名作欣賞，2016，（09）：99-100.

[2]王雪松.《千曲川旅情之歌》寫作藝術芻議[J].世界文學評論（高教版），2015，（01）：153-159.

[3]劉曉芳.論島崎藤村的自然觀[J].國外文學，2012，32（01）：47-53.

[4]萊辛.《拉奧孔》[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5]葉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學史近代卷[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6.

[6]張劍，張能泉.論島崎藤村創作中的自然主義元素[J].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07，（03）：63-65.

[7]魏丕植.讀島崎藤村（外三篇）[J].黃河之聲，2013，（03）：12-19.

[8]王向遠.文體 材料 趣味 個性——以周作人為代表的中國現代小品文與日本寫生文比較觀[J].魯迅研究月刊，1996，（04）：55-60.

[9]華茲華斯.華茲華斯抒情詩選[M].楊德豫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