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少斌
梅州地區古來文風鼎盛,有著悠久的詩歌傳統,詩家輩出。黃遵憲《梅水詩傳集序》有言:“嘉、道之間,文物最盛,幾于人人能為詩。”而在近現代詩壇上,梅州也擁有許多杰出詩人,在廣東乃至全國都頗負盛名,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為加強對梅州詩歌與詩人的研究,傳承鄉邦文脈,本欄目今年將繼續推出客籍“近現代詩人”專題,敬請垂注。
溫丹銘( 1869—1954年),名廷敬,原籍廣東大埔,粵東近現代卓越的學者、詩人。1902年溫丹銘與丘逢甲、溫仲和等創辦嶺東同文學堂,擔任教習兼教務,從此即移家汕頭。同年,與楊沅(字季岳,梅縣人)、何壽朋(大埔人,何如璋之子)等在汕頭創辦《嶺東日報》,擔任主筆,這是潮汕地區出版最早影響最大的報紙之一。后來又擔任《公言日報》《鐸報》多家報紙主筆,并被聘為《大埔縣志》總纂、省立中山大學廣東通志館纂修兼主任、中山大學碩士委員會委員等。畢生從事教育、新聞、文化學術及方志文獻等事業,有《經史金文證補》《溫丹銘先生詩文集》傳世,輯有《潮州詩萃》,在潮汕、客家近現代文化史上,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更為難得的是,溫丹銘與饒宗頤有著很深厚的情緣,饒公父子均親沐其教澤,對溫公之志業推崇備至。饒宗頤在 2001年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出版、溫丹銘所輯《潮州詩萃·序》中寫道:“大埔溫丹銘太夫子,居汕市日久,留心潮事,網羅放失,數十年鍥而不舍,成此《潮州詩萃》 50卷……為集大成之總集,條流昭晰,閎博精詳??甲髡呱剑鎿P榷其風格,古今作品,咸萃于斯,誠海涵地負之巨觀,足為來學矜式,厥功偉矣?!别堊陬U稱溫丹銘為“太夫子”,此緣于其父饒鍔曾就讀于嶺東同文學堂,是溫丹銘的學生。
饒宗頤的父親饒鍔( 1891—1932年),字純鉤,號鈍庵,潮安人,近代潮州學術大家,畢生致力于國故學研究,著有《〈佛國記〉疏證》《王右軍年譜》《天嘯樓集》等,創辦《國故》月刊,主編《粵南報》,在潮汕學界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饒鍔是溫丹銘執教嶺東同文學堂時的學生。光緒二十七年(1901),丘逢甲與溫仲和、何壽朋、溫丹銘等在汕頭創辦嶺東同文學堂(校址在今汕頭市外馬路第三小學)。丘逢甲自任總監督,溫仲和任總教習,何壽朋、溫丹銘分掌教務。溫丹銘主講中國歷史,以經世致用之學教導學生。爾后,饒鍔游學四方,曾就讀于上海法政學院。早年參加過南社,與江南名士高吹萬等倡設國學會。饒鍔始終不忘恩師教誨,對溫丹銘由衷地感激和敬仰,他曾在《溫太師母江太孺人九秩開一壽序》中寫道:“鍔不敏,得交當世積學能文君子以為之師,若友者抑亦多矣。而平生所最欣慕心折者二人,于師得大埔溫先生丹銘,于友得金山高先生吹萬。兩先生者,皆善為文辭,以學行推重一世?!?/p>
饒鍔自離開同文學堂之后,和溫丹銘聯系甚少。就目前所見資料,兩人交往最為頻密的是1 924年。這一年,饒鍔在國故學研究撰述頗勤,著作頻出,并在潮州創辦《國故》月刊。溫丹銘為這位昔日學生取得的成就而感到高興,特致信贊許。饒鍔在《復溫丹銘先生書》中,表達對先生教誨的感激之情:
“憶曩者,當先生掌教鮀浦之時,鍔以童稚之年,負笈渡江,嘗備在門墻之列,而至今忽垂二十年,中間客游四方,因循困躓,卒莫克自振拔。后復牽于人事,重以憂思疾病,又無賢師友為之督責教誨,所學益以荒落。比年以來,所嘗稍得于古人余緒者,及是已廢棄殆盡矣。自分此生終無與于斯文之末,不意先生竟垂眷,不忘辱書來督責之,教誨之?!?/p>
饒鍔在信中還就創辦《國故》月刊一事,請先生襄助,寫道:“方今國學陵夷,炎黃文武之道不絕如縷。四海遼闊,當不乏賢達、有志之士興起扶頹。而吾潮儒者,度今日之能肩嗣絕學之任者,舍先生固莫與屬。故前日因同邑之人有提倡國故之舉,囑鍔致書先生,請予贊助。誠以先生為今日嶺東靈光碩果,一言一行均足為后生小子楷模?!?/p>
這年中秋前夕,溫丹銘應邀到饒鍔家中做客。溫丹銘寫有《贈饒君純鉤并序》(載《三十須臾吟館詩續集》),其序稱:“鈍鉤,余分教同文學堂時學生也。近數年來,見其所作古文辭深合義法。今歲以創《國故》月刊,故來書通問。秋仲之潮,因造訪焉,款留深談,出所著《〈佛國記〉疏證》《王右軍年譜》相質,詳審精博,蓋文人而兼學人矣。喜贈以詩?!比娙缦拢?/p>
義安開郡后,千載得斯人。
積學金輪富,能文璧等珍。
山原無擇壤,道豈限傳薪。
老我傷遲暮,摩挲兩眼新。
溫丹銘還在詩自注中稱,“吾潮向但有詩人、文人,而無學人。宋明義理之學,尚可得數人,若考證則純無矣”,“君獨學深造,不由師承。” 其推重之情,躍然紙上。饒鍔也有酬唱詩《次韻丹銘先生見贈之作》:
余力昌黎后,起衰尚有人。
扶輪公未老,鳴缶我何珍。
記立程門雪,慚褒漢武薪。
廿年歡再見,節近月華新。
饒鍔在詩中自注:“先生枉過中秋前五日?!蓖晔?,饒鍔編著的《潮州西湖山志》十卷二冊由瀛社發刊,于右任為該書題名,溫丹銘作序,其中寫道:“潮州西湖山始于唐,著于宋,盛于明,而蕪于清。得今善后處長洪公起而修之,饒子純鉤從而為之志,是湖山之遭時也。饒子能文,家富藏書,而諳著述之體,觀其凡例,吾知其必能詳而核,簡而明,質而雅。雖一隅之志,而能合史乘之體,吾知其傳之必能廣且久也。” 盛贊饒氏為搜集整理潮州西湖山文獻,弘揚鄉邦文化所作的貢獻。
深厚的家學淵源,聰穎過人的天資,饒宗頤自幼就打下了良好的傳統文化根基,早有“神童”之稱。對于這位晚輩的潮州才子,“太夫子”溫丹銘更是厚愛有加,從小便不遺余力地扶掖。
1932年 , 16歲的饒宗頤寫出《優曇花詩》,是目前所見的最早一首作品,也可以說是他的“成名作”。該詩序曰:“優曇花,錫蘭產。余家植兩株,月夜花放,及晨而萎,家人傷之。因取榮悴無定之理,為詩以釋其意焉?!闭娜缦拢?/p>
異域有奇卉,植茲園池旁。夜來孤月明,吐蕊白如霜。香氣生寒水,素影含虛光。如何一夕凋,殂謝亦可傷。逐爾離塵垢,冥然返太蒼。
太蒼安可窮,天道邈無極。衰榮理則常,幻化終難測。千載未足修,轉瞬詎為逼。達人解其會,保此恒安息。濁醪且自陶,聊以永茲夕。
提起這首詩,饒公 2007年 7月在中央電視臺《饒宗頤:大師的世界》專訪時,談到了國學家、南社成員古直(廣東梅縣人)的鼓勵提攜。近年來學者也多認為,古直是饒宗頤從事文學創作道路上碰到的第一位“伯樂”,卻忽略了溫丹銘才是“首遇者”。《優曇花詩》甫一寫出,便驚動了當時潮州的文壇耆宿。溫丹銘更是十分賞識,贊嘆之余,步韻寫了兩首唱和詩《廣優曇花詩》,與饒詩同刊于 1934年中山大學《文學雜志》第十一期。溫詩如下:
皎皎優曇花,托茲園沼旁。夕開晨已萎,月白空無霜。詩人感至理,名什抒炎光。彼花何足道,此詩亦已傷。大化聽人擇,豈復戀微芳。高山有松柏,屹然凌彼蒼。
彼蒼夫如何,浩氣彌四極。托命于其中,生物理可測。栽培意非厚,傾覆情豈逼。蒙莊雖達人,大道亦幾息。君子蹈其常,愿言矢朝夕。
溫丹銘還在序言中寫道:“饒子宗頤,作優曇花詩,佳則佳矣。雖然,何所托之悲也!雖悟修短之無恒,藉濁醪以自遣,其果能盡釋于中否耶?饒子年方少,前途遠大,吾愿其有以進之也,作廣優曇花詩。”可以說,因為有了溫丹銘的勉勵和推崇,才有后來古直和鄒魯(廣東大埔人,中山大學首任校長)的知遇之恩。
近讀到《饒宗頤的五位領路人》一文稱,饒宗頤先生在成長歷程中有五位領路人:父親饒鍔、初中班主任王弘愿、古典文學學者詹安泰、出版家王云五、書畫大師葉恭綽。其實,溫丹銘也是饒宗頤治學道路上不可或缺的領路人。
1935年,鄒魯創建了廣東通志館,委任溫丹銘為主任。溫丹銘隨即舉薦饒宗頤,將這位年僅 19歲才俊破格聘入館中,專職藝文纂修。館址在文德路,饒宗頤居寓館中,容與優游,博極群書。著名學者冒鶴亭、冼玉清、黃仲琴諸先生均于通志館任職。這對于饒宗頤一生的學術道路而言,實為一大關鍵。 1946至1949年,饒宗頤擔任潮州修志館總編纂,主持纂修《潮州志》。溫丹銘受聘為顧問,兼分纂《人物志》。期間,溫丹銘曾
作《寄饒伯子》詩云:
海濱鄒魯有遺風,運值乾嘉幾老翁。
百年文獻知誰托,一郡聲華許子同。
毋令后人笑我拙,要如先正秉心公。
平生頗服謝梁冶,肯聽遺編飽蠹蟲。
溫丹銘對饒宗頤在國學上的造詣,獨具慧眼,其寄望之殷,可謂溢于言表。我們知道,溫丹銘治學,以地方史地、民族、文獻、人物的研究成果最多,在甲骨學方面也頗有成績。饒宗頤早年的學術研究,深受溫氏的影響,以“門下晚學生”自稱。 1996年汕頭大學出版的《饒宗頤潮汕地方史論集》收輯了《與溫丹銘先生書(三首)》,信中既有對太夫子溫丹銘的關切問候,還有對《韓山志》、潮州方言等學術問題的請教與探討。如其中一首提到:“寶眷移居楓洋,未知系久住否?”,“拙作論潮音聲紐猶未完稿,俟草成當呈臺誨”。
既有家學,復有師承,饒宗頤一生學貫中西,集學術與藝術于一身,在文、史、哲、藝諸領域均取得驚人成就,成為蜚聲國際的一代巨匠。饒公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首倡“潮學”之后,多次親自過問推動“太夫子”溫丹銘著述的整理出版, 2000年為《潮州詩萃》作序, 2014年為《溫丹銘先生詩文集》題名。曾師從饒公的歷史學家郭偉川在《溫丹銘先生詩文集·序》寫道:“故宗頤先生近日語及于此,對溫公當年扶掖之恩,至今仍感念不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