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城市希望把最好的一面讓人看見,這沒什么不對。但如果一個家庭里所有的照片都是這種風格,那就有一點遺憾了。”
2019年5月16日,距離央視紀錄頻道出品的紀錄片《城市24小時》首播還有5天,總導演張旭寫下創作手記。
她在其中回憶,策劃宣傳語時,第一個在頭腦里跳出來的想法,就是“中國城市素顏寫真集”——“素顏”是指最大程度接近城市真實的模樣,“寫真集”則是指寫實的同時不失美學表達。
該紀錄片第一季聚焦鄭州、武漢、深圳、成都、廈門,將時間作為觀察軸線,記錄了不同時間節點上的城市生活圖景,共講述30余個城市中的故事。
張旭對《瞭望東方周刊》說,所有城市都值得深入進去慢慢看:“放在幾十年后,人們可以從紀錄片里看到中國的生活、城市的樣貌,這個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正片進行最后一輪修改時,張旭將深圳篇分集導演喻峰找來,一起看武漢篇的“熱干面”。
湖北人喻峰看完愣了半晌,對武漢篇分集導演縱紅雨說:“我想回去了。”
“讓他短暫失神的是那個地方的煙火升騰,而不僅僅是那碗面。”張旭在創作手記里寫道。
縱紅雨是武漢人,2017年6月29日,該紀錄片進行首次全體策劃會,分集團隊要先用關鍵詞概括各自的城市特質。
縱紅雨一時什么都想不出。
發言定在第二天,他一夜沒睡好,最終“擠”出來的詞是“江湖”:“江湖的地貌和江湖的氣質。”
“雖然改革開放從農村經濟體制改革開始,但我個人認為, 這四十年中國在樣貌上最大的變化,是城市。”
直到正片播出,縱紅雨仍覺得“江湖”不夠精妙,武漢太鮮活,“也許,說不清的武漢才是真正的武漢。”
鄭州篇分集導演海金星也有類似的感覺,在鄭州生活二十多年,他卻不敢說足夠了解鄭州。近三個月的調研后,鄭州從一個覺而不察的生活空間,變得形象清晰,他給鄭州總結了三個詞:中庸、草根、融合。
“可能大家生活很著急,沒有停下來看看的心態和時間。《城市24小時》就給大家觀察城市的視角。”張旭說。
街頭調研時,幾乎所有本地人都回答,城市中自己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那些大家耳熟能詳的地標。張旭覺得其中有復雜的情緒:“這么多年的城市變遷,導致這個地方和記憶中不一樣了。”
紀錄片沒有故意繞過這些最有符號感和標識感的地方。在張旭看來,這些地方能被大家熟知,也是因為其中有獨特的城市質感,只是被遮蔽了。
在廈門鼓浪嶼,分集團隊找到了拉板車的東北小哥;在網紅街沙坡尾,年輕人追捧的小店,和修自行車、賣紙錢的鋪子相鄰……
“我們要在大家都熟悉的地方發現不同的細節和側面,讓本地人覺得,原來這么多年沒去,有些東西還在;讓外地人覺得,原來走馬觀花,忽略了這么多有意思的東西。”張旭說。
撰寫武漢篇文稿時,縱紅雨正穿越歐洲中部。
白天拍歐洲,晚上寫武漢,離家鄉越遠,他頭腦里的武漢越鮮明,終于從素材里的武漢人身上看見了“城市的背板”。“我意識到,原來做過的宣傳片里的武漢,不是我的竹床拖鞋、居家過早的武漢,是華服錦帽、外出作客的武漢。”
張旭有一個類似的比喻:宣傳片里的城市,就像婚紗照中的新娘。
婚紗照帶著儀式感和裝飾性。“城市希望把最好的一面讓人看見,這沒什么不對。但如果一個家庭里所有的照片都是這種風格,那就有一點遺憾了。”張旭說。
時間推回2017年之前,張旭已有了拍攝城市題材季播紀錄片的想法。
央視紀錄頻道在開播之初有一句著名的宣傳語:“為時代中國存像,與大千世界共鳴。”在張旭看來,要“為時代中國存像”,城市作為拍攝題材具有顯見價值:“雖然改革開放從農村經濟體制改革開始,但我個人認為,這四十年中國在樣貌上最大的變化,是城市。”
“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最終的成片里,都是城市中各個小人物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組成城市的“素顏”。
鄭州樸實平和的城市氣質體現在早餐的胡辣湯、豫劇和富士康普通工人的夜宵里,踏實中庸的城市氣質,體現在鄭州北站中歐班列調車員專注的眼神里,也體現在鄭州火車站繁忙有序的站長辦公室里。
成都老社區的鶴鳴茶館代表著成都的悠閑自得,大熊貓繁育基地里的熊貓飼養員則代表著成都的幽默和細致。
深圳三和人才市場,是新深圳人尋求機遇的側寫;傍晚往返港深兩地的“跨境學童”身上、夜晚工作的生意人身上,有著深圳人不安于現狀、力爭上游的心氣。
鄭州篇是《城市24小時》的首播集。播出后,有人對片中呈現城中村不滿:“為什么鄭東新區那么好不去拍,而拍很破舊的地方呢?”有人反駁:“這些地方也是城市的一部分。”
“觀眾都是帶著對這個城市的情感在表達,這和我們創作的初衷也很接近。”張旭說,“我們希望能帶著善意、溫暖的心態來呈現朝夕相處的生活空間。從這個角度來說,城市有問題很正常,就像我有一個朋友,我知道他的缺點,但不影響友誼。”
張旭認為,城市的靈魂是人和他們的生活,所有的城市都要經得起“卸妝”。“大家生活在城市中,更多時候不是去看城市哪個地方漂亮了或不漂亮了,而是去感受這個城市的生活是否溫暖,它的氣質特征是否有所保留。”

武漢雪松路蝦店,一盤小龍蝦即將被端到客人的桌上
不過,“卸妝”只是為城市拍攝“素顏寫真”的第一步,如何找到個案故事與城市氣質的契合點才是最大的挑戰,這讓該片策劃與后期都耗費了較長的時間,同時也增加了不少的補拍工作。
該片共拍攝了近百位對象,主創們有很多忍痛割愛的素材。選擇的核心標準是個案和城市是否有直接關聯,如果這個故事會發生在中國的任何地方,就不是最佳選擇。
“這也是我們認識這個城市的過程,因此這些彎路都是有價值的。”張旭說。
除了用人物故事來呈現城市的性格之外,片中也有很多城市運行數據:過去五年鄭州人口凈流入185萬,僅比深圳低1萬;武漢常住人口1200萬,每天出門吃早餐的有500萬;深圳每天有3萬學童來往于深港之間;成都早高峰比全國平均時間晚15分鐘;廈門每天消費400噸海鮮……
張旭發布創作手記后,一位觀眾回復:“雖然只做了這幾個城市,但是會讓人開始回憶自己家鄉的24小時。”
鄭州國棉四廠充滿懷舊感的空鏡,讓張旭想起了家鄉沈陽的鐵西區。正像該片聲音監制王同所寫的:“他們的酸甜苦辣交織在一起,會編織出來電視機前的那個你。”
“如果這部紀錄片觸動了大家,讓大家知道城市是一個美好的地方,我們要好好保護,即使不光鮮的一面也值得珍惜,那么它就是積極的。”張旭說,這也許是它最好的“副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