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
我曾經做過許許多多奇怪的夢,噩夢的恐懼就不用說了,皆大同而小異,只不過,我的夢里沒有那種立馬坐起、大聲疾呼、滿頭大汗的戲劇性畫面罷了,除了害怕,其實我更顯得清醒,異于平常的清醒。可有的時候連做夢都那么真切,以至于讓我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其實,相較于噩夢的恐懼,我更害怕一夢醒來獨自一人的寂靜與沉默,墻還是墻,窗還是窗,門也依然,空空如也。
也許是課程壓力過大,這次來臺灣交流,一直感覺疲憊,腦袋空空落落恍恍惚惚,身體也松酥酥軟塌塌的。總之是不大舒服,就喜歡躺著睡,但心里總有一種不合規矩的放縱和犯罪感。即便是真的睡著了,做了夢,一場噩夢嚇醒了也算是罷了。倘若是一場香夢,暖暖的、香香的夢,夢醒時分,也是很費精力的。
臺灣是個很不錯的地方,濕濕熱熱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很是養人,我怕冷不怕熱,再熱也不會流汗,這個季節,于我而言很是舒服。關鍵這里的人文修養還是很高的,很好地保留著傳統文化又有著西方現代化的滲入,老師們都寫著繁體字,外語口語能力也很好。學業原因,還未曾逛過臺灣的其他地方,就學校附近來看,傳統氛圍濃厚、愜意,很是自然。圖書館的設施真得好,戶外閱讀、休息區、視頻放映、影印資料、經典解讀、夜讀等多個區域,再好不過了,也有專門的獨立小房間,一張課桌,一臺電腦,一番學習的天地,總之是能24小時學習的。
學校與學校之間相互也有聯誼,可以跨校選課、跨校借閱……資料的分類細而專,學校周圍大大小小的書店也配套著的,找起資料還是挺方便的,很人性化的教育,倍感輕松。還有專門的夜市和步行街的,很多像書法、繪畫類藝術作品和文具專賣店,很是喜歡,昨日還專為自己置辦了一套“家當”,來練習書法用。只是,這邊的課程閱讀量有點大,每節課也有指定的英文文獻。我英語不好,很有壓力,平常也不愛吃德克士、肯德基之類的食物,這邊的早餐大多為漢堡三明治類甜食,不大習慣。沒有方便的外賣也沒有快捷的微信支付寶,大多買東西都還是要帶現金的,平日里紅包和卡刷習慣了,有時數數硬幣和千元“大鈔”(臺幣最大面值為2000)比起看不見的“揮霍”,看得見的大把的錢更顯得“手下留情”些,這也很好。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講,經濟和傳統文化還真的是一對冤家,這個另當別論了。我不愛吹空調,室內冷室外熱的環境,也很容易感冒。
昨日和室友文睿去吃飯的路上,還沒走出校門。一位老婦人跌倒在了離校門不遠處的地方。我倆離得最近,所以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老人正好又處在一個花園的角落,被樹擋著,當時旁邊也沒有什么人。
她是臉部先著地的,所以情況有些糟糕。眼鏡極度變形,鏡片碎成了渣,殘片刺入右邊臉,眼睛以下部位包括眼角很多處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口子,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碎玻璃很明顯地在臉上刺著,血順著臉頰咕嘟嘟地往出冒。文睿有些被嚇到了,手足無措。我跪下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旁上,舍友配合著我微撐起她的額頭,喊了兩聲,她暈暈乎乎朦朦朧朧地回過神來用手摸了一下臉,又在地上摸她的眼鏡。血依然漬漬地往下流,脖子、衣服,還有我和室友的手。我雙手抱著她,心跳有些加快了,但我不敢松開。
而老奶奶還算是清醒,她欲用手再次擦拭她臉上的血漬。舍友說:“別碰,您現在的臉在流血,別去碰它。”然后從書包里掏出紙巾幫她沾了沾流在脖子上的血漬,“您感覺怎么樣,哪里疼嗎”?奶奶說:“不知怎么的走著走著就摔了,我的眼鏡呢?”“您的眼鏡鏡片和鏡框全部都壞了,不能用了,您的臉部現在受傷很嚴重,在流血,您看,您是要我們送您去醫院包扎還是怎么樣?”文睿說。我欲去叫車,這時,又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男的是學校教員,比我們年長,自然是有經驗些,他長得高高大大的,人很好,維權意識也很強。他幫我們扶起老人,并給門房(我也不知道他們管門房警衛的職務叫什么,暫且這么稱呼吧)叔叔打了電話。他讓我倆先帶奶奶去附近醫院包扎傷口,他帶門房去現場做進一步的分析。
主治醫生是個男的,微胖,頭發已經不是全黑了,快退休的樣子。他邊清洗著傷口,邊跟我們聊天。他說:“聽口音你們是大陸人吧?”我說:“是的,我們是大陸過來臺灣交流學習的學生。”“哦,你們是路人?”“是的,我們恰好碰見。”“那你們要好好學習,臺灣和中國,不一樣的,你們好好學學,瞧,你們已經學到很多了……”。我當時心思全在奶奶的臉上,也沒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心酸酸的難受,欲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這時文睿已經生了氣,拉我先去吃飯。
走出大門,她很委屈,她說她想罵人:“我很想告訴醫生,人的善良是學不到的;但是,一想到那個奶奶很難受的樣子不忍心再折騰她,我怕醫生小肚雞腸不給她好好醫治。”黃暈暈的路燈下,暖風呼呼地吹著,濕熱熱的,我感覺到肚子有些微餓。
有的時候,我們沒有辦法去控制別人的思想、別人的看法,更沒辦法消除他人的偏見,我不知道人所謂的家國觀念、倫理道德從何而來,但是我知道,每個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胡適說:“容忍比寬容更重要。”盧梭說:“人生而平等。”
后來,我們去了一家叫“素食天地”的餐廳。旁邊坐著一位老先生,頭發灰白、瘦瘦弱弱、文質彬彬,戴著眼鏡。他湊過來主動和我們交流,他的聲音和藹、溫柔而隨和,他說見到我們很親切,他年輕的時候去過大陸很多地方,唯獨沒去過西北。以前在杭州在上海待過,那時候的日子很苦,他說現在不一樣了,大陸的經濟發展得快,就經濟來講,臺灣近幾年是落后的。他是做律師的,他說他再想去趟西北,哪里有場相關的考試,他想去試試。我問他:“您這么大年紀了還在工作嗎?”他說:“人的一生,學到老,活到老嘛。”并呵呵地笑了起來,我感到溫暖。也許,走過很多地方、眼界越是開闊的人,就越是感覺到生命的短暫和時間的珍貴吧。
夜深了,我們又回醫院看望過老奶奶,臉部手術完成,并且已經包扎好了,老醫生見我們來專門揭開了紗布給我們看了看縫合后的傷口,針腳整整齊齊、密密麻麻……那位學校教員后來也來了醫院探望過,只是他忙著接孩子,很快就走了。他走時再三向奶奶叮囑:“他已經和相關管理人員溝通好了,讓您的先生來了去學校的某某部門找他們就好,他們應該會進行相關的賠償。”奶奶說我們是她在路上遇見的兩位天使,并再三索要我們的聯系方式,我說:“沒事,老奶奶,您沒事我們就放心了。”欲轉身出門,奶奶笑瞇瞇地說:“中秋快樂!”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一個人的血,真正的鮮血。染上了我的手指,紅色的味道,有點熱,我感到生命的孤獨和堅強。
從小到大,被家里人保護得很好,沒見過打斗場面、沒遇過血腥事跡,也沒真正地親眼瞧見過哪個死人的尸體,只是聽聞村子里的某個老人又去世了。但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分不清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亦或許我分得清的,但我選擇相信童話故事,也只會將頭仰向天空數數星星,看會不會多了一顆上去,或者找找哪一顆是“新鮮的”、剛亮的。老家的天空很矮,星星很多,有時遇見過流行劃過,我將必信那是死者無疑,也沒什么其他的感受。而奶奶不同,聽說鄰村的人走了,她也會偷偷掉眼淚,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現在也不是很明白。
兒時,我和伙伴玩“裝死”游戲:她生孩子難產死了,或者又是為情所困傷心過度,上吊了、跳崖了、飲毒酒一杯……去了。我為她編織花環,拿一塊破舊的灑滿了野花瓣的沙發墊當作木船,她靜靜地躺在上面,我拿一些帶花的蕎稈蓋住她脖子以下的部分,拿一根燒火棍子當作船槳,劃向“水中央”。于是,我的朋友的一生便有了完美的結局。有一次我又為我朋友“送行”,說來也是奇怪,也許是她演技比我好,興許她知道若我躺下準會笑出聲來,搞砸了戲劇氣氛,所以每次都是她“死”,我來做花環。這一次被奶奶知道了,我挨了打。我無法形容那時候的疼,只知道細柳條斷了好幾根,那種懲罰于我而言還是很兇狠殘酷的。我不明白的是她對我那么狠,而對那個去世的我不認識的陌生人,為何又會如此傷心?而且,有時候奶奶會很急促地干活,有時候也會跑去失去親人的那家里去探望。但是她從來沒有帶我去過,也不允許我偷偷跑去看。直到后來我的奶奶去世,我大概是找到了些許答案,但也只是一點點,微弱而又輕薄。人的一生美麗而又奇特,有時候你想也想不明白,即使你明白了也未必就是那個真正的明白,真正的明白是什么,我們誰也不知道。
我膽子一直很小,小得可憐,極其怕黑,黑夜我是萬萬不敢邁出門去的。我吃飯又總喜歡挑最小的碗,有時候吃不飽,但我寧愿將就著都不會自己一個人跑去黑乎乎的廚房里舀飯,我大概不是怕老鼠,我是怕老鼠嗖地一下從我眼前躥過去的那種感覺。我不敢看廚房里被熏黑了的燈泡照出的發了黃的光線投射到大水缸里的影子,缸里的泉水總是那么清,清得發黑、清得發冷、清得叫人恐怖,總是覺得水里面會突然冒出東西來。每次吃完我會遲疑地盯著碗,眼珠子咕嚕咕嚕地亂轉著,奶奶默不作聲,知道我沒吃飽,就將我的小碗拿去再給我盛一碗飯過來,一種如釋重負的超然和得到幫助的快感油然而生。
我也常常做著快樂的美夢,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能潛意識地控制我的夢境,堆積如山的心愛玩具、無數的零錢、放了一桌的棒冰汽水……兒時也老夢見自己在天空中飛翔,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無論我飛得多高,我的身體是落地著的踏實,無法騰起的輕松,我又會落在山腰,必須潛意識地再次控制我的身體才能有再入云端的感受,但是這種感覺不會太久,短暫而又禁不住任何外力的驚擾;我想上衛生間,卻永遠也找不見合適的廁所,我遇見大狼狗追著我跑,卻永遠也跑不動,無數次站在高考考場,滿頭熱汗,卻寫不出一個字;我和我愛戀已久的人攜手漫步在河邊,回過頭,無數的人全都站在我的身后盯著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也曾夢見過自己化身成仙子,揮一揮仙袖,騰云駕霧,來去自如,我還曾穿越時空,親身體驗白墻宮女、紅葉傳情;有時我也會看見我的心愛之人,我不知道我和他一起能不能走過春夏、邁過秋冬,會不會有一世的繁華?
近日蹭文學院本科生的哲學課,劉滄龍老師的《世界思潮經典導讀》和沈清楷老師的《西洋哲學史》,“上帝已死”、“虛無主義……”;“logos、phasis、archē、kosmos、being、subject、object……白馬非馬;我不是我所是,我是我所不是;一個東西不能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在同一時間,在同一觀點下;存在,是一直在,存在不是非存在,不是無,不是虛無……”暈暈乎乎朦朦朧朧,但不知道為什么,那種感覺很是享受,如夢之夢。
我又夢見了我成為一個哲學家,和尼采做起了朋友,大言不慚地辯論起善惡觀和女性觀來,我說:“我喜歡你的一切觀點,但是你根本不了解女人……”尼采很是坦然,他什么也沒有說便走開了。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做如此奇怪的夢,也許是上課和同學們紛紛討論夢境有關系。我記得他的樣子,本人和照片上一樣,只是面無表情、略顯蒼老。有一點我只知道,夢里的我和在真實一樣地放不開,依然地膽怯和孤獨。長大了,美夢和噩夢的界限模糊了,分不太開了,無關哲學思辨、無關天文地理生死觀念,我越乎地發現宇宙之浩瀚和人類的渺小。尼采說過,“選擇有益的孤獨”。無論什么樣的夢,我來著不懼,如果可以,我寧愿,一直夢下去。
臺灣的天比大陸亮得早,睡得相對短了些,夢也少了許多。我很少穿越時空,很少賦詩吟歌,很少再見到奶奶,也很少和戀人約會了,于是,我便夢回了現實。哦,已是中秋佳節,這個中秋,我還是第一次,獨自一人,遠在他鄉。我還特地在微信圈發了一段文字:
路癡能找到回家的路了。第一次,一個人,一個地方。不是太遠,為動不了的腿也值得給自己個擁抱。學會長大,有點晚,還不算晚。
秋入臺北,微涼。天變得迅速,我還沒有做準備,空調依然吹出冷風,淋了雨疼了頭,疼得厲害。我在樓下等杰倫,而杰倫卻沒有來……
粉色的百合花,也沒有剛來的時候艷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