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楊暉一
本刊2019年9月號封面報道鄉村振興和社區教育,回頭又想起《論語?鄉黨》:“鄉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
鄉親們舉行驅鬼儀式時,孔子穿著朝服站在東邊臺階上。簡單一句話,其實包含著傳統國家與地方政教系統的互動關系。

儺戲在中國各地,已淪為旅游產業中的一個表演項目,其教化作用日益淡化
鄉人儺戲源于上古巫術中的驅鬼,是傳統以農業為本的鄉村自發形成的社區教育,所謂神道設教,后世延續如上巳節、鬼節、社火習俗等。而穿朝服的士大夫則代表著國家教育,如后世形成的四書五經和科舉系統。
儺戲不僅驅鬼儀式那么簡單,而是農業文明長期形成的共同體意識,是最底層的社會自組織系統,也就是所謂村社。

北京社稷壇,明、清皇帝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的地方
農業時代,要保障土地分配和糧食生產,抵御自然災害和游牧民族入侵,就有了國家系統,也就是武士和農民的誓約。“社”是土地神,“稷”為谷神,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社稷遂成了國家的代稱。而社會,就是祭祀土神和谷神的聚會活動。
而要防止土地分配和糧食生產被破壞,就有許多要驅除的“鬼”,主要有三種:不得其死或絕嗣的祖先鬼神(厲鬼),自然災害、瘟疫、猛獸等幻化成的精怪,還有外部的夷狄、即游牧民族的神靈。
這是先民對自然的樸素認知體系,傳統大小政治的建立,都有賴于此。
《禮記?祭法》:王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為立社,曰王社。諸侯為百姓立社,曰國社。諸侯自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
從天子、諸侯到百姓,凡有土地者都可以立社。天子或諸侯在社日的驅鬼儀式叫“國儺”或“國人儺”。民間的驅鬼儀式即“鄉人儺”,屬于最底層的“置社”系統。《周禮》規定,二十五家為一社。
古代祭祀有廟、社、祀三個系統,即宗廟、社稷、五祀(即鎮守家宅的門神、戶神、灶神(司命)、井神、路神、室神(中溜,奧神)、厲鬼等)。據《周禮?考工記》,天子的社稷壇設于王宮之右,宗廟設于王宮之左。宗廟祭祀先祖鬼神,代表統治的合法性。社稷則代表安全的生存空間和穩定的食物來源,是國家的根本所在,人民安身立命之必需。《禮記?曲禮下》:“國君死社稷。”就是國君與國家共存亡的意思。
天子諸侯卿大夫皆有宗廟,等級不一,而平民百姓只在家里祭祀。《禮記》曰:庶士庶人無廟,死曰鬼。又曰:祭于寢。即在內室祭祀先祖。明清時期,宗廟祠堂系統擴及民間,但也只屬于大家族,不及于整個社區。
因此,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社稷的祭祀系統恰恰是整個國家運轉的核心。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山川,平民百姓就祭祀本土的神靈。
“儺”字本“難”,驅疫逐鬼,消災解難,主要在四季末尾。因為季節轉換,氣候變動,最易發生瘟疫和災害。舉行一場儀式,其實就是社區成員守望相助、共同抵御災難的一種(心理)動員系統或演習系統。
后世變化,同一維度還包括佛道廟觀的廟會香會、城隍神、本土神信仰(如四川的“川主”二郎神,福建的白馬三郎)等。現代國家教育興起,這些都變成了“博物館文化”。如何在社區教育轉換,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實踐。
君子朝服,鄭重其事立于東門臺階,一種說法是怕驅鬼驚動自己的祖先亡靈(室神),其實更核心還是顯示了國家治理者和民間自治的關系。
《論語?雍也》中,樊遲問治理國家的智慧。孔子回答: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要保證人民群眾利益分配的公平公正,但對傳統民俗文化要“敬而遠之”。在孔子看來,政治的理性化,要推行國家教化,但并不排除對遺留的民俗系統的包容。前者是國家權威,后者則是地方文化生態的多樣性。各階層互動,才能形成良性的社會環境。不如現代教育的一元論科學知識體系,以迷信一概強行去除,所謂“祛魅”。

2019年成都錦里古街上巳節,蘭湯祓禊習俗,用蘭草沾水點頭身,意為去災祝福之意

不同民族都有各自的鬼神信仰系統,無形之中教化人向善。圖為焦紅輝1991年拍攝的《客家祖地》組圖之一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大是國家,小是社區。《禮記?王制》也講國家政教的統一性和地方社區文化多樣性的“和而不同”:
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
所謂“禮崩樂壞”,往往是貴族和官紳的腐敗,逐漸造成底層村社文化的破壞,表現在社區教育上,就是“淫祀”增多(非其鬼而祭之),最典型的兩個事例即是綿延不絕的白蓮教起義和晚清借助西方宗教的太平天國起義。如同今天各種奇奇怪怪的教育主義。
民間起義,常常是統治者驕奢淫逸、窮兵黷武或內憂外患的結果。晚清時期,面對的是帝國主義殖民體系和全球化資本的掠奪,內部還有所謂黃宗羲定律,即以稅收為主的政治制度成本遠超出收益。
現在一般把“禮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想當然理解為黑暗封建或奴隸制度。其實《禮記》原文很清楚,“禮不下庶民”是撫式(軾)的曲禮。下級見上級行禮,上級不用下車,扶著車廂前的橫木扶手,微微屈身即可。如長輩對晚輩,也不用下車還禮。其實是權威和責任同在,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水能載“車”,亦能覆“車”。
而“刑不上大夫”更有趣。《孔子家語》解釋,不是說大夫不在刑罰之列,而是說法不同,比如大夫淫亂叫“帷幕不修”,違法犯紀叫“行事不請”,仍是話語系統上的權威和責任同在。
遇到士大夫犯罪怎么辦?“其在五刑之域者,聞而譴發,則白冠厘纓,盤水加劍,造乎闕而自請罪,君不使有司執縛牽掣而加之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君不使人捽引而刑殺之也,曰:子大夫自取之耳。”
免于綁縛而已,請有尊嚴地自殺。
延伸開來,就是地方(家族或社區)內部自治和國家法治傳統的不同,二者是相互補充的。“親親相隱”和“大義滅親”也并不矛盾。
禮始諸飲食,民間并非無禮,只是沒有統治者那么“文”罷了。“鄉人儺”代表的即是民間的禮。統治者的禮是治國,民間的禮是守護社區。士大夫保國家死社稷,匹夫保天下死鄉土,守的都是人倫。
民間之禮,因為地理環境和資源不同,呈現出復雜的多樣性生態,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所以“禮失求諸野”“先進于禮樂野人也”,貴族禮崩樂壞了,民間自有其糾正的原生力量。這就是資本主導的消費主義橫行的今天,優秀傳統文化仍可以復興的源泉。
民間儺戲傳統,先秦后以社火、上巳節、鬼節等習俗延續,一部分則獨立為小說和戲曲傳統,各地都有自己的地方戲,逐漸成為日常。如魯迅先生寫的《社戲》。
其實《論語》的編撰體系,本身也源于這種儺戲教化系統,可看作一種戲劇。對比正史,如同野史。《史記》有本紀、世家、列傳。《論語》則是二帝三王、周公、孔子和仲尼弟子的歷史。每個角色的行為都經過仔細塑造,包括出場、職位、德行、政事、言語、文學,如同儺戲里扮演的鬼神,穿越千年。
許多年后,民國時湖北黃梅縣一個叫馮文炳(后來的作家廢名)的小孩還能感覺到:
我做小孩子喜歡打鑼,在監獄一般的私塾里也總還有他的兒童的光線,我記得讀上論讀到“鄉人儺”三個字,喜得不得了,以為孔子圣人也在那里看打鑼了。大約以為“儺”就是“鑼”,而我們鄉人卻總是打鑼,無論有什么舉動都敲起那一面鑼來,等于辦公看手表,上課聽打鐘。何況“儺”,敝鄉人叫“放猖”,本來是以打鑼為唯一的場面,到了鑼聲一停止,一切都酒闌人散了,寂寞了。
好象記得那先生曾把“鄉人儺”三個字講給我聽了,“鄉人儺”就是我們鄉下“放猖”。打這一面大鑼,直截了當,簡單圓滿,沒有一點隔閡的地方,要打便打,一看便看見,一聽也便聽見,你給我我給你好了,世間還用得著費唇舌嗎?要言語嗎?有什么說不出的意思呢?難怪小孩子喜歡。然而我偷偷地看打鑼,鑼聲響徹天地,水之大,人之勇,我則寂靜。
后來抗戰,他從“北漂”回到鄉下避難,教小孩子寫作文,又寫了自己的“鄉人儺”——《放猖》:
(猖兵)打臉(按,畫臉)之后,再來“練猖”,即由道士率領著在神前(在鄉各村,在城各門,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各)畫符念咒,然后便是猖神了,他們再沒有人間的自由,即是不準他們說話,一說話便要肚子痛的。這也是我最感興趣的,人間的自由本來莫過于說話,是現在不準他們說話,沒有比這個更顯得他們已經是神了。
他們不說話,他們已經同我們隔得很遠,他們顯得是神,我們是人是小孩子,我們可以淘氣,可以嘻笑著逗他們,逗得他們說話,而一看他們是花臉,這其間便無可奈何似的,我們只有退避三舍了,我們簡直已經不認得他們了。何況他們這時手上已經拿著叉,拿著叉當郎當郎的響,真是天兵天將模樣了。說到叉,是我小時最喜歡的武器,叉上串有幾個鐵輪,拿著把柄一上一下郎當著。那個聲音把小孩子的什么話都說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歡喜。
……到了第二天,遇見昨日的猖兵時,我每每把他從頭至腳打量一番,仿佛一朵花已經謝了,他的奇跡都到哪里去了呢?尤其是看著他說話,他說話的語言太是貧窮了,遠不如不說話。
最高的教育總是無言,孔子說出“予欲無言”,知道人世無論如何避免不了言語的誤會,于是寄托于“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鄉人儺出自自然,民間的文化亦無言。
現在我們說話太多了,終于腦子里只剩無數貧窮的觀念和主義,最后演變成街頭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