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腰鼓器名史源疏證

○陸曉彤

鼓、拍板、銅鈸、擊甌等擊節(jié)樂器及琵琶、阮、月琴等彈弦樂器的興盛，是有唐一代整體樂器發(fā)展的主體特征，尤其是在中原地區(qū)盛極一時卻又曇花一現(xiàn)的細腰型鼓，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唐宋文字記載與圖像遺存之中，它們在唐代活躍于宮廷與民間演樂場合，體現(xiàn)了胡樂器大規(guī)模傳入及統(tǒng)治者審美取向影響下，大眾音樂觀念的趨同。

研讀唐宋文獻可知，細腰型鼓的定名方式規(guī)則不一，有以音譯定名的“都曇鼓”“毛員鼓”，漢譯名的“正鼓”“和鼓”“漢鼓”“魏鼓”，及以形制特征命名的“細腰鼓”“腰鼓”“杖鼓”等幾類。這一時期中外樂器的頻繁交流加劇了中原地區(qū)樂器定名的隨意性，愈發(fā)使得涉樂文獻對各類樂器的名實關(guān)系辨識不清，其中以陳旸《樂書》對細腰鼓的錯雜記載最為顯。《樂書·樂圖論·八音》分八個條目記載了十六種細腰鼓名，其中，僅胡部革之屬“魏鼓”一條就記載了杖鼓、拍鼓、細腰鼓、正鼓、和鼓、第一鼓、第二鼓、第三鼓等諸多鼓名。另有俗部革之屬“漢鼓”條，胡部革之屬“都曇鼓”“毛員鼓”兩條，俗部土之屬“腰鼓”條，俗部木之屬“腰鼓”條，胡部以及金之屬“中銅鼓”“小銅鼓”兩條，都是以“廣首纖腹”為主體特征的細腰型鼓。現(xiàn)征引文獻梳理細腰型鼓的傳入與傳播，厘清其定名規(guī)范與流變過程，以此探討由漢至宋胡樂器傳入、興盛、發(fā)展與分流的歷史概況。

一、細腰鼓與腰鼓

現(xiàn)存“細腰鼓”的最早記載是《宋書·蕭思話列傳》：

思話年十許歲，未知書，以博誕游遨為事，好騎屋棟，打細腰鼓，侵暴鄰曲，莫不患毒之。①[梁]沈約：《宋書》卷七十八《列傳第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329頁。

書中記載南朝宋外戚蕭思話好打細腰鼓，而沒有記載樂器名之外其它形制、應(yīng)用、演奏方法的信息。成書稍晚于《宋書》的南朝梁宗懔所著《荊楚歲時記》中，出現(xiàn)了第二則“細腰鼓”的記載：

村人并擊細腰鼓，戴胡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②[晉]張華等：《博物志·外七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61頁。

由該文可知，細腰鼓在當時應(yīng)用于民間巫術(shù)活動，并且存在集體擊鼓的行為。據(jù)上述兩條文獻判斷，南朝宋、梁間已出現(xiàn)以形制特征命名的“細腰鼓”，它同時應(yīng)用在貴族音樂愛好與民俗儀式音樂之中，應(yīng)是當時社會生活中比較普遍的樂器。但除了從名稱判斷該樂器以“細腰”為特征外，尚不知其它信息。

此后，唐宋文獻中不再出現(xiàn)“細腰鼓”這一名稱，爬梳文獻可知，此時的細腰型鼓皆以“腰鼓”代稱。《通典》卷第一百四十四《樂四》載：

近代有腰鼓，大者瓦，小者木，皆廣首而纖腹。③[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676頁。

《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二《樂部二十》引《大周正樂》載：

腰鼓，大者瓦，小者木，皆廣首而纖腹。④[宋]李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2625頁。

唐宋時期，以“廣首纖腹”為特征的細腰型鼓，在記載中已經(jīng)分化為木制、土制兩種鼓框，這一時期“腰鼓”并不是指當今傳統(tǒng)樂種使用的兩杖并擊、鼓腹紅漆的腰鼓，而是由前代文獻中的“細腰鼓”名簡化而來。陳旸《樂書·八音》俗部土之屬“腰鼓”條載：

腰鼓之制，大者瓦，小者木，皆廣首纖腹。沈約《宋書》：“蕭思話好打細腰鼓。”豈謂此歟。⑤[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27、592頁。

《樂書》并錄《通典》與《宋書》內(nèi)容，判斷前代“細腰鼓”即唐宋“腰鼓”，但受制于八音分類法自身缺陷，又于木之屬俗部再次收錄“腰鼓”一條：

腰鼓之制，非特用土也，亦有用木為之者矣。土鼓，土音也，木鼓，木音也，其制雖同，其音則異。后漢禰衡雅善擊鼓，其妙入神，然亦進乎技者也。曹操以伶人待之，不足以辱之，適自取辱而已。唐武宗朝有趙長史，亦善于此，其可與禰衡同日語哉。⑥[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27、592頁。

該條沒有提供其它樂器形制信息，但陳旸寫出了另外兩條探尋細腰鼓發(fā)展的線索。第一條“禰衡采衣?lián)艄摹钡牡涔首钤绯鲎浴逗鬂h書·文苑列傳》⑦[南朝宋]范曄：《后漢書·文苑列傳第七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61頁。“禰衡字正平，三國時人。孔融雅愛其才，數(shù)稱賞於曹操。操欲見之，衡不肯往。操懷忿，而以其才，不欲殺之。聞衡善鼓，召為鼓吏。因會賓客，閱試音節(jié)，諸吏過者，皆令脫其故衣，更著岑牟單絞之服。次至衡，方操撾，踴躍而前，吏呵之曰：“鼓吏何不改服而輕進？”衡於是先解褒衣，次釋馀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單絞而著之，復(fù)操撾，顏色不怍。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衡對曰：‘不敢以先王之法服為伶?zhèn)愔隆?”，書中沒有記載禰衡當時善擊之鼓的形制類別，而陳旸將其收錄于此，意在抒發(fā)個人對禰衡行為的輕視，至于“禰衡善擊之鼓是否確為細腰鼓”、“漢代是否有細腰鼓傳入”等背后的問題，《樂書》成書年代與禰衡擊鼓的史實相距近千年，陳旸沒有能力考定這類鼓的形制，但據(jù)后文“漢鼓”“魏鼓”條記載來看，陳旸認為漢代已有細腰鼓傳入。

第二條線索是唐代趙長史善于演奏細腰鼓，出自《樂府雜錄》“鼓”條：

其聲坎坎然，其眾樂之節(jié)奏也。禰衡常衣彩衣?lián)艄模涿钊肷瘛Ｎ渥诔w長史尤精。⑧[唐]段安節(jié)：《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樂府雜錄》，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0頁。

可見陳旸編纂《樂書》時，是將《樂府雜錄》“鼓”條內(nèi)容直接收錄到《樂書》“腰鼓”條。但《樂府雜錄》在“鼓架部”條有“腰鼓”⑨《樂府雜錄》第123頁。《樂府雜錄》：“樂有笛、拍板、答鼓，即腰鼓也。”一詞，不可能將細腰鼓進一步簡化為“鼓”，因此“鼓”條記載的并不是細腰鼓。陳旸的觀點加劇了后世文獻對細腰鼓傳入時間的錯誤記載，如馬端臨《文獻通考》刪改引用《樂書》內(nèi)容，將“腰鼓”條“其音則異”之后的內(nèi)容，刪改為“禰衡衣采衣所擊者是也”⑩[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231頁。，故而將細腰型鼓在中原地區(qū)的出現(xiàn)提前到東漢末年（公元193年以前）。

“腰鼓”在唐代宮廷中使用頻繁，《通典·樂典》記載唐代散樂中的婆羅門樂，以及燕樂中西涼樂、禮畢、高麗樂、高昌樂、龜茲樂、疏勒樂的樂隊中都有腰鼓，《宋史·樂志》還記載唐代“法曲部”樂隊編制中有腰鼓，但唐代正史與會要中卻沒有出現(xiàn)相關(guān)記載。總之，唐宋文獻中的“腰鼓”即細腰型鼓，這類樂器的應(yīng)用樂種比較廣泛。

二、似腰鼓——“都曇鼓”與“毛員鼓”

在唐宋文獻中，記載了兩種形制“似腰鼓”的音譯鼓名——都曇鼓與毛員鼓，多部文獻都記載了都曇鼓的形制是“似腰鼓而小”，但標有出處的只有《事類賦》與《記纂淵海》注明出自《古今樂錄》，《太平御覽》注明出自《大周正樂》。

《事類賦》卷十一《樂部》載：

都曇鼓似腰鼓而小，小椎擊之也。?[宋]吳淑：《事類賦》，載《四庫全書》總第89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8頁。

《記纂淵海》卷七十八《樂部》載：

都曇鼓似腰鼓而小，毛員鼓似都曇而稍大。?[宋]潘自牧：《記纂淵海》,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246頁。

兩部類書的記載是否確實引自南朝陳釋智匠《古今樂錄》難以考證。因此，現(xiàn)存有關(guān)都曇鼓、毛員鼓的最早記載應(yīng)視為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成書的杜佑《通典·樂四》：

都曇鼓似腰鼓而小，以槌擊之。毛員鼓似都曇而稍大。?[唐]杜佑：《通典》,長沙：岳麓書社,1995年,第1936頁。

《通典》的記載較為全面，《大周正樂》?[宋]李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59頁。《太平御覽·樂部十二》引已佚《大周正樂》：“都曇鼓，似腰鼓而小，以小槌擊之。毛員鼓似都曇而稍大。”《舊唐書》的記載與其基本一致。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成書的《羯鼓錄》也保留了“都曇鼓狀腰鼓而小”?[唐]南卓：《羯鼓錄》，北京：古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3頁。的形制記載。《樂書》“都曇鼓”“毛員鼓”兩條沿襲了《通典》的說法并補充認為兩件樂器是“扶南、天竺之器”。

可見，都曇鼓、毛員鼓都是細腰型鼓，都曇鼓、毛員鼓、腰鼓之間應(yīng)是形制由小到大的區(qū)別，可配合使用。《冊府元龜·掌禮部》《新唐書·禮樂志》載龜茲樂并用都曇、毛員、腰鼓三鼓，那么形制類似但大小不同的細腰型鼓出現(xiàn)在同一樂隊編制中，極有可能是后周三等鼓制的前身，其中形制最大的腰鼓又可單獨出現(xiàn)在樂隊編制中。兩唐書皆載扶南樂、天竺樂并用都曇、毛員二鼓，尚未發(fā)現(xiàn)都曇鼓或毛員鼓單獨用于演樂的記載。《舊唐書·音樂志》額外注明“毛員鼓、都曇鼓今亡”?[后晉]劉昫：《舊唐書》（第04部），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128頁。，但細腰鼓的使用流傳到宋代宮廷音樂活動中，此處的消亡極有可能是細腰型鼓形制與名稱上華化的過程。

三、皆腰鼓——正鼓與和鼓

還有一組兩兩出現(xiàn)并被歸入“腰鼓”的樂器，即漢譯名的正鼓與和鼓，《通典》卷第一百四十四《樂四》載：

正鼓、和鼓者，一以正，一以和，皆腰鼓也。?[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677頁。

《太平御覽》轉(zhuǎn)引《大周正樂》以及《舊唐書》中也有類似記載。“和鼓”與“正鼓”往往配合使用，一如上文之都曇、毛員二鼓。《唐六典》載：

凡大燕會，則設(shè)十部之位于庭，以備華夷：……七曰安國伎，豎箜篌、琵琶、五弦、橫笛、大篳篥，雙篳篥、正鼓、和鼓各一，銅鈸二，舞二人。……十曰康國伎，笛二，正鼓、和鼓各一，銅鈸二，舞二人。?[唐]李林甫：《唐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404頁。

正鼓與和鼓共同用于唐代十部樂中的安國樂與康國樂，兩唐書亦從此說，唯《冊府元龜》?[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6565頁。記載不同，應(yīng)為其本身撰寫有誤，此不贅述。《樂書》將正鼓、和鼓歸入“魏鼓”條記載，認為“唐有正鼓、和鼓之別”?[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61、542、560、782、561頁。是唐代特有的區(qū)分方式。文獻自始至終沒有記載正鼓、和鼓的形制區(qū)別，但可以參考其它以“正”“和”為名配套使用的樂器，如《樂書·八音》中又有“正銅鈸”“和銅鈸”，其中“正銅鈸”條載：“然有正與和，其大小清濁之辨歟。”?[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61、542、560、782、561頁。以此判斷，正、和兩鼓應(yīng)該同是以形制大小區(qū)分。

四、漢人所用——漢鼓與魏鼓

《樂書》中有關(guān)正鼓、和鼓的記載是附于另一組細腰型鼓之下，即“漢鼓”與“魏鼓”，這一組器名在唐宋文獻中僅見載于陳旸《樂書》，它們不再被歸入“腰鼓”一類，但與“細腰鼓”共同具有“廣首而纖腹”的特征。《樂書·八音》中“漢鼓”“魏鼓”兩條的記載相當混亂。“漢鼓（震鼓）”條載：

震鼓之制，廣首而纖腹，漢人所用之鼓，亦謂之漢鼓。?[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61、542、560、782、561頁。

陳旸認為漢鼓又稱“震鼓”，《通考》引《樂書》后補充“即杖鼓也”，馬端臨認為“震鼓”“漢鼓”“杖鼓”是同一種樂器的不同名稱。據(jù)陳旸記載，震鼓是因“漢人所用”故被稱作“漢鼓”，不知此處的“漢人”是作為歷史概念還是族群概念。清代《皇朝通典》稱細腰鼓的由來“其制始于漢魏”，《樂書》“魏鼓”條又記載其名稱來源與“漢魏用之”有關(guān)，故推論此處“漢人”是時間概念上的漢朝人。陳旸認為被稱為“漢鼓”或“震鼓”的細腰型鼓漢代已經(jīng)傳入我國，這種觀點并沒有其它史料支撐，漢代資料中尚未發(fā)現(xiàn)與細腰鼓有關(guān)的記載，漢代是否已經(jīng)傳入細腰型鼓仍然存疑。

“震鼓”曾出現(xiàn)在《樂書》所記載的百戲、女樂等宮廷娛樂性音樂活動之中，《樂書》卷一百八十五《俗部·雜樂》“女樂下”條載：

至于優(yōu)伶，常舞大曲，唯一工獨進，但以手袖為容，踏足為節(jié)，其妙串者，雖風旋鳥騫不逾其速矣。然大曲前緩疊不舞，至入破則羯鼓、震鼓、大鼓與絲竹合作，句拍益急，舞著入場，投節(jié)制容，故有催拍、歇拍之異。?[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61、542、560、782、561頁。

震鼓、羯鼓并作，與絲竹之樂合奏，為唐代大曲中的曲破部分伴奏，那么震鼓至宋代仍應(yīng)用于宮廷宴樂中。

《樂書》“魏鼓”條在標題后有小字“杖鼓、拍鼓、細腰鼓、正鼓”等鼓名，在條目正文中又涉及腰鼓、正鼓、和鼓、震鼓的內(nèi)容，書載：

昔苻堅破龜茲國，獲羯鼓、〈革皆〉鼓、杖鼓，腰鼓，漢魏用之。大者以瓦，小者以木，類皆廣首纖腰，宋蕭思話所謂“細腰鼓”是也。唐有正鼓、和鼓之別。后周有三等之制，右擊以杖，左拍以手，后世謂之“杖鼓”“拍鼓”，亦謂之“魏鼓”。每奏大曲入破時則擊之，與羯鼓、大鼓同震作，其聲和壯而有節(jié)也。唐宋璟與明皇論制作之法，“不是青州石未，即曾山花”，其言過矣。今契丹拍鼓，如震鼓而小。?[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61、542、560、782、561頁。

陳旸的記載中有很多前后矛盾的地方，首先，若如陳旸所載“苻堅破龜茲”獲得“腰鼓”，則這類細腰形鼓在前秦建元二十年（公元384年）苻堅破龜茲國時傳入中原，與后文“漢魏用之”出現(xiàn)時間邏輯上的錯誤。第二，從該條目的標題來看，陳旸認為“魏鼓”即“正鼓”，但從演奏場合“每奏大曲入破時則擊之”來看，“魏鼓”應(yīng)是上文之“震鼓（和鼓）”。第三，宋璟所論之鼓，實為“漢震第二鼓”，此問題后文討論。

這件細腰鼓是否真如《樂書》所言被稱為“魏鼓”？其它鼓名大都保留在后世文獻中，唯有“魏鼓”一名尚不見蹤影，在現(xiàn)代文獻中提到“魏鼓”也僅是以《樂書》的記載為準。漢鼓、魏鼓、細腰鼓、拍鼓的使用，未見于唐宋宮廷音樂活動的記載中。筆者認為，在陳旸的記載中，漢鼓與魏鼓并不是類似“都曇”“毛員”“正鼓”“和鼓”一般，以形制大小區(qū)別的鼓，而更可能是同一種鼓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別稱。前秦之后，細腰鼓在陳旸的記載中逐漸形成清晰的流傳脈絡(luò)，唐之正鼓、和鼓，后周之第一鼓、第二鼓、第三鼓，皆是細腰型鼓流傳中的形制發(fā)展。

五、三等鼓制

《樂書·八音》“魏鼓”條載有“后周三等之制”與三幅鼓圖，《四庫》本《樂書》三幅鼓圖其標題分別作“第一鼓（魏鼓、和鼓）”“第二鼓（魏鼓、正鼓）”“第三鼓（魏鼓、和鼓）”，菊坡本《樂書》附圖唯“第二鼓”后有小字“和鼓”。這也印證了筆者認為“魏鼓”是不同大小細腰鼓之統(tǒng)稱的判斷，但正鼓、和鼓的形制關(guān)系尚不可知。

“第一鼓”之名目前僅見于《樂書·八音》的附圖中。“第二鼓”還可見于唐代《羯鼓錄》：

宋開府璟，雖耿介不群，亦深好聲樂，尤善羯鼓，始承恩顧，與上論鼓事，曰：“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魯山花瓷。”捻小碧上掌，下須有朋肯之聲，據(jù)此乃是漢震第二鼓也。且磉用石末花瓷，固是腰鼓，掌下朋肯聲，是以手拍，非羯鼓明矣。（第二鼓者，左以杖，右以手指。）又開府謂上曰：“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此即羯鼓之能事也。”山峰取不動，雨點取碎急。上與開府兼擅兩鼓，而羯鼓偏好，以其比漢震稍雅細焉。?[唐]南卓：《羯鼓錄》，北京：古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6頁。

唐代玄宗與宋璟善于演奏的實際是兩種鼓：第一種是“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魯山花瓷”，即瓷制或石制鼓匡，音色粗沉的“漢震第二鼓”，注文解釋這是一種“左杖右拍”的腰鼓。第二種是“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音色較為雅細的羯鼓。林謙三先生在《東亞樂器考》中認為：“漢、震、第二鼓是同一樂器的三種稱謂,并非一個獨立名稱。”?林謙三：《東亞樂器考》，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9年，第110頁。趙為民先生在《宋代杖鼓》?趙為民：《宋代杖鼓》，《中國音樂》,1991年，第1期，第70頁。中亦闡述了這一觀點。筆者認為，“第二鼓”即指后周“三等鼓制”中的第二等，“漢震”之名則是《樂書》中“震鼓”條的來源，所謂“漢震第二鼓”應(yīng)是一個鼓名，而不是漢鼓、震鼓、第二鼓三個同義鼓名。“漢震”是唐宋對細腰形鼓的統(tǒng)稱，而“第二鼓”則進一步對不同音高細腰鼓細化稱謂，“漢震第二鼓”即音高中等的細腰鼓。

其它唐宋文獻多是將第二鼓、第三鼓與杖鼓并列記載。《新唐書·禮樂志》載：

革有杖鼓、第二鼓、第三鼓、腰鼓、大鼓。?[宋]歐陽修：《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13頁。

陳旸《樂書》卷一百五十九《胡部·歌》“漢樂”條載：

漢樂以杖鼓、第二腰鼓、第三腰鼓、下調(diào)笛并拍板五色為一部，后又合燕設(shè)樂通為一部。蓋起自鼓笛部也。?[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38頁。

以及《遼史·樂志》載：

晉天福三年遣劉煦以伶官來歸，遼有散樂，蓋由此矣。……散樂器：麝篥、簫、笛、笙、琵琶、五弦、箜篌、箏、方響、杖鼓、第二鼓、第三鼓、腰鼓、大鼓、鞋拍板。?[元]脫脫等；《遼史》,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541頁。

可見，由唐至遼，三等鼓制始終應(yīng)用于宮廷音樂演奏。然既有第二、第三鼓，按語序應(yīng)有第一鼓，而《樂書》之外并沒有出現(xiàn)“第一鼓”的記載。依照以上幾例，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杖鼓”即“第一鼓”，第二鼓、第三鼓則是杖鼓大小不等形制變體，一如《通典》所載正鼓與和鼓的關(guān)系。陳旸將細腰鼓統(tǒng)稱“魏鼓”，杖鼓即第一鼓，稍小的第二鼓可能是正鼓，最小的第三鼓可能是和鼓，細腰型鼓分以大小，演奏清濁不同的音高，共同應(yīng)用于宮廷樂隊中的編制方式由來已久。

六、杖鼓與兩杖鼓

《樂書》中“漢鼓”“魏鼓”條都記載了名為“杖鼓”的樂器，從行文來看，《樂書》中的杖鼓即細腰鼓。而《夢溪筆談》卻記載杖鼓即兩杖鼓，由于兩杖鼓被認為是羯鼓的別稱，由此引發(fā)了羯鼓是細腰型還是漆筒形的爭議。《夢溪筆談·樂律》載：

唐之杖鼓，本謂之“兩杖鼓”，兩頭皆用杖。今之杖鼓，一頭以手拊之，則唐之“漢震第二鼓”也。明帝、宋開府皆善此鼓，其曲多獨奏，如鼓笛曲是也。今時杖鼓，常時只是打拍，鮮有專門獨奏之妙，古典悉皆散亡。頃年王師南征，得《黃帝炎》一曲于交趾，乃杖鼓曲也。?[宋]沈括:《夢溪筆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3頁。

沈括在文中明確記載了兩種鼓，一種是唐稱“杖鼓”、宋稱“兩杖鼓”的羯鼓，特征是兩手皆用杖擊；另一種是宋稱“杖鼓”，唐稱“漢震第二鼓”的細腰型鼓，特征是左擊右拍。文中所記載的正是“杖鼓”這一稱謂由唐至宋發(fā)生的改變。趙為民先生在《宋代杖鼓》認為：“唐代杖鼓(即羯鼓)與宋代杖鼓并非同一樂器的演變,而是屬于兩種不同形制的鼓類樂器。這兩種樂器在宋代同時并存。”?趙為民：《宋代杖鼓》，《中國音樂》,1991年，第1期，第70頁。并例舉《東京夢華錄》?[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6頁。“后有羯鼓兩座，如尋常番鼓子，置之小桌上，兩手皆用杖擊。鼓杖鼓應(yīng)焉。”中羯鼓、杖鼓合奏的記載加以說明，本文贊同這一觀點。不能僅憑《樂府雜錄》中唐玄宗與宋璟善于演奏羯鼓的記載，就籠統(tǒng)的將羯鼓與漢震第二鼓視為同一種樂器，北宋沈括已經(jīng)認識到唐代杖鼓與宋代杖鼓所指代的樂器是不同的。

被稱為“杖鼓”的細腰型鼓宋代以后一直保留在宮廷音樂生活之中，《元史·禮樂志五》載：

杖鼓，制以木為匡，細腰，以皮冒之，上施五彩綴帶，右擊以杖.左拍以手。?[明]宋濂撰:《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773頁。

《明會典·大樂制度》載：

杖鼓三十六個，每個二面，其下鐵圈口二。一面冒以犢皮，徑一尺二寸五分；一面冒以山羊皮，徑一尺二寸。冒縫、用紅皮掩錢。細腰木匡，廣一尺七寸九分。?楊家駱:《中國音樂史料》第五冊,臺灣：鼎文書局,1982年,第1573頁。

《律呂正義》載：

杖鼓上下二面，木匡細腰，以紅漆竹片擊之。其制始于漢魏，今有大小二種。小杖鼓，元史謂之扎鼓，左手持而右手擊之。蓋后周杖鼓有三等之遺制。?[清]康熙、乾隆敕傳:《律呂正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4565頁。

元明兩朝的杖鼓都是以“左擊右拍”的方式演奏，同時保留了“木框細腰”的形制特征，此時細腰鼓不再具備唐代至后周時興的大小組合編制，第二鼓、第三鼓的形式在宋代以后既已消亡，僅留“杖鼓”一類。

七、細腰銅鼓

宋代文獻在記載銅鼓時提到其形制近似于腰鼓，此前對銅鼓的記載并沒有體現(xiàn)它細腰的形制特征。銅鼓的記載最早可見于《世本》：“巫咸作鼓，銅鼓蓋南中所制。”?[漢]宋衷:《世本八種》,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439頁。可見南方少數(shù)民族使用銅鼓的歷史相當久遠。其后范曄《后漢書》載：

馬援好騎，善別馬名。交趾得駱越銅鼓，乃鑄為馬式進上。?[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40頁。

晉代裴淵編纂的《廣州記》載：

貍獠鑄銅為鼓，鼓惟高大為貴，面闊丈余。初成，縣之于庭，克晨置酒招致同類，來者盈門，豪富子女以金銀為釵，執(zhí)以叩鼓，叩畢，留遺主人。?[宋]王應(yīng)麟:《玉海》,揚州：廣陵書社,2003年,第2016頁。

銅鼓在古代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民俗生活中地位特殊，在樂器之外，更兼具禮器功用，通常作為富豪之家彰顯身份地位的器物，也是用以向中原統(tǒng)治者示好的供奉品。《廣州記》只記載了銅鼓的鼓面有一丈多寬，《古今樂錄》開始記載它單面鼓的形制特點，《古今樂錄》載：“銅鼓，鑄銅為之，虛其一面，覆而擊其上。”?[宋]潘自牧:《記纂淵海》,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246頁。《大周正樂》又補充道：“南蠻扶南、天竺類皆如此。嶺南豪家則有之，大者廣尺馀。”?[宋]李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2625頁。《樂書·八音》“大銅鼓”條吸納了以上內(nèi)容，但另設(shè)有“中銅鼓”“小銅鼓”兩條。其中“小銅鼓”條記載了一種單面蒙皮，另一面銅鑄的細腰銅鼓：

《唐樂圖》所傳天竺部用之。蓋以革冒其一面，形如腰鼓，面廣二尺，面與身連，遍有蟲魚草木之狀，擊之響亮，不下鳴鼉。唐貞元中，驃國進樂，亦有是鼓。

根據(jù)文字內(nèi)容，《樂書》與成書更早的《太平廣記》所記載應(yīng)是同一類銅鼓，但《太平廣記》延續(xù)《古今樂錄》的說法，記載這類銅鼓的形制是單面銅鼓，《太平廣記》卷第二百五《樂三》載：

蠻夷之樂，有銅鼓焉。形如腰鼓，而一頭有面，鼓面圓二尺許。面與身連，全用銅鑄。其身遍有蟲魚花草之狀，通體均勻，厚二分以來。爐鑄之妙，實為奇巧。擊之響亮，不下鳴鼉。貞元中，驃國進樂，有玉螺銅鼓。（玉螺皆螺之白者，非琢玉所為也）即知南蠻酋首之家，皆有此鼓也。?[宋]李昉:《太平廣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373頁。

《太平廣記》并沒有記載這類銅鼓需要單面蒙皮，其與《樂書》共同記載這類銅鼓“形如腰鼓”，現(xiàn)代所見之銅鼓都是廣面細腰，也側(cè)面印證了本文唐宋“腰鼓”即細腰鼓的觀點。《樂書》“中銅鼓”條又載：

銅鼓之小者，或大首纖腹，或容體廣面，雖以銅為體，要須待革成聲也。?[宋]陳旸：《樂書》，《四庫全書》第2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45頁。

文載銅鼓有“大首纖腹”與“容體廣面”兩類，且都必須蒙皮才能發(fā)聲。銅鼓“須待革成聲”的觀點不僅缺乏其它史料印證，也不符合西南地區(qū)銅鼓的實物遺存。再看《樂書》附圖，“大銅鼓”圖缺，“中銅鼓”與“小銅鼓”（圖1）與文字記載毫無關(guān)聯(lián)，顯然陳旸只是根據(jù)當時應(yīng)用較為廣泛的細腰鼓繪制附圖，他本人并沒有正確認識所謂“南蠻酋首之家”的西南銅鼓的基本形制。而《樂書》所載大、中、小三種銅鼓，無論文字內(nèi)容還是附圖都不具備分設(shè)三條的實際意義。陳旸也正是因為《太平廣記》中“形如腰鼓”的記載，導(dǎo)致了認為銅鼓必須蒙皮發(fā)聲以及附圖照抄細腰鼓的錯誤。銅鼓只是同樣具有面廣腰細的特征，與本文所討論細腰鼓不同。

圖1 《樂書》附圖

結(jié) 論

細腰型鼓至晚在南朝時，已流入中原地區(qū)并應(yīng)用于民間音樂生活之中，流行初期以形制命名，稱為“細腰鼓”或“腰鼓”。后陳旸據(jù)其興起時間，先后稱之為漢鼓與魏鼓。乘著胡樂爆發(fā)性繁榮的浪潮，細腰型鼓在唐代進入發(fā)展的鼎盛期，為滿足宮廷中更高藝術(shù)水平的燕樂樂曲演奏需要，唐代細腰型鼓發(fā)展為因體量不同故音高有差的兩兩編制，即“都曇鼓”“毛員鼓”一類與“正鼓”“和鼓”一類。由于我國古代樂器命名體系并不嚴格，這類細腰型鼓又先后衍生出震鼓、拍鼓、杖鼓等別名。至后周時，發(fā)展為以杖鼓為首的三等鼓制。宋代樂器整體發(fā)展趨于穩(wěn)定，唐代烜赫一時的外來樂器或逐步華化，或逐漸衰落直至消亡，細腰鼓的發(fā)展也隨之趨于平緩，不僅應(yīng)用范圍縮減，大小異制的編制也逐漸失傳，此前稱謂混雜的細腰型鼓，逐漸被定名為“杖鼓”。宋代以后，細腰型鼓逐漸退出了中原漢族地區(qū)民間音樂生活，但“杖鼓”在宮廷中的使用一直延續(xù)到清代。

實際上，唐代細腰鼓進入短促的繁盛期后，雖然形制上沒有太大區(qū)別，皆以“廣首纖腹”為特征，但命名系統(tǒng)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樂器的華化、應(yīng)用樂種的轉(zhuǎn)變而不斷變化，這使得細腰鼓在經(jīng)歷了五代十國的動蕩后，傳至宋代，已是難以厘清其名實關(guān)系，對兩宋文人而言，明辨各類胡鼓的具體形制與名稱并非易事。細腰鼓的發(fā)展與定名，清晰的反映出唐宋兩朝胡樂器傳入、興盛、華化與分流的整體脈絡(luò)，同時突顯出古代樂器定名體系隨意性導(dǎo)致唐宋樂器記載混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