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胡竹峰
入得山里。不知山之大,不知山之高,但知山之多。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一山連一山。山連山,山連山連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
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過?
夕陽在山,山影散亂,人跡一個也無。忽生悲意,不見古人,不見后人,唯有山在,唯有河在,唯有我在。我不在,山不在,河不在,日月不在。
路在綠中劈開,沒有盡頭。
車行如風,看見那些茅草,芒花冒出了頭??炝⑾牧?。立夏之后,芒花就開了。芒花是開的嗎?似乎是一點點從茅草尖上抻出來的,一點點長,一點點紫,一點點白。在綠的山上,漸漸寂寞到蒼白,然后枯萎,飄散在空中。
這是商城的茅草,這是商城的芒花。
老家岳西也多茅草,房舍外大片田野水塘,大片的山,山上到處是茅草。一到夏天,河岸沙洲連到山崗峰嶺,一片青翠翠的茅草起起伏伏,一片白花花的芒花也起起伏伏。茅草起伏綠意深深,芒花起伏蒼蒼莽莽,風中翻飛一直從田間連到天邊。
人疑惑著,有舊事之感。仿佛那茅草叢中會走出一個個少年,男男女女,有我,也有我的三個商城朋友孫牧青、碎碎、劉軍。
芒花下的人是八歲十歲十四歲。車窗里的人已經是三十五歲了。二十幾年過去了。二十幾年過去算什么。以后還會過去二百年,二千年,二萬年,二萬萬年,二萬萬萬年……
商城與岳西都屬于大別山區,一個在山之南一個在山之北。
當年漢武帝祭祀古南岳天柱山時,登上大別山主峰,見南北二側景色不同,感嘆道:山之南山花爛漫,山之北白雪皚皚,此山之大果別于他山也!山之南油菜累累結籽了,山之北的商城零零星星還有開得嫩黃的油菜花。
漢武帝的史事我讀得熟,印象最深是夷三族。朝臣之中,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樓塌了,三族俱亡。后世陶淵明才說他“性本愛山丘”,山丘是羈鳥的舊林,池魚之故淵。
車在路上,像是去我另外一個家。下午六點的商城,陽光還沒下山,溫吞吞照著一行人,和煦如溫水。住下來,窗外是塔,崇福塔,俗稱北塔,初建年歲失考,東壁嵌有重修題記,為“崇禎二年己巳孟冬科吉旦”紀年。
站在塔下想起崇禎二年的往事。
那年中秋的后一天,張岱經由鎮江前往兗州。日暮時分到達北固山,船??吭诮凇T鹿馊缤魉畯哪抑袃A瀉入江中,水波吞吐,露氣吸收了月光,噴灑至天上,上下皆白。驚喜中不顧二更深夜,張岱移舟去了金山寺。經過龍王堂,進入大殿,一路寂靜。樹林下灑漏的月光,疏疏落落如同殘雪。一行人在大殿中張燈結火,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幾出戲。鑼鼓喧天,寺內的人都起床觀看。劇完,天將亮,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敢多問,不知那一行是人、是怪、是鬼。
商城的好,好在綠色。時候是春日四月,松樹之綠,杉樹之綠,柳樹之綠,楊樹之綠,櫟樹之綠,觸目皆綠。偶爾那綠里一片紅,映山紅。映山紅正好,妍妍開著,在綠中躲躲閃閃。

⊙ 埃貢·席勒 作品7
映山紅獨獨開來最好,其美在孤寂。紅得孤寂,人才生出憐憫心。我見過一大片山場驀然盛開的映山紅,熱熱鬧鬧,驚心動魄。風吹來,竟有狐鬼氣。想起《源氏物語》里,高高的紅葉林蔭下,四十名樂人繞成圓陣。嘹亮的笛聲響徹云霄,美不可言。和著松風之聲,宛如深山中狂飆的咆哮。紅葉繽紛,隨風飛舞。
恍恍惚惚里,那記憶中的紅葉幻化成了映山紅。
泡桐也開花了,高高如云,一朵朵紫在頭上。車搖晃著前行,他們說去黃柏山。黃柏山能看什么呢?
看綠。
一層層的綠,風一吹,新綠蒼老疊在一起。干凈青綠的草一撥撥在風中涌動,想起那一首老歌《八月桂花遍地開》。
進得黃柏山。山風清涼,松樹杉樹甚美。春日陽光穿過,深邃靜謐。人被淹沒了,在春綠中,化入深山。一群黃牛在路邊散散走著,抖動著肌肉,線條柔和,紅棕色的毛皮在陽光下光亮照人。那一瞬間,牛比人快樂。
人呆呆看著,覺得那幾頭黃牛是從韓滉的畫中走出來的。據說當年韓滉出游,目睹田間耕牛圖景,一牛低頭食草,一牛翹首而奔,還有牛縱趾鳴叫,或回頭舐舌或俯首尋草,于是繪出狀貌各異的《五牛圖》。
那一瞬間比人快樂的還有鳥。一只鳥在柳樹上立著,意態自得,目中無人,只知山林。天上有老鷹正在獵食,盤旋俯沖,上下左右,也目中無人,只知捕鳥。
鳥為一口食,人活著也不過為了一口食。商城之食為美食,筒鮮魚鍋、燉老鴨、燉牛肉、野生松菇肉片湯、臘肉鱔魚鍋、羊肉鍋、鯽魚湯、豌豆菌湯,皆屬燉菜,半湯半菜,酥爛鮮香。燉菜的好,好在不動聲色,絢爛歸于平淡,沸騰后的平靜如桐城派古文,入口亦如靜水深流。
前幾天讀了幾篇桐城文章,這兩天連吃幾頓商城燉菜,好福氣。
茶足飯飽,茶是信陽毛尖茶。流水青山安安靜靜,毛尖也安安靜靜。
農舍飲了兩杯毛尖茶,信陽綠入了體內,商城綠入了體內,頭頂銀杏粗壯遮天,那綠也入了體內。遠處田野幾只白色的大鳥飛翔,像是從莊子的冊簡里遨游而來,一時寵辱皆忘。
茶足飯飽,回程路上,他們說,顧敬之的別院在附近,為三姨太游昌云所建。古時謙稱妻妾為拙荊,故名顧荊樂堂。
顧敬之民國年間曾任商城縣長。一九四七年,以貪污、殺人罪在開封判處死刑。而后,顧家賄以重金,死刑變為暫押。第二年顧敬之趁機逃出,先到南京,后至武漢,旋攜眷潛柳州、衡陽,經廣州至香港。顧敬之到香港后,負案在身,當局令他限期離境。顧敬之逃到臺灣,晚年在臺南市安平某一倉庫的角落里安個床鋪棲身,靠在街邊擺煙攤糊口。
我見的臺南的街與臺南的夜,燈光下一切都是新鮮的。
后來,游昌云批斗至死,死狀極慘。
顧荊樂堂顧敬之沒住過,歸來的路上,揣測他一路逃亡的日子。
漫天的雨,從商城到合肥。很大的雨點砸落,像夏天雨,從河南到安徽,敲窗如擊鼓。前幾天剛看過一出叫《擊鼓罵曹》的戲,干凈利落,禰衡狂傲不失溫文爾雅。此等人物如廣陵散,如今絕矣。
靖江城外孤山,為泰州境內唯一的山。山高不過百米,遠望盈盈一丘土,若覆盆如臥獸。天下處處有山,他鄉之山多連綿起伏,多相倚相扶。靖江孤山,一丘獨立。此山之奇正在此間。
二〇一六年春月,初上孤山。來得山腰,見石坊“躡云”二字,得明人筆意,亦有小品文風。
躡,踩踏之意,躡云者,踏青云而上也。薛寶釵填柳絮詞中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一句。石柱上有明人趙應所撰楹聯,惜歲月久遠,字跡早已斑駁莫辨,好在前人有筆錄:
對此長江,左蠡煙波今宛在;
位當絕頂,西湖風月定何如。
上聯里有涼意有洞達,下聯有幾分晚唐詩風與晚明文章的疏淡。
在躡云坊盤桓再三而去。須臾到得山頂孤山寺。寺名為趙樸初題匾。三字若嬰兒抱團,一片元氣,一片爛漫。得打油詩一首:
早市離城十里遙,孤山寺前香霧繞。
不見兒童吹泥狗,東天早霞似火燒。
孤山不孤,有山有樹有石有苔有花有草有風有月有僧有俗,更有香火不絕。孤的是登山人。天不知其大,地不知其大,人只一點,何其小也,何其渺也。
二〇一六年夏月再走孤山。是夜無一游人,寺門緊閉,數粒螢火點染樹枝。沒有風來,夜卻涼著,入了古人所說的夜涼如水之境。遠方燈火鮮亮,想起明代靖江縣丞韋商臣夜登孤山寫的《登孤山詩》:
絕頂夜深衣袂冷,愁看北斗是京華。
居京城數日,遇魚吃魚,逢肉吃肉,見菜吃菜。吃飽了睡覺,睡醒了吃飯。內心如洗,無一事掛礙。此大隱于京耶。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午飯前,無所事事,無與之言者,獨行京郊無名山。陽光大好,草木鳥蟲皆不識我,我也不識草木鳥蟲。山風偶來,樹葉浩蕩,一只螞蚱跳至石縫。山下人影漸小,如五色豆粒移動,城內樓宇如海,與天相際。不知山路過了幾里,但覺雙足疲乏。忽見文華亭,就此歇息,不復上行。文章不可貪,文境亦不可貪也,得文華即可止也。
此時此地,如果有雪,是有意思的。雪正在下或者已經停了,雪落長城或者雪蓋長城,都是有意思的。墻頭一片雪中,有墨色,有留白。倘或雪開始融化,大塊的黑襯著大塊的白,更有意思。
秋日無雪,秋陽似霜。
來京十余次,今日初登長城。上得城頭,或遠望,或近觀,若有思,若無思。城已易磚易石,山也易樹易草,登臨客易了一天天一年年無數。
殘垣廢臺極美,美在滄桑上??輼s盛衰,城有了生命。長城如龍,山起則龍升,山落則龍降,往復盤旋如藤架,不知其首不知其尾,或無首無尾耶。人在城墻上,又在城墻下。城墻在山之外,山在城墻之外。
山在城墻上,城墻又在山上。山是城墻,城墻也是山。攀登時一步步數著腳下的臺階,不多時眼亂如麻,于是重數,數不勝數,眼亂心也亂,只得作罷。
走過一個烽火臺,又走過一個烽火臺,覺得那樓臺近在眼底,上得前來,前方又見一烽火臺,一座連一座,不知何處是盡頭。呆坐良久,思忖并無盡頭。忽然解脫,下山吃午飯去也。這一天是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下午在辦公室無所事事,辦公室里不辦事容易無所事事。今天無公事,就做點私事,我的私事無非作文。
昨晚讀散文《五祖寺》,廢名說:“我喜歡寫五祖寺這個題目?!蔽遄嫠碌念}目美,三祖寺的題目也美。
我的家鄉沒有大寺廟,遺憾得很。中國寺廟里有中國人的生活,這生活是精神的,當然還有世俗的。馮夢龍的話本,汪曾祺的小說,寫到的寺廟都不是方外凈土,簡直比紅塵還紅塵。寺廟有莊嚴處,莊嚴的是法相。寺廟也有滑稽的地方,譬如有求必應,差不多就是游戲了,這游戲是一個人身體與內心的較量。
一個人的宗教意識戰勝了生活現實,他是快樂的。上次去一居士家玩,居士已經很老了。她一點不怕老、不怕死,說死是解脫,死是美好的輪回,這讓我覺得美。讓我覺得美的還有:鄉下老婦人跪在寺廟的蒲團上,對著木偶或者泥塑或者銅像喃喃自語,求五谷豐登,求闔家團圓,求人財兩旺,求多子多壽,求老頭子的腳痛趕快好起來,求小孫子的疝氣趕快消停。
如果沒有佛教影響,中國民間世俗里巫氣只怕要多些。近些年接觸佛教,同時也看了點道教的書籍。感覺道教全心全意為自己,全心全意為世俗生活,一派煙火氣。佛教無我,或者說忘我,佛教是一元世界,不二法門,佛教比道教偉大無私。
小時候喜歡去寺廟玩,很小的土廟,孤零零供一尊神位。十來歲的時候,去過一趟安慶迎江寺,那是當時見到的最大寺廟,可惜年紀小了,記憶不深刻。后來再去迎江寺,可惜年紀大了,看不到新鮮的東西。
老家距離三祖寺六七十里。我小的時候,有人走路去三祖寺,有人騎車去三祖寺。有個叫水霞的女人,走路去過,騎車去過,每次回來,高興地談論三祖寺,給別人看求來的簽文。真希望有一天可以騎車去三祖寺,像他們一樣去玩。家里的大人似乎對此興趣不大,印象中沒有誰談論過有關三祖寺的事情。
有一回,水霞又和幾個鄰人去了三祖寺。我在屋前的沙子岡上坐著等他們回來,坐到夕陽下山,坐到暮色四合,心里有點孤寂了,他們還沒有回來。第二天,人都笑話水霞,說她這一次走路腳走腫了。
去外婆家的小路上,晴朗的時候,可以看見天柱山的主峰,三祖寺在天柱山腳下。
后來上學了,念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一句,忽然想起三祖寺也是南朝的寺廟。慢慢的,差不多將三祖寺忘了。再后來,我離開了家鄉。
每次回家,汽車路過三祖寺的山門,車上總有人指指點點,又想起三祖寺,每每扭頭去看。有幾次睡著了,沒能看成。現在想想,并沒有看到什么,無非瞟幾眼掩映在樹木下的山門。那醬紅色的廟門,有些歲月。一個少年,搖晃在進山的車子上,一車子煙草的氣味,一車子身體的氣味,一車子車子的氣味,一車子聊天的聲音,一車子嗑瓜子的聲音,一車子打電話的聲音。少年沉默著,看看三祖寺,看看路邊流過的水,看看被車子甩遠的橋。
有一年在天柱山游玩,走過三祖寺,摸了摸門,到底沒有進去。不知道為什么不想進去。年紀大了,寺就是寺,廟就是廟,庵就是庵,堂就是堂,無非一座房子。
快到三十歲才去三祖寺。
春天三四月里,還是薄涼天氣,朋友約我去潛山,吃過飯,想起三祖寺,去逛了逛。在寺里隨便走走,滿心枯寂,以為可以拾得一個很大的喜悅,豈料沒有。朋友認識廟里的和尚,和尚送我幾本經書,還送了兩枚供在菩薩法座前的蘋果。坐在車上吃蘋果,心想,算是到過一回三祖寺了。
水霞去世多年了,死時不到四十歲。外婆也去世多年了,享年七十有七。
后來我見了三祖寺的住持。一起吃飯、聊天,說了兩個小時的話。我沒有告訴他小時候喜歡三祖寺,也沒有告訴他,現在對三祖寺漠然得很了,對很多事都漠然得很了。
四點左右到千島湖,第三次來浙江。浙江我去得少,漸江倒讀得熟。這些年經常足不出戶,大把時間在家中打發。在車上一邊張望,一邊伸懶腰,眼前的景色有點漸江的畫意。有人評漸江書畫用了“墨如煙海、境界寬闊”八個字,千島湖也差不多是這樣。
前幾天讀完漸江山水冊頁,讓人大有好感,筆法隨意,墨色自然,又難得天真與酣飽。天真里有飽滿,嬰兒的一團元氣;飽滿里有天真,老人的一派和氣。
印象中,這是第二次來杭州,第一次來千島湖。島不稀奇,湖也不稀奇,千島之湖稀奇,如果是千湖之島,那就越發稀奇了。我對千島湖是有些向往的,與其說是對千島湖的向往,不如說是對山水的沉迷。
太陽已經掛斜,貼在西天,懸而未決,蹭在那里,遲遲不肯下山。遠處的水一片橙黃,如風吹稻田,腳下的湖碧綠旖旎,像雨打麥浪。
綠水春猶在,紅湖夜未臨。
獨立西風里,無雨亦無晴。
面對一片好山好水,想醞釀出一點文學的感覺,散文難寫,打油詩好作。好作也只能作出四句。古風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寫散文是我的飯碗,詩歌屬于天才,我知道自己不是。
去過不少江南小鎮,千島湖這個地方卻是大埠,非常城市化。汽車走街串巷,與所見的城市沒什么不同,差一點大失所望。看看遠處的湖水,心頭的快意稍微多了幾分。
去過的江南小鎮,一律小巧、古拙,一段樸素的世俗生活歷史,千島湖不是。千島湖太大,又太嫩,沒有歷史,沒有人文,只有自然景觀的可觀。歷史是歲月的沉淀,引人懷舊,人文也能讓人遐想。自然景觀之美,美得直接、美得單純、美得本色,像毫無心機的少女,水做的骨肉,有成熟婦人所無的活潑與真實。
入夜下了雨。南方的雨帶著涼意,這涼,涼得輕薄,敞頭出去走走,輕靡的雨薄薄地灑了一身。走不多時,雨勢漸大,只得返回。打開窗子,嗑瓜子,等著睡意。瓜子快吃完了,睡意不來夜過半,實在沒耐心了。洗澡刷牙鉆進了被子,枕雨而眠,恍恍惚惚聽見大雨撲窗。
平日里沒事,喜歡睡懶覺。出門在外,有一幫同游者,只得早起。昨晚睡得頗好,比昨晚睡眠更好的是今晨的早餐。我吃了八分飽,剩下兩分是惦記。
千島湖的早晨很安靜,抑或下雨的緣故。幾個原住民模樣的人不時在路邊走過。游客都有目的性,那幾個人無所事事的,悠閑中有一點自負,自負中有一些敵意,應該是原住民。對他們而言,我們是不速之客。
時間過得真慢,透過玻璃窗聽見雨滴打在傘上慢吞吞的聲音。時間過得真慢,慢得能聽見雨傘上水珠落在地上的聲音。時間過得慢是因為同行的兩個女人起得太遲,足足讓大家等了半個鐘頭。
好不容易出門了,街頭空氣清爽,皮膚像剛洗完澡般濕潤,地面積了很多雨水。買票進了湖區,雨聲淅瀝,水面煙波浩渺。一座座小島緩緩在船畔流過,那些島臨水蕭散,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游山玩水,山要走,水要玩,把玩的玩,最好乘舟劃槳,方有意趣??上覀冏氖怯屋?,如果是小舟,一邊搖櫓劃槳,一邊東游西蕩,體會著青翠碧綠一段滋味。船上有人談情說愛,我掏出昨天買的酥餅,慢慢吃,他們男女,我飲食。飲食男女,各得其樂。
站在船舷仰望,一只不知名的水鳥從頭頂飛過。
飛機降落成都的時候,顛得厲害,仿佛詩人的命運。詩人的命運總是顛沛流離。顛沛流離是詩歌的底色,姑妄言之。詩窮而后工,并不見得。我沒錢之際,并沒寫出半句好詩,倒是煉出一身傲骨。
去杜甫草堂,司機繞了個大彎。去看詩人,繞繞也好,這才是本色。這年頭,本色是稀罕物。行人不多,真是難得。游人不少,真是難得。大家都來陪詩人過中秋節。
門票六十塊錢,不算便宜。杜甫草堂的理想狀態,在我看來,白天是園林式博物館、藝術館,晚上是私房菜館、酒吧、茶樓集聚地。杜甫寫過一些關于中秋的詩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嫌其大白話,不喜歡,一首《月夜》經常揣摩把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我不喜歡李白,他是天才,不是人,幾乎不帶人情味?!斑b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這樣的句子他就寫不出。如果說李白是孩童,杜甫則是家長。少年時偏愛李白,現今喜歡杜甫。杜甫像個老實本分的讀書人,讀他的詩文,感覺是與敦厚樸素的老朋友面談。
杜甫草堂的植被很好,舊建筑與蒼綠搭配,入眼舒服,仿佛古裝少年。舊建筑像古裝,蒼綠像少年。古裝少年好看,古裝老翁暮氣沉沉,一臉醬色。當然,這是我的偏見,有朋友就認為老人穿上古裝才熨帖才端正。
初秋的成都,一個人走在杜甫草堂蒼郁的暮色里。前幾天還熱,今天剛好下雨,氣息清爽了。林蔭道上隱隱約約幽涼游離似線裝書里的蠹魚。
草堂草不多,樹不少。站在杜家門口,門前大樹一頭綠葉。在樹下放張桌子,喝喝茶,曬曬太陽,吹吹風,站在那里也是好的。
杜甫家的房子,我很喜歡,泥墻中有草有竹,唐朝的房子差不多就是這樣吧。雖說眼前的草堂是后來修葺的,過去的格局還在,古人的日常差不多那樣。
站在杜甫書房門口,想入非非,認為此處真是寶地。站在杜甫家的廚房,腦子里又狐疑當年詩人會不會在灶下添柴生火。
杜甫的詩讀過不少,棱角猙獰,一臉憂患。他在成都草堂幾年來寫下的作品,心境頗好,到底歲月安定。
十來歲的時候,讀到杜甫的詩,像在親戚家拜年。二十年過去,每每讀到杜甫的詩,還是感覺像在親戚家拜年。杜甫的詩是土豆燒牛肉,又解饞又充饑。杜甫的詩歌是廟堂式語言迷宮。
現在不大喜歡詩了。詩言志,無志可言。無志青年,寫詩做什么?無志青年,讀詩做什么?很多年沒讀杜甫了。
這幾天合肥霧霾肆虐,讓人生了逃離之心,逃向哪里?霧霾深似海,四顧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時去過的南部縣,空氣清潔,心生南行的沖動。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為南部,讓人覺得尊貴。古人視南為尊,宮殿和廟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當上皇帝是“南面稱尊”。我老家鄉下,有句俗話叫“坐北朝南屋,享盡天下人間?!?。這人間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涼。夏天有清涼之趣,冬天得負暄之樂。
南部,現在是記憶之城與想象之城。上個月在那里東走西顧,吃吃喝喝,眺望著桂花飄香的大路。可惜不喝酒,不然花香的南部記憶里還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纏綿的,纏綿中有熱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緣故,夜訪桂園之際,竟有寫詩的沖動,那些桂花之香應該圍繞著綸巾羽扇的詩人。邊走邊看,因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椿ú蝗缏劵?,聞比看格調高,就這樣很好。桂花香得富貴,香得內斂,應該穿一身長袍馬褂才對得起這暗夜里的錦繡之香。
桂花之香是錦繡的,恰恰古時蜀錦盛名,一時間心生懷古。我好懷古,因為近視,古總也懷得不遠,每每在晚清民國徘徊。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懷唐宋之古,懷上古之古。唐宋之古與上古之古都是因為禹跡山。
禹跡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跡而名,大禹勝跡至今猶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經走遠了,遠成了天邊鴻雁一聲依稀可辨的鳴叫?!翱丈讲灰娙?,但聞人語響”,差不多就是這樣??丈秸也坏酱笥淼嫩欅E了,大禹的傳說卻聲聲在耳。
在禹跡山看看綠樹,聽聽松濤。如果說大禹是久遠的記憶,禹跡山上刻鑿于唐末的大佛,卻是真實的存在。石刻圓雕之佛立在那里,儀態端莊,有唐朝盛世神韻。
見過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的代表作應該是龍門石窟吧。龍門石窟的佛像和云岡石窟的佛像差別很大。我看禹跡山的佛像接近唐朝佛像的感覺,面相飽滿,大耳下垂,神采穩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條秘道。
禹跡山寨是四川境內至今保存規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軍事防御工事體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歷史需要細節,歷史才會動人。歷史需要遺跡,歷史才能擺脫傳說的陰影。
禹跡山寨的古堡秘道像一本唐人碑帖,漫漶卻讓我實實在在嗅到了舊時氣息,或者說看見了舊時月色。舊時月色下兵戈鐵馬靜悄悄。
小時候讀唐詩,讀到“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時,才喜歡上邊疆詩的。躬身在禹跡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唐詩的氣味,秦時明月啊,漢時關呵,欲罷不能。當地人告訴我,這些石窟開鑿于嘉慶年間,感覺來了,思緒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漢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跡山游玩的時候,心里有看唐風的感覺,或許因為大佛的緣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氣息讓一座山都彌漫了唐朝氣息。
唐朝氣息是一種怎樣的氣息?大氣、磅礴、雍容、華麗、端莊,都有一些。歐陽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書,顏筋柳骨,畫圣的吳帶當風,都是唐朝的氣息。
我說不清唐朝氣息,在禹跡山我又分明遇上了。可惜太匆忙,沒好好看看。
南部是四川南充市所轄的一個縣,今天晚上想起來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綠色蔥郁,讓我有南行的沖動。
阜南。中崗。清真寺。
中崗鎮上的清真寺不大。青磚小瓦木窗,像鉛筆畫下的世界。門庭簡潔,院子里的柏樹如大傘擎在那里。
清真寺里有宗教氣息,也有生活味道。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衣帽整潔,大家坐在樹下輕聲細語。幾只鳥從清真寺的上空飛過,有一只鳥在樹頂上駐足了片刻,撲棱著飛走了。
回族民眾捧出棗糕、麻花、白切、油饃給我們吃。
棗糕好吃,麻花好吃,白切好吃,油饃好吃,好吃在爽口上。過去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棗糕、麻花、白切、油饃。
阜南。朱寨。臺家寺遺址。
朱寨的名字我喜歡,覺得像《水滸傳》上的地名,是朱仝、朱武、朱貴、朱富的老家。小時候讀《水滸傳》,最喜歡朱貴,因為他綽號“旱地忽律”。一直都不明白忽律為何物,后來才知道是宋代契丹語中對鱷魚的稱呼。陸地鱷魚、旱地忽律,漢語之美正在這里。
在朱寨鎮上走很久才到達臺家寺遺址。陽光正好,油菜花盛開,槐花蠢蠢欲放。三千多年的時光說過去也就過去了,只有出土的青銅器、玉器、陶器、骨角蚌器、原始瓷器保存著先民的歲月人生。
臺家寺遺址的東邊是麥田,西邊是麥田,南邊是麥田,北邊是麥田,民舍隱隱在望。
商朝的時候,原產自西亞的小麥、大麥沿著中亞,經新疆、河西走廊進入中原。臺家寺恰恰是商朝遺址,或許當年這四周也有麥田。張望,顧盼,三千多年的時光轉瞬間折疊在這些青色的麥苗上。
阜南。焦陂。歐陽修。
焦陂荷花照水光,未到十里聞花香。
焦陂八月新酒熟,秋水魚肥鲙如玉。
清河兩岸柳鳴蟬,直到焦陂不下船。
笑向漁翁酒家保,金龜可解不須錢。
明日君恩許歸去,白頭酣詠太平年。
擊杖而歌之作,從朝堂走向了鄉野。
“焦陂八月新酒熟,秋水魚肥鲙如玉?!边@兩句是我背誦最早的詩,印在童年時代的經??吹降木破颗c酒盒子上。很多年之后才讀到歐陽修《憶焦陂》全詩,清正與恬淡的風味籠罩了我,令人久久回味。
二〇一六年四月十日下午,歐陽修已經離開焦陂九百多年。物是人非,物是人非?物不是,人早非。荷花不在了,水光不在了,花香不在了,漁翁不在了,酒保不在了,柳枝依舊,蟬在土里。走在焦陂的街上,酒香與陽光交織。
焦陂酒還在,不知道是不是當年的味道。巨大的木箱上寫著:
中國焦陂制氿廠
酒海
“酒”字寫成“氿”字,第一次看到,于是記住了。
酒海也是第一次看到。酒海內,用桑皮紙或宣紙涂上鹿血之類加雞蛋清,裱糊百層以上,大酒海裱糊多達千層。裝入白酒后,既不漏酒又能透氣,使白酒陳化增香。
冷雨漲焦陂,人去陂寂寞。惟有霜前花,鮮鮮對高閣。
還是歐陽修的詩,絕句《熙寧五年》,一種悵惘,悲欣交集,萬事皆空。熙寧五年,蘇軾被派往杭州擔任州試的監試,依舊宦海沉浮。
皖北一帶去得少,皖南一帶也去得少。粗略印象,皖北是潑墨畫、大寫意之類,皖南是工筆畫、青綠山水之類。皖北有古氣,皖南有新意。
這一次在阜南吃飯,牛肉羊蹄,以盆盛放,極豪爽,有山大王氣。望之儼然,有青銅質地,堪稱食之重器也。
獨木不成林,獨石亦不成林。密石成林,人稱石林。
石林只有兩種顏色,亂起的黑石和石縫里的綠樹。那些石若古墨,墨分五色,一時繚亂。
藍天在上,頭頂的云一團團密集,白而虛,陽光落下也一白。樹簇簇亂生,一片光罩著,越發蒼綠,綠而靜。有兩株樹連成一體,自石縫中長出,以為它們永無出頭之日。抬頭一看,生生高過四周石頭半截。阿彌陀佛,我們是同門。
石林之林佶屈聱牙,半圈走下來,像讀了一卷《昌黎集》。韓愈說周《誥》殷《盤》,佶屈聱牙。實則他的詩文也佶屈聱牙。
石林之石骨骼嶙峋,遠看有兵家氣,一身不平。兵戈亂起,向天吶喊。
石隙錯綜,溝壑復雜,擇一縫而入,愈進愈深,走一圈又回原地。
石隙錯綜,溝壑復雜,擇一縫而入,愈進愈深,無路處豁然洞天。
一尊胖石若佛,一尊皺石如仙,一尊怪石似獸,一尊瘦石像筆,手撫其上,祈禱石筆賜人好的命運,筆健人也健。人來了又走,人皆拿手摸那石的突兀處。經年積月,石閃閃發亮,像涂了蠟,生出文氣來,略有竟陵派文章的意思。與一尊石看久了,恍惚浮起劉侗《帝京景物略》的辭章。
在石林尋幽探路。安寧,寧靜,靜寂,寂寞,寞然,然后懷古——有石頭像龔賢筆下的焦墨山水,在無上清涼世界里寂寞。阿彌陀佛,我們是同門。
入口處有人叫賣雜物,陽光忽烈,我們離開。行百步,忽聞桂花香。時在七月炎夏,幻境乎。
此石不孤,此行不孤。同游石林者,彝人包倬。
好月色也。街燈映著食鋪樓頭一溜粉紅紗籠,春色蔓延,飲食男女無分別。
此地宜買醉,三五人,微醺,踏一街月色,勾肩搭背而回。步石路,入弄巷,商客雜糅。匾額無數,物產無數,只取兩冊閑書入囊中,行人聚散如云。
穿行數里,已近午夜。城音漸寂,市聲依稀,顧影頹然。歸宿處食柑橘一枚,清甜如秋色晨霜。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夜,友人約夜航船。自住處右行,燈下河岸邊泊了幾只烏篷船。彎腰上艙,一舟兩座,一座僅容二客,人莫能縱身。船夫在尾搖櫓,櫓聲吱吱如貓爪撓門。搖行水上,左右人家陽臺上曬著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老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偶爾還有拖把懸在那里,孤零零的。霧氣迎面而來,人影朦朧夜色水汽中,對坐難辨男女高矮胖瘦。岸邊石壩燈光映入河底。流水空明,船行過,碎影斑駁。以手探水,如撫絲綢,船搖頭晃尾施然前行,水從指縫間滑過,仿佛魚戲蓮莖。塵音入耳,真切隱約,認真聽時,船又走過了。爽然若有所失。復前行,不知行跡何處。過了一座橋,又過了一座橋,連過三橋。三笑留情,三橋亦留情,閑情也。其時無月色,無松風,無鶴影,無梅蘭,無絲竹,無管弦,但有閑散數人。
府山的綠,綠得陰沉,陰晴圓缺難測,不知道是不是和臥薪嘗膽有關。臥薪嘗膽,日子過得苦,想象中勾踐陰沉沉一臉綠色。
紹興的山與別處不同,不同在哪里,一時也說不明白。穿林獨行,舉目四望,府山樹木中仿佛飄忽有一個布衣葛服的先秦老丈。山間無人,灌木叢密不透風,風一吹,草木皆兵。

⊙ 埃貢·席勒 作品8
午飯時下山。這幾天在紹興吃了不少筍片。紹興的筍像知堂小品,淡澀幽遠,每餐吃一點,興許以后寫文章有幾分像周作人,也說不定。
上山時,見一老婦,穿對襟,在西門剝蠶豆,喃喃不休。下山遇一老叟,著長袍,頭頂盤一發髻,竊竊而食。此老相貌高古,讓人疑惑從舊畫中來。
左拐拐右拐拐,右拐拐左拐拐。一段剝落的粉墻上看到“青藤書屋”字樣,灰色的院墻,幾枝春綠探頭無語。
院不大,一條卵石小徑直達階前。院內有石榴一株、葡萄一架、幽篁一叢、芭蕉數棵、湖石幾方、石匾一塊,上篆“自在巖”三字。
卵石小徑的盡頭有一圓洞門墻,門外有井,門內筑池,方不盈丈,不溢不涸。徐渭曾書“天漢分源”四字,以示此水自天上銀河來。池邊墻根有古木一棵,墻角有青藤一架。藤下壁間嵌有“漱藤阿”隸書石碑。徐渭有詩記此老藤:
吾年十歲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
寫圖寫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
一直想寫篇關于徐渭的文章,機緣不到,先看看舊居也好。
我鄉西山有神馬峰,極峻偉,硬朗雄渾,令人心驚。滿目蒼石草木,透著古樸與靈秀,薄霧淡淡繞在山間,太陽一照,越發顯得清奇。
沿山腳慢行,過青石鋪成的墁步,見一峽谷,便是馬寨溝。時值初春,迎面而來的山風,猶自涼意沁人,緊了一下外衣。
入谷后,緣水上行百步,有石潭水平如鏡。幾只野鴨,撲棱一聲飛走了。幾片灰色的羽毛臨空而落,漸漸飄到水面,頃刻,石潭復歸平靜。潭水深極,綠森森,寒氣透骨,人莫敢目視。旁有小道,極窄,只得貼壁而行,眼不下觀,徐徐挪步。
過石潭,路漸窄,峽谷逼仄,無法再上。于是返回登山,山極陡峭,拽小樹雜草,手腳并用,一步步上爬。來到山腰,山勢至此略略一緩,凹進些許。有三個大洞,上負絕壁,隱于山嵐。這是舊時匪人躲避官府的場所,荒亂一片,然石桌、石椅、石床猶存。百余年來,人跡罕至,洞內潮濕陰冷。
出洞右行,上行二十余米登至山頂。山頂上炮臺城墻遺跡猶存。清末時捻軍敗亡至此,以山為屏障,構筑此寨。狼煙已盡,昔人盡逝,一堆亂石無言。
天熱,手摸在水里,頗有熱意。在樹蔭下歪著身子搖蒲扇,無所事事地看水,看山的倒影,看湖面蜻蜓亂舞。
摘張荷葉在頭頂,眼前一片濃綠如傘。剝幾粒蓮子,顆顆粉白似米,送入嘴中,甜甜的,脆脆的。風來了,軟軟的、潮潮的,卻又清清爽爽,帶來水的氣息。偶爾一只水鳥撲至,啄一小魚,揚長而去,凝成一墨點,消失在藍天中。
陽光灑下,湖水泛橘紅色,迷離而妖媚。天邊的云霞,火似的燒起來,風吹得亂亂地蓬松著。太陽終于下山,悶熱的一天又過去了。歸牧的老人和小孩,趕著牲口,影子映在水中。幾戶青瓦的屋頂,冒出炊煙,裊裊上升,從濃到淡,從淡到無,漸漸無影無蹤。
東流晉時屬彭澤縣,毗鄰長江之南,取“大江曲折來,到此如東流”的意思。陶淵明任縣令時,偏愛東流黃菊,常常日駐彭澤,夜宿東流。今人慕其風節,建有陶公祠。
東流古街,歷經兵禍水厄,年久失修,很多房子已成斷壁殘垣。走在古街上,是不動聲色的時光的老去。時光讓人間的一切付諸東流。
老宅窗下一狗靜臥,街角一株盆景迎風而立,彈棉花的鋪子里生機蓬勃,發出點聲響,其他皆倦怠慵懶,只等著太陽西去。太陽拉長老屋的影子,在街面的青石板上留下刻度。光陰的刻度,此刻,因為古街,仿佛停頓。
秀峰塔建在陶公祠后面的草地上。
塔名秀峰,山清水秀。山偶爾也能秀,江南很多山是秀色可餐的尤物。“秀峰”兩字與我有緣,有夸我漂亮的意思。近年越來越不愛照鏡子,因為越來越不漂亮,肉身沉重,濁氣上行。民國某年九月,郁達夫去蘇州游玩,路上遇見一群少女,“把她們偷看了幾眼,心里又長嘆了一聲:‘啊??!容顏要美,年紀要輕,更要有錢!’”我容顏不美,年紀不輕,也沒什么錢。
二〇一三年九月三日下午,爬上了秀峰塔頂。塔底極窄,僅容一身。登上塔頂,透過塔窗看窗外,風很大,我站住不動,讓東流的風吹著。
關前極平整,雜草亂生。風吹來,樹一陣晃動,草越發亂了。關口漸近,古意上來了,漢唐宋明的舊事忽閃而過。馬嘶聲,征戰聲,雞鳴聲,鳥蟲聲,車輪聲,風雨聲,金鼓聲,市井聲,聲聲混雜,聲聲入耳。
上得關來,眾聲皆遠,一時忘了秦漢魏晉,不知今夕何夕。默然立在那里,風撩起旌旗吹過耳畔,撲向身后的坡地。望氣臺,雞鳴臺塌成一抔塵土。關隘殘存,一脈河流過。河堤旁幾叢雪里蕻開有黃花。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雪里蕻的花,雪里蕻炒筍丁倒是吃過不少,極下飯。
年年花開,花比人久,花草枯榮輪回不絕,比這關這人久遠。漢函谷關隸屬洛陽新安縣。二〇一七年春天,谷雨后一日過得此關,作得此文。
山色空迷,天色也空迷。天上有月,幽幽心事重重,入眼悵惘。人悵惘,見得那月也悵惘。樹深處一片黑。車燈走過,如船犁過海面。瞥過原野上的枯草,恍恍如處秋冬。書舍擺滿壇壇罐罐、拓片牌匾,舊物里千百年光陰,人如草芥。倚欄閑話,月立中天。月是舊時月,不知照了多少人間,那舊物也如塵埃。眾客皆醉,忽地傷感了,幻滅頓生。這天是二〇一七年四月十四日。
去頤和園。游園之美,只在閑情。皇家并無閑情,游皇家園林也難得閑情。于是上山——萬壽山。樹下清涼,山氣與水氣一體,空明溫潤,靠樹解衣而坐,得自在心。此山名萬壽,山有萬壽,園林不得萬壽,人更不得萬壽。一萬年后,此園不在,此世不在,山安在,水安在,我不知也,但知二〇一八年五月八日之行,游興不淺。
夜宿延安楊家嶺外客舍,小寐忽醒,再無睡意,忽起閑情。與友人一路漫步,行止無法。風吹樹葉,天際微瀾,不知屋影山影。幾點燈火暗淡,簾前一胖大婦人對鏡梳洗。昔日一眾聚嘯于此,吃小米飯穿粗布衣打天下,真是大閑情。今夜我二人游蕩,可謂小閑情。人生苦短,有閑情不易。烏燈瞎火,尋楊兆墓不遇,摸黑而歸。
窯洞前栽有柳,樹下木桌子木板凳上坐著三五閑漢。有人穿短袖有人打赤膊,有人在大聲說話,喝大碗的酒,吃大塊的肉。蟬鳴寂寥,太陽漸漸西斜向山,風吹著墻邊的旌旗。這一幕可入《隋唐演義》,可入《水滸傳》,未入得胡竹峰的筆下,故有此記。
夏日酷熱。凌晨與友人逛山,天上星火閃爍,地下螢火迷離。到得山頂,已是后夜,下山至半途,又逢一對逛山人。夜深不識其貌,約知年五十以上,既知風月無邊,也知閑人不獨我兩個。
神道遼闊,路邊石雕有麒麟、獅、虎、羊、華表、石馬、文臣、武將、內侍,也有牽馬的弁兵。衣著、扣帶、毛發纖細如新。秋草青青,扁柏瘦且高,石雕比人高,樹比石雕高,云比樹高,天比云高,倘或是夜里,自有星辰高過天層。
歲月的風霜斑斑點點灑在石上,與秋雨一起,伸手一觸,有季節的秋意,也有歷史的秋意。秋雨無聲,銀灰色的雨絲斜斜地飄揚開來,撐開傘,方聽得輕輕的淅淅瀝瀝聲。雨水打濕樹枝,傘骨冰涼,執傘的手也冰涼。
六百年前的匠人采石于此,斧錘的釘鑿聲由近及遠,遠到六百年前的風雨中。那風雨是明朝的風雨,很多年后,還有明朝的風雨。明朝的風雨煙消云散,明朝的風雨不絕不止。
風雨如晦,風吹雨,風里有雨,雨帶著風,風雨不止。銀灰色的細絲交織出一張韌而細密的網。人在網中,世事在網中。
褒禪山無足觀,妙處在王安石《游褒禪山記》。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戲,再游褒禪山。天空黛色,云低而晦暗。山下新綠點染,油菜花黃,王安石所見亦如此,心下粲然。
須臾,至華陽洞,但見清流徐徐。人乘鐵舟向前,局促不易轉身,一水透亮,船夫拽繩而行,茫?;位?,潛入古事,又仿佛坐忘于傳奇中,入了聊齋筆意。
洞愈深,幾步一景,步步深入,不知身在何處,不見是非,更無塵世,只有曲直在前。低頭側身蹇背,路險石怒,可喜可畏,驚奇良久。
愈進愈曲,如草書草繩。兩旁巖石深深淺淺平平凹凹,形態迥異,夾以黃白青紅紫各色,奇懷在焉。有石像龍盤山頂,有石若鰲游水邊,有石似蛙鳴林間,有石宛然夢筆生花,也有石如筍如柱如蓮如獸如佛。
山泉在石間無聲靜流,安詳恬然,軟膩清涼如春衫。踩水而行,濕而不滑。水至善至柔,不較長短,所謂上善若水。石為山河之骨,雖無語,卻有神,其神在堅,堅如君子,不可奪其志,不可毀其性,不可損其行。
走高爬上,如入鬼市又似仙境。鬼仙不過一念之間,存善則成仙,生惡即淪為鬼矣。
前方漸現天光,趨光慢行,出得洞口。四野春意尚淺,無鳥語無蟲聲無花香,但有同游者潘昱竹、凌曉星共七人,彼此懷古嘆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