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1955年,27歲的記者馬爾克斯寫了非虛構作品《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馬爾克斯為新聞寫作樹立了一個標桿,即真實地面對自己,面對世界——首先是現實的真實,其次是虛構的真實,有時候,虛構的真實比現實的真實更重要。
海難幸存者的故事
講一個故事。
1955年,哥倫比亞發生了一起海難。一艘軍艦上的8名軍人被卷入海中,經過4天搜尋,無奈只得宣布他們死亡。然而一周后,其中一位竟奇跡般出現在岸邊。他在一只隨波漂流的筏子上度過了十天,重獲新生。
當地有一家報紙,叫《觀察家報》,27歲的年輕記者馬爾克斯敏銳地捕捉到了新聞點,跑去采訪這位幸存者。報社也為這次報道做足了文章,馬爾克斯每天采訪6個小時,聽當事人講述海上的故事,采訪內容第二天見報,連續采訪了20天。第一天之前,報社在當地電臺做足了廣告,那一天的報紙被搶購一空。可是,隨著影響不斷擴大,報道觸及到了事件的核心——造假,官方宣布這次海難是遇到了風暴,然而事實并不是。確實刮了20多天大風,但這很常見,關鍵是船員們私自采購了大量家電,堆積在甲板上,風浪稍微大了一點兒,捆綁家電的繩子斷了,恰好把甲板上的8名船員掀了下去。
這之后,迫于壓力,報社關門,馬爾克斯也流亡國外。這位幸存者本來被表彰,塑造成英雄,現在失去了一切,馬爾克斯稱他是“有勇氣親手將自己的雕像炸毀的英雄”。
這便是馬爾克斯早期經典非虛構作品《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的寫作過程。他一開始就展露出優秀的寫作才能,報道采用第一人稱,以幸存者本人的口吻,講述每一日在海上的經歷。逼真的細節是這篇報道的閃光點,比如他寫鯊魚,“如果你忽然猛的一下把大鯊魚釣起來,頭朝下,尾巴朝上,整個鯊魚的內臟會順著嘴流出來”,這是只有親歷者才有的切身體會。他沒有讓主人公陷入要死要活的空想之中,而是在一天天不斷求生、細碎的日子中度過。
這篇報道在連載過程中,報社社長曾問馬爾克斯,你到底寫的是報道,還是小說?馬爾克斯的回答很精彩,他說:“是小說。之所以是小說,因為是事實。”
后來,馬爾克斯總結小說和新聞之間的差異:“在新聞中只要有一個事實是假的,便損害整個作品。相比之下,在虛構中只要有一個事實是真的,便賦予整個作品以合法性。”
因為馬爾克斯的報道,那位水兵被迫離開了海軍,迅速從公眾生活中消失了。很長時間,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十幾年后,有位記者陰差陽錯在一家公共汽車公司的辦公室里碰見了他。他年紀大了,有些發福,又有了不少經歷,身上增添了些許沉著安詳的氣質——他從未后悔當年揭露事實真相給自己帶來的厄運。
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前段時間,自媒體中出現了一篇《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引發廣泛共鳴,緊接著,這篇文章本身的事實造假被披露出來。這幾年,“寒門難出貴子”的討論甚囂塵上,一篇打著“非虛構”的幌子,虛構出的寒門狀元,當然有其現實存在的原型。就這一點而言,這篇文章好像并非完全沒有可取之處。但是,非虛構依靠的新聞倫理被質疑,基于事實的造假,本身就損害了新聞的純潔性。同樣是寒門學子的故事,湖北作家方方的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完全虛構,卻沒有人指責,相反,這篇小說所透露出的巨大悲憫,對涂自強這一人物形象賦予的強烈的社會意義,值得深思。
由以上兩篇文章,可以深刻理解馬爾克斯的肺腑之言。
近些年,非虛構寫作的概念被引入中國。它和傳統的報告文學有相通之處,亦有不同,更接近于新聞中的深度報道,比如兩者結合而成的“特稿”。當然,相對于新聞寫作,非虛構有其偏向于文學的特點,它和小說也有一定的關聯性。
我贊同一句話:“我偏愛虛構的真實,勝于現實的真實。”其實,所有落在紙面上的文字都有其虛假性,文字一旦產生就有了傾向性。“虛構的真實”并不單指小說這一形式,它的另一種表述可以稱之為“透過現象看本質”。一個新聞人物、新聞事件,我們如何去闡述?表面的現象是什么?背后的本質是什么?我們早已告別了“高大全”式的寫作方式,當然,所謂“不食人間煙火”的偉岸英雄,幾乎從文學領域消失了,但在新聞領域還大量存在。這時候,“現實的真實”就比“虛構的真實”缺乏了足夠震撼人心的力量。
同時,與歷史和現實對話,不斷顛覆新聞寫作和文學寫作的一些固有想法。最近幾年,我在做一個關于民國時期土匪的調查,斷斷續續,在山東的很多地方考察。當地有一個大土匪劉黑七,他老家的村子里有一些遺跡,一些老人曾與他同處一個時代。有一年,我在這個村子找到了一個97歲的老人,他曾是劉黑七的貼身勤務兵,躺在病床上談起和“劉司令”一起攻城略地的經歷,老人老淚縱橫,充滿懷念之情。幾天后,我又去了另一個叫陽崮的地方,見到了另一位老人。上世紀30年代,土匪曾在這里殺了上千人,老人當時15歲,眼睜睜看著家人全被殺死。我用樹枝在地上寫下“光棍”兩字(在當地,光棍的其中一個意思是土匪),老人同樣淚流滿面,站立不穩,不得不被家人扶到屋里去。
我發現,歷史從未消失,就在現實中延續。寫作要解決一個問題: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人類的靈魂中一直住著一位天使,一位魔鬼,我們是土匪的后代,也是被土匪侵害過的人的后代。思考,就是與這兩位迥然相異的“朋友”的糾纏。
莫言所謂“把好人當壞人寫,把壞人當好人寫,把自己當罪人寫”,每個寫作者都是一個重塑者,其筆下的人物似乎和現實中的人物已沒太大關系,重塑的過程,既是再現的過程,也是背離的過程,兩者之間不斷雜糅,主人公在文字中呈現出生活內核的底色,也呈現出光輝燦爛背后的艱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