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超

《史記》作為中國古代二十四部正史中獨具魅力的史書,曾被魯迅先生評價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先生之所謂“絕唱”即為中國古典詩文的無上高度、至美境界;而其所謂“無韻”便是司馬遷以“敘”和“筆”的“非文”方式描繪出了一部宏大而絢麗的文學世界。故而,《史記》既有其他二十三部正史歷史性的本質特征,又有其他二十三史沒有的文學境界,而這種雙重性質也是《史記》突顯于歷代史書的重要因素。
作為一部韻味獨具的史書,《史記》所開創的體例為歷代史書所延續。作為形式層面的體例,其實就是著作的編寫格式。而這種編著格式,并非以單向的時間、歸類為主要線索,而是融宇宙中盡含的“天、地、人、事、理、情”為一爐的渾融結構。正如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指出的著述目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也就是說,《史記》的體例是經過嚴密思慮而構筑的圓融世界,而這種圓融世界的核心思想即來源于《周易》中“殊途同歸”的“歸一”精神。圍繞著歷代王朝盛衰規律的“歸一”核心,《史記》發散出12條主射線,即“十二本紀”,他們記載的是黃帝以來歷代王朝興衰的歷史,以及各個帝王的事跡和社會的重大變化;存在于每條主線中的關鍵節點,以王侯外戚、個別具有突出貢獻的人為載體,構成“三十世家”;而在這些基本框架之外,包含著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事件、人物、道理、情感,這便是“七十列傳”。因此,七十篇列傳構成了《史記》最具姿彩、最為鮮活的部分。此外的“十表”“八書”為更外圍層面的補充。
雖然是外在的形式,《史記》的體例中包含著司馬遷特有的思想傾向,而這種思想傾向從根源上來看,即源自于《周易》的“歸一”精神。《周易》代表了中國古典哲學的最高成就,其核心布構實為“究天道、明人事”兩個方面。由乾卦、坤卦直至習坎卦、離卦組成的“上經”為“究天道”;而從咸卦、恒卦直至既濟卦、未濟卦組成的“下經”為“明人事”。由于《周易》在本質上是一部哲學著作,因此其中所討論的多為以卦象、卦辭而推演的“天道”“人事”的思想與道理。《史記》作為一部紀傳體通史,其是以人物傳記為載體而表達其中所蘊含的“天、地、人、事、理、情”。例如《史記·貨殖列傳》,司馬遷將記載“地物”列在前面,將敘述民俗勞作放在后面,因為前者是古代帝王所“因天勢而利導”,后者是“因人事而制宜”。文章的先后順序正表示了作者對自然、人事之間的主從領屬關系。也就是說,《史記》“究天人之際”的核心宗旨是《周易》的“究天道”“明人事”思想的推演與發揮。由此可見,《史記》體例的高妙之處在于將《周易》無形地渾融、內化于己身。
從具體來看,《史記》的文學性表現在多種方面,譬如運用多種細節描寫、語言描寫等文學手段、塑造人物形象,又如多姿多彩的文章風格、紛呈百態的謀篇布局等。但從文學的本質上來講,《史記》的審美性與情感性則散發著其自身獨有的文學韻味。
自建安文學開始,文學自覺的標志便是文人審美意識的覺醒。而此前的司馬遷已經具有了審美自覺,并且這種自覺是一種“進步的審美”。在《史記》列傳中,司馬遷尤為熱情地歌頌了那些推動社會改革、進步的人物:他們既有為國家富強做出過卓越貢獻的政治家,如管仲、晏子、商鞅、子產等;又有在軍事上具有杰出建樹的軍事家,如吳起、孫武、孫臏、樂毅、司馬穰苴等。除此之外,《史記》審美的進步性還體現在贊揚那些被置于上層社會之下的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弘揚他們的優良品德。在當時的古代社會中,愛好交游、行俠仗義的游俠是一直被上層社會所鄙視的人物。而在《史記》中,司馬遷舍棄了那些虛美、隱惡的士大夫,而專門為游俠作傳,熱情歌頌他們樂于助人、豪邁真誠的精神與人格。載入史書的意義尤為重大,因為它不僅意味著名留青史,更意味著一種精神的亙古長存。不得不說,這種進步的審美眼光為《史記》帶來豐富且鮮活的文學精神。
除了審美性,《史記》的情感性貫穿于著作的方方面面。司馬遷將自己的價值觀與人生態度賦予其中,而每一篇都蘊含著司馬遷的用意。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上至本紀、下至列傳,都清楚地記敘著自身的寫作意圖。如“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司馬遷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為屈原立傳的史學家與文學家,他以深沉的情緒唱出了一曲悲涼的挽歌。在他看來,無論是屈原的離騷,還是賈誼的騷體賦,都是憂憤抒情的重要方式。這也與司馬遷“發奮著書”的寫作現實相共鳴。又如“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作孫子吳起列傳第五”。司馬遷娓娓動聽地講述了一個悲壯的故事,顯示對吳起的崇敬之情,認為作為軍事家“信廉仁勇,與道同符”是應有的高貴品質。無論是嫉惡如仇的悲憤,還是扼腕長嘆的惋惜,抑或無計憤慨的無奈,都隨著司馬遷的情緒灌注在《史記》的字里行間。
如果說中國古代歷史是一條汪洋恣肆的萬古長河,那么《史記》便足以稱得上是掉落其中的一顆充滿神奇的隕石,激起了千層巨浪,萬股波瀾。《史記》不僅以它強大的包容氣質囊括了大量珍貴的上古史料,更在文學上展示出了對后世巨大的影響力。上古傳說中的五帝時期是中華民族的鴻蒙之源,年代久遠而史料匱乏。司馬遷憑借自己的游歷之體驗,搜集、整理了大量的僅存文獻記載與民間傳說,描繪出了自黃帝伊始的一個具有血緣繼承關系的帝統譜系。這種觀念對中華民族的凝聚具有深遠的意義——直到現在,人們依舊以炎黃子孫而自居,依然以作為炎黃子孫而驕傲。可以說,《史記》的歷史余音,如同一首浩氣長歌,綿遠悠長,亙古不絕。
作為《史記》的另一個鏡面,其文學精神在歷代的接受中更突顯了精髓和特征。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史記》的散文中散發著一股剛健而不瘦硬,溫情而不柔靡的獨有韻味。這種散文風格也為歷代古文家所標榜。唐代中期,以韓愈、柳宗元為主導進行了一次反對駢儷文風的“古文運動”,他們明確提出“志在古道”的理論主張,并提倡以班、馬之散文為審美高度,去文之浮靡空洞而返歸質實真切,以“寧為流俗所非,也絕不改弦易轍”的膽力和氣魄創作了大量飽含政治激情、具有針對性和感召力的古文杰作。明代中期前后七子以“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為口號掀起了一場巨大的文章改革浪潮,其所謂“必”秦漢之文便主要意指班固、司馬遷的散文風格。除了唐代的韓、柳,宋代的歐陽修、蘇軾,明代的前后七子,清代的桐城派在文章觀念上也是不遺余力地以《史記》為審美號召。
從題材來看,由于具有廣泛的史料包容性,《史記》成為元明清戲曲、小說的一個重要的題材來源。例如《史記》中經典的《澠池會》《霸王別姬》《文君當廬》等事件在歷經歷史的洗禮后,不斷以各種風貌重現在各類文學創作中,包括戲曲、小說。在歷代傳唱的過程中,故事情節逐漸被加工、潤造,形成了現如今耳熟能詳的經典故事,而如若追本溯源,這些經典故事的題材來源多為《史記》中的史料記載。據記載,明代著名傳奇集《六十種曲》中,便有十余種戲曲的題材源自于《史記》。
瑰麗不足以道盡,言語不足以盡情。《史記》在歷史的星空中閃耀著獨有魅力,亦吟唱著亙古不絕的余響之聲。作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寶庫,《史記》的光芒理應在當代為更多人所發掘,更理應延續著它本身獨有的魅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