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慧博 李琦
摘 要:詩歌屆轟轟烈烈的“余秀華熱”早已悄然退卻,此刻,能讓圍觀者記住的除了余秀華搖搖晃晃的步態,恐怕還有那句著名的“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縱然余秀華的作品中出現過類似這樣略帶“身體寫作”色彩的詩句,然而當我們透過她的作品對她進行再認識時,我們會發現,與其給她貼上“身體寫作”的標簽,毋寧說她的作品里蘊藏著異常豐富而堅定的生命意識,力透紙背。由此可見,余秀華是在用生命寫作,她用生活演繹了一曲節奏跌宕、情韻深厚的生命之歌。
關鍵詞:生命美學;余秀華;詩歌創作
中圖分類號:I207.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19)06 — 0129 — 03
2014年,余秀華的詩歌在網絡中出現并迅速走紅,一時間,這個因腦癱而異于常人的貧弱女子在媒體和網民的助推下走到了虛擬和現實的雙重頂峰:網絡上各大論壇開始頻頻出現余秀華的詩歌,其作品在微信微博上得到了瘋狂的傳播;各路記者、粉絲擁堵在橫店村莊里并不算寬敞的農舍,文化場所相繼舉辦余秀華的“見面會”。“腦癱女詩人”、“中國艾米麗·狄金森”等各式標簽紛至沓來。五年過去,喧鬧退卻,歸于平靜。表面上看,余秀華之走紅,是因為她以她特殊的身體狀況、在主流觀念中并不十分適宜產生詩人的生活環境里、創作出了與眾不同的詩歌作品,然而如果將其投放在生命美學的視域里,我們會發現,余秀華及其詩歌創作存在著特有的意義和價值。
美源自人類生命欲望的沖動,這是中西方生命美學思想的共同主張。生命美學對人的生命和身體的強調及肯定達到了西方哲學、美學史上從未有過的高峰,真正實現了將美的探討拉回到了人之為人的維度。由此,學者們發現,以生命為基點討論美和藝術創作,意蘊深刻,別有洞天。余秀華的詩歌創作,恰恰是基于身體和最原初的生命欲望,從植物到動物到人,從自己到他人到眾人,她緊緊圍繞“生命”,構建了其龐大而多彩的詩歌王國。
一、疼痛:余秀華生命體驗的基礎樣態
疼痛是余秀華生活的基礎樣態。她的疼痛呈現著多樣性、多層次、多方面、精神和肉體纏綿交織的特點。導演范儉專門為她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名叫《搖搖晃晃的人間》。范儉曾這樣描述余秀華的疼痛:“當她做一個動作非常不堪時,她用詩的語言描述她的不堪,其實非常疼痛?!薄?〕首先,作為一個腦癱的患者,她要付出高出常人很多倍的努力,來保證她能夠進行維持最基本生活的活動。與此同時,還要極力控制和克服那些不由自主、毫無規律、異常豐富的面部表情。她說過她寫一個歪歪扭扭的字都要費上好一般力氣,這也是她的作品都是以詩歌呈現的主要原因,因為詩歌具有用最少的字表達最豐富意蘊的魔力。正如紀錄片的名字所描述的那樣,余秀華的一生是在“搖搖晃晃”中度過的,她這一生都沒辦法、也沒機會體會何為平坦。這種與生俱來的身體上、生理上的疼痛,是余秀華最基礎、最原初的痛苦。
身體上的疼痛必然生發出精神上的諸多磨難。由于她身體殘疾,家里在她年紀尚輕時就為她決定了婚事,懵懵懂懂中嫁為人婦,對方與她在年齡、身體狀況、思想、生活習慣等各個方面都存在著極大差異,隨著她每日讀書、學習、寫作,自我意識、生命意識、獨立意識、情感意識等日漸清晰明確,她與丈夫之間的差異也日益加深,她慢慢嘗試著想從這段婚姻中出走,然而日日掙扎也不得解脫,父母雙親深深費解,丈夫拒不離婚,由此,余秀華在這段婚姻里承受著越來越重的負擔與痛苦,由此形成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這雙重痛苦在她的詩歌《我養的小狗,名叫小巫》中有著最為生動的描述:我一聲不吭地吃飯/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詩中,主人公除了天生的身體疼痛,還承受著外力帶給身體的疼痛。“一聲不吭”是忍耐也是一種無聲的反抗,其中,卻蘊藏著巨大的精神上的壓抑,詩的最后,她想去外婆處尋求慰藉,卻終不能得,希望落空,無處寄托,這一事實,將疼痛無限加倍,將痛苦推向高潮。
此外,孤獨是余秀華精神痛苦的又一表現形式。這種孤獨不是生活上無人陪伴的孤寂,而是精神上無人對話的寂寞,相比之下,這是更為深刻、更為凜冽的孤獨。她生活在一個相對閉塞的村莊,村里人都不甚注重精神生活,文化水平也普遍不高,對于“寫詩”這件陽春白雪之事,恐怕更是無人問津。她只能每天獨自坐在并不寬敞的門廊里讀史誦經、伏案寫字。累了就跟白云對話,隨著鳥兒歌唱,觀察搖曳的麥穗,思索卑微的稗草,喂食悠閑的魚兒……然而值得慶幸的是,這孤獨和痛苦卻也塑造了作家余秀華,成就了詩人余秀華?!叭粘I钪械慕o予、創造、舞蹈、陶醉、積極的孤獨都可能具有美學意味。最好的生活是藝術化的,藝術使身體處于精力旺盛的美學狀態?!薄?〕王曉華書中的這段話是對余秀華的孤獨最恰當的解讀和詮釋。
正如尼采所主張的那樣,一定程度的忍受會更充分的激發創作的靈感和能力,從而獲得更多更優秀的作品。在近40年的壓抑、忍耐之后,余秀華勇敢地將她的這些痛苦寫在詩里、躍于紙上,將血淋淋的傷口一道道撕開示于人前,創作了一個又一個貼近生活、達于心底的詩歌。封孝倫先生在他的著作《人類生命系統中的美學》中寫道:“藝術與人的生命意識有關,人類創造藝術不是“無目的”,而是有生命目的。人類創造藝術是為了在精神的時空中滿足自己的生命目的。”〔3〕這恰恰證明了,余秀華生活中以疼痛為樣態所反映出的生命意識使她在詩歌創作中實踐了對生命的禮贊。沈睿也評價說:“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充滿華麗裝飾的客廳。”〔4〕
余秀華詩歌中最為難能可貴的是,詩歌中沒有假而空的說教口號,沒有精心謀劃和設計的宏大敘事,有的都是真實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記錄。然而這樣真實的表現現實的個人境遇、獨特的生命體驗在中國廣袤的農村卻有著普遍的現實意義。余秀華在詩歌中看似都在描寫自己的“疼痛”,她自己也說“我從來不想詩歌應該寫什么,怎么寫。當我為個人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寫到這些內容的時候,那一定是他們觸動了我,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然而就是這樣不經意的一瞥,這樣毫無計劃和設計的記錄,卻也是廣大農村婦女現實生活的最為真實的表達,反映了廣大農村婦女由知識匱乏導致的與時代脫節之痛,因貧窮而不得不背井離鄉創造財富導致的分離之痛……看似“不經意”,卻暗藏著最為博大的悲憫情懷。
二、生命:余秀華詩歌創作的核心表達
余秀華在詩歌中將她對生命的體驗與思考通過對植物、動物、人(尤其是她自己)的描寫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由于身體狀況的局限,余秀華生活中的世界很小,房前屋后,河邊麥田,花鳥魚蟲。在她的世界里,原生態扮演著更加重要的角色,初露鋒芒的不是職場精英而是成熟的小麥,清脆的不是汽車喇叭而是蛙叫蟬鳴,翱翔的不是各種飛機而是各類飛鳥……由此,在她詩中舞蹈的,也是各種各樣的生命。
一棵草能夠被她賦予靈性,在《后山黃昏》中寫出了主人公的孤獨落寞,以至于跟草芥尋求理解。小麥是余秀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傍晚,她會跟“每一棵小麥打招呼”,在《五月·小麥》中,通過對麥子的描寫,訴說了自己多個層次的復雜感情,作為一個農民,用汗水經歷春播秋收,她有著更為直接的體驗促使她能夠更加深刻的體味成長的偉大與生命的飽滿,然而作為一個不甚完整的“生命”,她又有著諸多無奈和遺憾,也更能體味生命的疼痛,以至于竟表現出了對一顆麥子的“艷羨”,這更反映了她內心的卑微與渺小。而對稗子的描寫,則將這種卑微與渺小表達到了極致?!叭绻o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我愛你》。詩中,主人公將自己比作稗子,一棵在春天提心吊膽的稗子,然而即便卑微,卻也蘊藏著旺盛的生命力,從而也彰顯了余秀華詩歌獨特的生命之美。
動物在她的詩中也占了很大權重,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狗、魚、兔子、麻雀、烏鴉、喜鵲、羊、蟲……各色動物在詩中輪番登場,承載著詩人不同的意象表達。這其中,最吸引讀者的是她養的一只狗,名叫小巫。狗在她的詩中出現多次,還有一首就是以它的名字命名,上文已提到。小巫在她生活中可謂不可或缺,它的存在使她的孤獨有些許緩解,它陪在她的身前身后,她有時會向它宣泄情緒,她有時會與它哭訴,它對她不離不棄,她與它生死相依。魚的自由、麻雀的靈巧、烏鴉的復雜、喜鵲的喜悅、羊的悠閑、蟲的渺小……這些都令余秀華的詩歌閃耀著奪目而璀璨的生命之光。
余秀華對人的生命的書寫最精彩的部分集中在了對愛欲的張揚和渴望。愛欲是人的一種最原初的生命本能。弗洛伊德的認為,本能是有機體生命中固有的沖動,這與生命美學中強調的生命的增殖價值高度契合,遙相輝映。余秀華的詩歌大都是情愛詩,這是恰恰是生命本能的一種體現。詩歌《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其實/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而它們/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詩中,詩人將對身體欲望的書寫表達到了極致。未刊發的詩歌《早晨,你好》則將她內心的寂寞與欲望的表達推至頂峰,形成了毫不掩飾的書面寄托。
有別于情愛詩的開放和潑辣,余秀華的愛情詩則更多的呈現了唯美和內斂的特點。詩人在內心的細膩敏感和疼痛的生命體驗的雙重作用下,創造出了極具張力的夾帶淡淡憂傷、甜蜜浪漫的愛情詩。詩歌《我愛你》堪稱這類詩歌的佳作。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詩中,從記錄平實生活開頭,進入到了對人之愛慕的敘述,內心充滿了期待,然而詩歌到了最后一句情緒急轉直下,“提心吊膽”將詩人內心的恐慌、卑微、渺小、擔憂表達得淋漓盡致,透過這飽滿深情的文字,看到是一顆敏感的內心,是詩人的用最火熱的情感創作的藝術美。
植物、動物、人構筑了余秀華龐大而豐富的詩歌王國,這個王國的核心就是生命。詩歌的創作和賞析都可以認為是人類的審美活動,人類審美與人類的歷史、人類各色各樣的生命活動相伴相隨。余秀華充滿生命意識的詩歌創作恰恰證明了“審美活動不是生活安逸的點綴,而是一種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發生的帶普遍性的人類現象。”〔5〕她對生命意識的提煉,來自于她對個人生命意義的追問和反思,來自她對自然生命的凝視和觀照,來自她內心對生命的強烈渴求,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將如炬的目光投向了豐富而偉大的自然生命形態。
三、結語
從生命美學視角出發,在余秀華詩歌中直接而具體的生命形象的描述和闡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窺見到農村婦女的現實生存狀況,進而叩問農村女性群體尤其是農村知識女性群體內在的情感困惑,傾聽她們被忽略的內心向往,暢游她們被遺忘的心靈世界,感受她們無助的生命體驗,此刻回望余秀華以詩歌為渠道的“發聲”,更嘆其勇敢與可貴。
“生命意識,是人類最為基本、最為普遍、也最為幽深的意識之一。正是生命意識,構成了人類文學藝術生成與發展的本原而又持久的動力,其內在道理,或許正如尼采曾經指出的,藝術原本就是人類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一首詩,一篇小說,一幅畫,一支樂曲,之所以動人情懷,為人喜愛,其中涌動著的生命意識,當是首要原因;其境界層次、價值高低、魅力如何,亦往往取決于作者凝鑄于作品中的生命意識的性質與程度?!薄?〕在楊守森看來,生命意識在藝術創作中扮演者至關重要的角色,也處于至高無上的地位。余秀華通過對生命世界的書寫,完成了對生命活動的關照,實現了對生命價值的超越,是對生命美學倡導的“人之為人”的最直接而生動的實踐。
〔參 考 文 獻〕
〔1〕趙志偉.“她用詩的語言描述她的不堪,其實非常痛苦”——導演范儉談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中的余秀華〔J〕.中國藝術報,2017-08-18-(006).
〔2〕王曉華.西方生命美學局限研究〔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135.
〔3〕封孝倫.人類生命系統中的美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7.
〔4〕余秀華.月光落在左手上〔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5.
〔5〕封孝倫.人類生命系統中的美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1.
〔6〕楊守森.生命意識與文藝創作〔J〕.文史哲,2014,(04).〔責任編輯:楊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