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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D920.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9.12.335
刑事證明標準的形成具有相當長遠的歷史背景。在中國古代的封建時期,刑事審判就開始注重發現事實真相,比如《唐律疏議》中“若贓狀露驗,理不可疑,雖不承引,即據狀斷之”,強調定罪應當做到“無疑”“明白”。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我黨在司法實踐中形成了實事求是的工作路線,要求證據必須在“確實”“充分”的基礎上才能作出裁判。新國成立以后,中央司法機關在相關工作文件中繼續強調“取得確鑿的證據”“查明確實與客觀事實相符”。 1979年刑事訴訟法,將證明標準正式確立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2012年刑事訴訟法出于“嚴謹與科學”,又將其變更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并在司法中沿用至今。而關于死刑案件的證明標準,一直沒有做出單獨規定,而是統一適用“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由于死刑案件事關被告人生命權,且生命權一經喪失、不可恢復,應當有別于一般刑事案件,沒有單獨的死刑證明標準,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在國際國內形勢變化、減少甚至消除死刑的大背景下,有必要對“普適性”刑事證明標準進行調整,單設死刑案件證明標準。
(一)對事實沒有其他解釋余地
對事實沒有其他解釋余地是聯合國設定的死刑案件證明標準。由于死刑事關人的生命,而生命權又是公民最根本的人身權,聯合國作為“全球政府”不能不有所關注。出于尊重差異和可接受程度方面的考慮,聯合國將死刑案件證明標準設定為“對事實沒有其他解釋余地”,具體體現在《關于保護死刑犯權利的保障措施》中。該法律文件第四條規定:“只有在對被告的罪行根據明確和令人信服的證據而對事實沒有其他任何解釋余地的情況下,才能判處被告人死刑”。
這一規定包括如下涵義:一是被告人罪行嚴重;二是定罪事實與量刑事實均有明確和令人信服的證據予以證明;三是罪行與證據相互印證得出的結論是唯一、確定的。應當說,對事實沒有其他解釋余地,是最高的訴訟證明標準。
(二)排除合理懷疑
排除合理懷疑是美國的刑事案件證明標準。美國刑事法也未將死刑案件證明標準與一般刑事案件證明標準進行區分,排除合理懷疑實際上也是美國的死刑案件證明標準,只不過在死刑的適用方面側重于“程序控制”。由于美國是實行陪審團制度,遇有死刑案件時,要求:只有“一致確定”,才能判處被告人死刑。所謂“一致確定”,即:陪審團認定被告有罪一致、陪審團決定適用死刑一致。美國盡管沒有單設死刑案件證明標準,但由于司法中實行“一致確定”原則,實質上,大大提高了“排除合理懷疑”在辦理死刑案件時的證明程度。但美國出于應對犯罪率不斷上升的現實,實踐中適用“一致確定”標準并不到位,導致錯判死刑的案件數量大幅度上升。哥倫比亞大學的一項研究報告指出:“在1973年至1995年間,美國的5700個死刑案例、美國適用死刑的26個州中,24個州的誤判率高于52%,其中肯塔基、馬里蘭、田納西州死刑案件的錯判率達100%,密西西比州達91%”[1]??梢姡绦蚩刂撇粌H沒有有效解決死刑誤判問題反而導致了誤判率大幅上升的相反局面,其作為控制死刑適用的靈丹妙藥已基本失效,必須另尋他法。由此,一部分美國學者主張分設死刑案件證明標準,同時堅持“一致確定”,似有效性更高。
(三)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
“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是我國刑事訴訟法設立的刑事證明標準,適用于包括死刑案件在內的一切刑事案件,具有普適性。2006年11月 “五刑會議”強調,刑事辦案要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確實做到“有罪則判,無罪放人”。考慮到案件的特殊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2007年3月9日聯合出臺的《死刑質量意見》專門指出:人民法院應當根據已經審理查明的事實、證據和有關的法律規定,依法作出裁判。對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依據法律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有罪判決;對依據法律認定被告人無罪的,應當作出無罪判決;證據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判決。定罪的證據確實,但影響量刑的證據存有疑點,處刑時應當留有余地。這意味著:一是辦理死刑案件時同樣也要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因為這是定罪與量刑相統一的基本證明標準,也是最高證明標準;二是只有出現“定罪的證據確實,但影響量刑的證據存有疑點”這樣的狀況時,處刑才應當留有余地。該法律文件如此表述,表明:一是刑事證明標準應當具有層次性;二是死刑案件證明標準可具有特殊性;三是死刑案件證明標準是最高層次的證明標準。
根據有關資料統計,截止2009年6月,全球197個國家中,已經有139個國家實際上廢除了死刑,占全球國家總數的70%。在沒有完全廢除死刑的國家里,大多數國家對于死刑態度也都基本傾向于嚴格限制和控制死刑。
總體來看,限制和控制死刑的方式包括實體上減少死刑的適用情形、程序上控制死刑、證據規則上提高死刑案件證明標準。之所以存在死刑誤判現象,除了實體上、程序上的問題之外,一個重要原因是死刑案件的證明標準設置不科學或者是未嚴格適用導致的。
源于死刑證明標準并沒有獨立的規定,在司法實踐中,法官不得不提出一些具體的和可操作性的標注,這樣的標注缺乏認識的統一性,從而造成了法律適用上的不一致。隨著近年來聶樹斌案、呼格吉勒圖案的重審改判,關于明確死刑證明標準的呼聲愈來愈高??v觀有關的研究成果,可以歸為兩類觀點;
(一)加強說
1.刑事證明標準過于抽象和原則,不利于切實實現對司法的引領作用,應當予以強化。從證明標準的本質來看,它應當是一把標尺,直觀、具體,據此即可自動消除某些案件事實、案件證據方面的爭議與分歧。而“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刑事證明標準卻沒有這樣的特征和優勢,更像是一種證明要求或者證明程度,不僅不利于消除爭議與分歧,反而導致裁判難度加大,法官不敢輕易下判。特別是辦案法院對死刑案件的事實、證據等認識不一致時,就會反復向上一級法院請示,有推脫責任的嫌疑。從證明標準的內容來看,“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刑事證明標準必須要有執行性、解釋性法律文件去具體界定,以便中和其中的抽象色彩,增加應用強度。在這方面,《死刑質量意見》是一個很好的示范。因此,刑事證明標準應當是一個層次分明的多維體系?!鞍讣聦嵡宄?,證據確實充分”看似明確、直觀、通俗,好像應用程度高,實則緣于保障性文件地缺乏而變得不確定性更大,在司法實踐中“導致不同案件、不同地區法院法官掌握標準不一、呈混亂狀態”[2]。
2.刑事訴訟法既不因案件性質與難易程度,也不區分訴訟階段,審判程序更不管是簡易程序還是普通程序,審判環節不論是處于定罪環節還是量刑環節,只規定了同一個證明標準。然而,立法為偵查、起訴、審判三個訴訟階段設定的任務和適用條件是不同的,這意味著“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在三個階段的具體表現也應當有所不同。在偵查階段, 主要是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并獲取相應證據,初步確定行為人的犯罪嫌疑及其程度;在起訴階段,主要是對初步取得的事實與證據進行審查,并提升其訴訟屬性;在審判階段,主要任務在于 “固定”事實與證據,圍繞著定罪與處刑展開。
因此,偵查終結的條件、提起公訴的條件、有罪判決的條件應當與“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存在著必然的邏輯關系,兩者之間能否劃等號,還有待于研究與發掘。至于說不同的案件、不同性質的程序以及不同的審判環節,“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在其中的具體表現也應當有所不同。
綜上所述,僅以“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表述證明標準遠遠不夠,因為這并不能涵蓋與反映全部,死刑案件尤其應當注意。
(二)一致說
將死刑證明標準獨立于其他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不利于公正司法,應當與普通刑事案件保持一致。其主要觀點如下:
1.或將造成重罪者因證據達不到證明標準而判無罪的情況。此類觀點認為,死刑證明標準“獨立”后將遠高于一般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有很大可能會導致本應判處死刑的被告人因為證據達不到證明標準而被判無罪、犯輕罪者因證明標準低而入獄坐牢這樣的極端情形;而僅提高量刑標準保留定罪標準不變,則意味著死刑案件即使在定罪方面存有疑問,仍然可以進入量刑程序,以量刑折扣兌換或消化定罪的“疑點”,既有違無罪推定原則的基本精神,又與法律文件中“留有余地”判決的條件相悖。對此筆者認為,無論在證明標準作何選擇,都需要司法工作者做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是辦理刑事案件的最基本要求,也是防止出現冤假錯案的基本要求。因此,認為提高死刑案件的證明標準會造成對案件錯判的理由并不充分。
2.價值論支持不足。該觀點認為,將死刑案件的證明標準和其他案件的證明標準各自獨立,實際上是默認生命的價值位階高于自由的價值位階。對于生命權的保護變相抑制了對自由權的保護,誠然生命可貴,但是人的自由同樣重要。因此,對涉及自由、生命的所有刑事案件都應做到現實中能夠達到的最高證明限度,因為自由與生命有同樣崇高的價值。但是筆者認為,就冤假錯案的救濟難度而言,對錯判死刑的被告人的救濟難度遠遠高于對錯判徒刑被告人的救濟難度。杜絕冤假錯案是所有司法工作者為之努力的方向,但是現階段,由于司法技術以及司法成本等的原因,我們還無法將所有涉及到自由權和生命權的刑事案件證明標準都提高到現實中能夠達到的最高程度,對生命權的保護理應優先考慮。
(一)建立單獨的死刑證明標準是“少殺、慎殺”的重要條件
在現代法治社會中,死刑一直是一種具有爭議的刑罰,生命權是人最基本的權利,是人享有其他一切權利的基礎。在學界,越來越多的學者都主張,人的生命權不應當以任何方式剝奪,死刑應該被廢除。 當然,由于我國處于社會轉型時期,人口基數大、社會問題復雜等種種問題決定了我國有保留死刑的必要性,但是面對死刑,應當審慎。
因此,將死刑的證明標準同其他刑罰的證明標準區分開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少殺、慎殺。
(二)有利于保障被告人權益
一般而言,有可能被判處死刑的刑事被告人都會涉嫌重大犯罪,有較高的社會關注度,但是,往往他們作為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會受到忽視。尤其是某些法院在輿論壓力之下,特別是處于“兩可”之間的被告人被判處死刑的幾率大大增加。如果死刑證明標準“獨立”,無疑會給辦案法官提供更具可操作性的指引,使辦案法官在庭審過程中有法可依,對證據的認定更加細致,待證事實會在更加嚴格的條件下被證明,從而保證了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減少了冤假錯案的發生。
(三)獨立死刑證明標準有利于提高庭審效率和維護司法公正
1.提高庭審效率。刑事訴訟的基本理念包括公平與效率,但是只追求公平而忽略效率則會浪費司法資源、減少案件處理數量,這也是一種不公正的體現。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證明標準只有抽象化的原則,并沒有細致的要求,導致了辦案法官沒有明確的標準可以依照。普通案件與死刑案件在審理過程中是存在差異的,但是普通案件和死刑案件在證明標準方面卻沒有區分,這樣的矛盾會導致使庭審效率極大地降低。設定獨立的死刑證明標準,能夠使辦案法官迅速 “定位”案件,大大降低質證階段由于證據不明確,證明不充分而導致的司法資源浪費,從而提高效率,節約司法資源。
2.維護司法公正。死刑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刑罰,其不可逆轉性要求辦案人員在面對死刑案件是應當慎之又慎,避免出現諸如聶樹斌案、呼格吉勒圖案等冤假錯案。因此,死刑案件必須有一套獨立于其他案件的更加嚴格的證明標準,這既是法律技術層面的要求,又是維護公正法治的要求。獨立的死刑證明標準能夠給辦案法官提供有區別于其他普通案件的證明標注,使其能夠準確的認定犯罪事實和證據,使裁判結果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最大程度地維護司法公正。
(一)死刑證明標準“獨立”需要考慮的因素
對于死刑證明標準“獨立”我們應當從兩個方面進行考量:一是形勢因素。當前,我國人權保障的水平和程度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生命權的價值與意義得到了很大的發展與提升,與以往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在刑事立法、司法的體現:除了刑事實體法上不斷削減死刑罪名,刑事程序法上強化程序的嚴格適用,以期逐步達到限制乃至消除死刑的目的。死刑案件被告人一旦被判處死刑,生命權將被剝奪,一旦因錯判而誤殺,雖可進行國家賠償無法補救,但就從生命角度來說,毫無意義。因此,查辦死刑案件,無論立法還是司法都應當慎重,尤其是立法上設定的死刑案件證明標準理應更加具體、更具有操作性,避免因為證明標準過于抽象導致的證據不夠充分,證明力達不到標準而產生錯判。同時,死刑案件一般是針對重大惡性犯罪,往往有較大的社會影響,從平息社會矛盾的角度來講,如果犯罪分子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將會導致民眾對司法公信力的懷疑。因此在將死刑證明標準嚴格化的同時,我們應當避免因為證明標準過于嚴格 、使犯罪分子最終被判無罪這樣的極端情況產生。二是技術因素。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我們建立專門的職業人員隊伍,頒布并了刑法、刑事訴訟法,高質量地開展了刑事司法工作,司法技術已漸進成熟。從辦理死刑案件的結果來看,僅誤判了三起死刑案件,現均已通過審判監督程序予以糾正。應當說,我們既有辦理死刑案件的成功經驗,也有“誤判”的教訓可供總結。以往錯判的三期死刑案件放在今天從技術角度說已經算不上“疑案”。今后力求避免的應當是因“標準”不明而導致的“疑案”。司法技術為死刑案件證明標準“獨立”提供了支持與保障,同時單設死刑案件證標準,更有利于司法技術的充分發揮,既能夠排除爭議、消除“疑難”,也能夠解決“亂象”。更加嚴格的死刑證明標準會導致罪行嚴重者被判無罪、罪行輕微者被判有罪的悖論或者導致實踐中其他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降低并不存在關聯性。
(二)我國死刑證明標準“獨立”的基本思路
1.單獨增設死刑案件證明標準,明確偵查、起訴、審判三個訴訟環節的辦案要求,層層推進,逐步提高。
2.分而治之,區分定罪程序、量刑程序,最大程度地保障被告人辯護權等訴訟權利。當然,“定罪程序、量刑程序的區分并不意味著定罪與量刑必然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3]。
3.死刑案件證據應當達到“唯一性”標準,即:對死刑案件的事實,依照邏輯規則得出的結論是唯一的,并且能夠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與之前提到的聯合國《關于保護死刑犯權利的保障措施》第四條規定的“沒有其他解釋余地”一致或接近?!爸劣诎讣C據能否達到‘唯一性,需要法官的心證”[4]。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貫徹“自由心證”原則,只是要求法官認定案情時必須以客觀的證據事實為根據。
4.適用程序限制,增加合議庭人數,并貫徹一直裁決原則,切實降低錯判的可能性。
[1]鄭礫. 美國死囚誤判多[N]. 人民日報,2000年6月14日,第二版.
[2]徐建新.死刑案件證標準探析[J].法律適用,2017(9).
[3]陳衛東,李訓虎.分而治之:一種完善死刑案件證明標準的思路[J].人民檢察,2007(8).
[4]陳光中.死刑案件證據必須達到“唯一性”標準[J].中國改革,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