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曾聽過N版中外《卡門》,卻錯過當年上海歌日劇院版《采珠人》。這部比才的歌劇處女作,音樂美妙動聽而令人翹首。國家大劇院、柏林國家歌劇院聯(lián)合制作的新版《采珠人》,繼2017年6月德國首演后,201 年5月15日至19日正式亮相北京。相當數(shù)量的中國觀眾居然是奔著導演維姆·文德斯( Wim Wenders)而去,因《采珠人》是這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終身成就“榮譽金熊獎”得主自選跨界的歌劇首秀。真正的歌劇愛好者則為比才的音樂和德高望重的意大利指揮家多納托·倫采蒂( Donato Renzeti)而來。本輪卡司排陣照例分為國際組/中國組:萊拉(女高音)一奧爾迦·佩列嘉琪科( O[ga Peretyatko)/郭橙橙,納迪爾(男高音)一弗朗切斯科·德穆洛( Francesco Demuro)/史蒂梵·齊弗萊里( Stefan Cifolelli),祖爾加(男中音)一阿爾弗萊德·達薩( A[fredo Daza)/周正中,努拉巴德(男低音)一保羅·蓋( Paul Gay)/關(guān)致京。
簡約而斑斕的海濱
國家大劇院歌劇大制作始于《圖蘭朵》,盛于《托斯卡》。而此次維姆導演團隊如此極端,竟然不設任何實景甚至連道具都省了,只有大祭司手里一根棍兒。因為燈光十分講究細膩,小坡度的地面上,時而像珠貝閃爍的海灘,間或像層疊褶皺的巖壁:形成內(nèi)景的只有象征帳篷的一簾帷幕。古稀之年的名導第一次上手歌劇,徹底放下了繁瑣擯棄了奢華,最大限度地將舞臺全部還給了《采珠人》。
電影導演不用影像自然說不過去。全劇采用的幾組“閃回”鏡頭,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清風撩動白色面紗,神秘女郎令人神魂顛倒。經(jīng)過數(shù)倍夸張放大,兩張墜入情網(wǎng)酌青春面孔,閃動眼神和嘴角弧度,清晰可辨一目了然。喜愛電影的人也許感覺還不過癮,而喜愛歌劇的人會不會稍嫌過多?因為畫面對應著的是那段美妙無比的經(jīng)典二重唱。視覺之美毋庸置疑,兩組演員也各美其美。女主萊拉的童年時代,攝影師都絕不敷衍草率,西方面容、東方眉眼,力求對應兩組成年演員。這是全劇的一個重要橋段,一串珍珠項鏈,“點”醒夢中人,喚起往事記憶。祖爾加回報小姑娘救命之恩的物件,終于有效化解了因妒忌生恨的宿怨。這些精美考究匠心獨運的畫面,是否干擾聽覺審美體驗7可能會是個體差異見仁見智。
最佳影像效果當數(shù)漫天翻卷的云海和波濤洶涌的大海,互為動靜的兩片“?!?,既是對客觀事件的照應,又是對主觀心理的感應。因為兩個青年同時愛上一個女郎,堅固友情深受波及,曾經(jīng)的“風浪”本已平息,因為萊拉的出現(xiàn),修復的友情再次掀動波瀾……而萊拉現(xiàn)身之前,黑色濃云撲面而來,神秘莫測的縱深感與距離感,預示一場暴風驟雨情海翻波已迫在眉睫無法避免。維姆處理畫面的獨到之處確實令人不得不服:第二幕,盡管看不見有形的古塔,但在舞臺右側(cè)的萊拉,仿佛端坐于神龕的一尊女神,高雅圣潔一塵不染:而在舞臺左側(cè)的納迪爾,整個就是落入凡間的一顆情種。他們兩個就是一個在天上“高不可攀”,一個在地上“觸手可及”。
曾經(jīng)有幾種寫實的結(jié)尾,一是祖爾加被村民刀斧砍死,在祈禱天神息怒中幕落:一是祖爾加為解救愛侶,用盡力氣自刎而亡:一是祖爾加因阻擋村民,最后被推入火海喪生。新版則為開放式處理,滿屏海浪波峰迭涌,將形單影只的祖爾加漸漸覆蓋湮沒……采珠人首領(lǐng)是否葬身大海,是否死里逃生?卡雷(Michel Ca rre)和柯爾孟(EugeneCormon)合作的法語文本,似乎更偏愛祖爾加。這個角色雖因妒生恨迷失心性,暴怒之下宣判友人和愛人死刑,但祖爾加才是真正“恪守誓言”的人,是一個真男人、大男人。納迪爾則沉湎于對萊拉的追逐與愛戀,一再背叛友情違逆誓言,將自己和愛人置于死亡的危機。而在二十四五歲時單純信奉“愛情至上”的作曲家,傾情投射為納迪爾譜寫的謠唱曲、詠嘆調(diào)無不優(yōu)美動聽。全劇音樂的色彩與表情相當豐富,始終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香味。
美妙而傳神的華章
聽說大導維姆文德斯應大指揮家巴倫博伊姆之邀,準備攜手踏上一片藝術(shù)的“新大陸”共同完成一部歌劇時,文德斯決定選擇比才的歌劇處女作。因為他相信,一個人第一次嘗試一件美好的事物時,“一定是冥冥中有種必然的需要”。文德斯曾對中國媒體宣稱,《采珠人》之所以讓他動心,正是源自音樂優(yōu)于故事。他并不滿足于觀眾只有“看到的精彩”,而是強調(diào)音樂在歌劇作品中的“靈魂”作用。所以他和創(chuàng)作團隊的愿望是“重在強化聽覺上的體驗”:“引導觀眾以更包容的態(tài)度欣賞和沉醉于這樣偉大的音樂。”
文德斯將其歌劇首秀托付于意大利指揮家多納托·倫采蒂,因其勝券在握不負眾望。倫采蒂雖已滿頭華發(fā)步履蹣跚,但一登上指揮臺就滿腔熱情精神煥發(fā),他與合唱指揮家塞繆爾·科卡爾( SamuelCoquard)分工合作,和諧而默契地調(diào)動與發(fā)揮著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合唱團的優(yōu)質(zhì)潛能。
全劇音樂忠實還原作曲家意圖,那位20多歲的年輕人,那位榮膺羅馬大獎赴歌劇故鄉(xiāng)意大利取經(jīng)的法國人,將歌劇的精華全植入了《采珠人》,用他真誠純凈的母語,表達愛情的美麗與憂傷。比才第一部抒情悲劇如此非同凡響,在寫作風格上,既體現(xiàn)出法蘭西傳統(tǒng)文化特有的精雅華麗,同時因深受瓦格納、柏遼茲等人影響,采用豐富的和聲與多變的節(jié)奏,還有東方島國的獨特情調(diào),音樂富于強烈有力的戲劇表現(xiàn)。如果說,他的成名作《卡門》極具吉卜賽民族熱烈如火的鮮明性格,那么,這部處女作《采珠人》則散發(fā)著印度洋島國先民的神秘氣息,好像藍色的海洋燃燒著紅色的烈焰。
我們一邊感佩天才出手不凡,一邊感嘆樂隊訓練有素,他們與經(jīng)驗豐富造詣深厚指揮家靈犀相通互動呼應。全劇開始樂隊舒緩地送出前奏曲,將聽眾送上古老海島的金色沙灘。采珠人群集聚一起,“在燃燒的海邊”唱出祈愿驅(qū)除邪靈的歌聲,而慶賀祖爾加新任首領(lǐng)的舞蹈并未獨立成章。他的故人舊友納迪爾出場后,便毫無障礙地重續(xù)友情,音樂隨即引入“在殿堂的深處”。多納托穩(wěn)健地掌控著樂隊與歌隊,他讓演員毫無負擔舒喉開聲。所有的浪漫曲、謠唱曲和宣敘調(diào)、詠嘆調(diào),聲樂器樂平衡有序章法井然。天上地下云海大海的起伏動靜,即便“喧囂”與“嘈雜”的段落,聽起來依舊妥帖舒服安然。該劇合唱分量不輕,一幕莊嚴的“贊頌梵天神”,二幕緊促的“黑夜已降臨”、激憤的“懲罰有罪人”,三幕粗野的“開始行刑吧”、虔敬的“贊頌梵天神”……“采珠人”歌聲中不同的情境、情緒、情感極有帶入感,始終角色化的歌隊表現(xiàn)相當出色。
精到而感人的詠嘆
真是不喜歡納迪爾那一身姜黃色的衣裝,一點也不顯精神。兩組男高音演員都不夠高挑修長,光著腳丫子越發(fā)顯得身量矮小。幸好弗朗切斯科德穆洛和史蒂梵齊弗萊里,兩人都有一條好嗓子,演唱加分改善形象。相比起來,前者條件更為優(yōu)越,音色也更漂亮,高音區(qū)通透松弛。“我好像在花叢中”這首獨白式的浪漫曲,非常適合抒情男高音演唱。德穆洛的歌聲飄逸空靈如夢如幻,將主人公沉浸在美好回憶中的心理狀態(tài)表現(xiàn)得生動而自然。后者的音色略顯黯淡,某些高音也有些發(fā)緊。齊弗萊里的優(yōu)勢更多體現(xiàn)在角色表演上,納迪爾的執(zhí)著追求癡心迷戀,他把握得比較準確到位。二幕在古寺前向萊拉的表白呼喚,一曲“我獨自在黑夜中”也唱得特別動情感人。
兩個男中音自身形貌條件好,祖爾加的長外套為新任首領(lǐng)平添風采。第一天聽阿爾弗萊德·達薩,感覺他唱得不錯演得也好。第二天聽到祖爾加的歌聲,一時有點走神恍惚,中國組演員嗓音更顯年輕,音色也非常漂亮,相比國際組毫不遜色。始終暗戀著萊拉、堅守著誓言的采珠人首領(lǐng),無論聲音造型還是神韻風采,周正中似乎更勝一籌。重點是,第三幕在帳篷中充滿懊悔與焦慮的祖爾加,他的處理富于層次感,別具說服力。因此,尾聲中的壯舉義舉也更為令人震撼和感動。高僧努拉巴德,兩組造型大相徑庭。第一次穿越黑云濃霧牽引圣女萊拉登上“海濱”時,高大而修長的保羅蓋手持禪杖一身淡灰色僧袍,重點是他光潔頭頂毫發(fā)無存:關(guān)致京的扮相則為滿頭華發(fā)長及腰背。兩位男低音唱段也不算多,但都神形威嚴面容端正,演出了高僧的氣度風范。
曾在斯卡拉等歌劇院領(lǐng)銜的頭牌女伶奧爾迦·佩列嘉琪科是拉動票房的重要動力,萊拉的歌聲確有悅耳入心的魅力。神廟祈禱時不染塵埃自帶仙氣,回述往事時天然純真堅守意志,面對愛人時情不自禁煥發(fā)本性……“我獨自在黑夜中”“像往昔一樣在暗夜里”,萊拉最重要的宣敘調(diào)和詠嘆調(diào)集中于二幕,這位俄羅斯女高音充分調(diào)動她的優(yōu)勢,將聽眾一步一步帶入女祭司的內(nèi)心世界。同一角色,中央歌劇院女高音歌唱家郭橙橙的演繹別具一格,她的聲音造型與身材外貌,尺寸顯然小于奧爾迦。她在高音區(qū)的花腔技巧上優(yōu)勢相對突出,萊拉向高僧回憶童年時的抒情段落,她的歌聲優(yōu)美婉轉(zhuǎn)清澈靈動。奧爾迦的音樂修養(yǎng)特別好,演唱中收放自如。三幕一場的“求告祖爾加”歌聲幅度開闊彈性十足,聽起來特別過癮。 《采珠人》重唱篇幅比例偏重,四個角色同一時空不同心境,表達的情感深度與情緒強度,需要在各自的“軌道上”達到精密的音準、適度的音量真不容易。在我聽的兩場演出中,奧爾迦最有把握最穩(wěn)定,國際組男高音、男低音和中國組男中音也不錯。所以不單是男二重“在殿堂的深處”讓經(jīng)典綻放光彩,更多男女二三四重唱也令人賞心悅耳。一個關(guān)于三角戀的老套故事,經(jīng)當代藝術(shù)家共同努力,在比才的音樂中重新煥發(fā)生命活力。導演文德斯曾表示,希望喬治·比才在天之靈能感到欣慰,“這部天才之作直到現(xiàn)今還在被歌唱”。而文德斯本人的欣慰,更多源于他的歌劇首秀在北京受到了中國觀眾的熱情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