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冬
摘 ? ?要: 魯迅《傷逝》(1925)是描寫五四新青年戀愛主題的經典作品。若引入亦舒《我的前半生》(1982)和秦雯同名電視?。?017)兩個不同時空下的“傷逝”故事進行比較閱讀,《傷逝》開出的“娜拉走后怎樣”主題在承繼中又有新的衍變,后世的“子君”們獲得比原始子君更多的社會解放和經濟獨立條件,但遭遇的愛情悖論則一模一樣。愛情的“時時更新,生長,創造”進入世俗主義時代,則演變成婚變,而非自我的掙扎、錘煉、探索,生成某種愛情新文化。
關鍵詞: 魯迅 ? ?亦舒 ? ?秦雯 ? ?女性獨立 ? ?愛的悖論
文學改寫,對同一作品題材在不同時空中進行書寫,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小小傳統。遠有當代美國作家唐納德·巴塞爾姆的小說《白雪公主》對格林同名童話的改寫;近有中國民間對伊索寓言《牧童與狼》改寫而成的《狼來了》①。作為中國現代文學開山者之一,魯迅的經典作品在不同的時空中常常被改寫。本文論述的《傷逝》便是如此。
一
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一位叫李素刺的高中學生便在公開出版的學生雜志上發表了《子君走后的日記》②,記述了子君回到父家后遭受“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③的經驗;抗戰末期,又有署名虹影的作者以魯迅《傷逝》為基礎,創作同名短篇,講的是男、女青年的自由愛情因經濟困頓而釀成悲劇的故事④。
新時期以來,尤其是互聯網出現后,在魯迅經典的模仿、戲仿潮中,亦有繼續對《傷逝》的改寫。其中,最知名的莫過于亦舒的《我的前半生》(1982年)和秦雯的同名電視連續劇改編(2017年)。
亦舒,1946年生于上海,幼時4歲隨父母移居香港。少女時代就發表作品,此后成為香港著名的多產作家?!段业那鞍肷肥撬龜凳块L篇小說中,著名的作品之一。如果不是有意將男女主人公分別設計為子君和涓生,一般讀者可能不會立即聯想到魯迅的《傷逝》。
故事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的香港,一位自由戀愛且婚后長期過著穩定家庭生活的女子,卻在某一天突然遭遇婚變。她叫子君,丈夫自然叫涓生(史涓生⑤)。當丈夫告訴她離婚決定時,她萬分震驚。起初她并不像魯迅子君那樣默默接受丈夫的離棄,“彷徨慌張之后,跟著來的是憤怒了。我要與他說個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⑥,最終接受離婚,但她沒有走向“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的人生末路。
魯迅說:“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生活的問題自然是經濟問題。這不是能夠在主觀中解決的,而得惠于生產力的發展。20年代的中國都市,能給女子提供就業的機會極少。亦舒子君的故事,發生在香港經濟正在高速起飛的時代,同時她的涓生不再是“冰的針刺著我的靈魂”的夢醒后無路可走的五四青年。他是“堂堂一個西醫”⑦,家有幫傭,可供子女到海外留學,還能支付子君高額遣散費⑧和每月足夠的生活費。于是魯迅“人必生活著”的命題,便不再只是“飯碗”問題(社會無女性生存之地),而是女性精神獨立的問題。
離婚后的子君沉溺于寂寞和悲戚,“真正折磨我的是無邊無涯的寂寞……心底的安全感煙飛灰滅”⑨。她很幸運地成了陶瓷藝術家,無須再擔憂生活和金錢問題,但仍以“失意落魄人”自居。同是講述婚變故事,亦舒一改《傷逝》男性視角,換以被棄女性的眼光,描寫棄婦在婚變事件中失去依賴的不安和恐慌心理⑩。
現實中,亦舒子君接受了離婚的事實,在精神上卻時刻存在喪失依賴物的焦慮:“我并沒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帶著這個傷口活下去,我失望、傷心、自慚……”{11}為了明示自己的“重生”,她將這些焦灼掩于人后,飾以傲然自立的姿態,使拋棄她的丈夫懊然悔悟。但即便涓生提出復婚要求,她仍以堅決的姿態拒絕{12}。
此時的姿態性仍可視為一種對抗,是對重新成為“籠中鳥”身份的抵抗。亦舒子君雖失去了“保護人”,彷徨而無所依傍,但也可能通向康德的自我“啟蒙”之旅,即通過個人“精神的奮斗”而擺脫“不成熟的狀態”{13}。事實上她也體悟到,“我看看自己的雙腿,真的該自立門戶”“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我打算學習做個獨立女性”。但誠如康德所預言,能依靠自己走出堅實步伐的人只是很少一部分。小說結尾部分,當得到另一個“強人”的示愛,子君因再次被拯救、被選中而滿足:“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過日子,我不再苛求。”{14}但當她“通過別人讓自己變安全”,是否會得此失彼?——“或臣服,或與他人及世界建立某種關系,借此解脫不安全感,哪怕以個人自由為代價,也在所不惜”{15}。
亦舒《我的前半生》以喜劇收尾,其中的女性精神獨立議題本可展開探索,但又很快被消解掉:“……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16}被喻為“金絲雀”的亦舒子君最終選擇棲居于精美的鳥籠中,社會自然在進步,兩位子君的獨立意識差距并非懸殊。
在亦舒的筆下,除了“子君”故事的異與同外,涓生的“懺悔”內容和性質也發生變化。
魯迅的涓生明知被棄的子君多半會走向悲劇,但似乎故意忘記了這一點,為了順遂個人意志而釀成預料中的悲劇。但亦舒涓生的懺悔已無關涉愛人的生死,因為經濟的發展和社會文化的支持,女子失婚已非天塌地陷,涓生就沒了犯罪般的自責?!秱拧分袊烂C、高雅的自由愛情在《我的前半生》中已失卻傲人的神性和先鋒性,演繹成飲食男女的愛情“傷逝”故事。論情感的細膩、智性和精神追求方面,亦舒涓生自然遜于魯迅涓生,但他們幾乎說出了同樣的不滿:
(魯迅):“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17}
(亦舒)“我在家中得不到一點溫暖,我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我們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我想與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在做別的事情:與太太們吃飯.在娘家打牌……”{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