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佩儀
摘要:藏族作家阿來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憑借濃郁的異域風情,清麗靈動的語言特色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作品以土司家的二少爺“傻子”為敘述視角,呈現川藏康巴地區土司制度的興盛與衰落。本文聚焦于作品中作者著墨甚少,實則貫穿始終的“看客”現象,從而揭示世襲的土司制度之下人民的生存狀況及作品對民族文化痼疾的無情批判,深掘作者對民族文化的反思及憂患意識。
關鍵詞:塵埃落定;看客現象;權力;民族憂患
阿來的《塵埃落定》,穿越到藏族地區消失已久卻又真實存在過的土司世界,在感慨與嘆息中見證土司制度在中國歷史進程中盛極而衰的過程。土司時代一去不復返,土司制度已經塵埃落定,但對作品的闡釋與解讀尚未停歇。其中“傻子”二少爺的獨特敘述視角、“傻子”置身土司王國其中卻又超然物外的個人形象、土司家族的女性悲劇形象、主宰萬人命運的土司權力等一度成為被關注的焦點,而對作者著墨甚少卻貫穿始終且蘊含深意的“看客”現象很少有人注意。在筆者看來,這一現象是作者民族自審意識的體現,承載著作者對民族文化痼疾沿襲至今的反省、彷徨與憂患意識,于我們對民族文化的認識及反思也有著極為重要的價值。
一、“看客”現象的覺醒者與繼承者
“看客”,亦即“旁觀者”或“圍觀者”。早在1900年,梁啟超在《清議報》發表《呵旁觀者文》,其中寫道:“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于旁觀者”,“‘旁觀二字代表吾全國人之性質也。”(1)可見,“看客”現象存在已久且已引起少數人的憂患。將這一現象作為批判對象納入文學作品的是魯迅先生。當他發現學醫并不能拯救國人之魂時果斷棄醫從文,發出振聾發聵的吶喊聲以驚醒“鐵屋子”中熟睡的人們。魯迅的覺醒,離不開他年幼時家庭變故而遭世人冷眼的童年陰影和留日期間的“幻燈片”事件。“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2)此后,這種令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看客”眾生相暴露于他的所有小說之中,他們多以群體出現,沒有具體的外貌特征,只是看得很認真,正如小說《藥》中的形象描寫:“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示眾》更是一幅看客百丑圖。而那些被看的人們,有哪個躲得過悲慘的命運呢?雖然孔乙己、阿Q、祥林嫂等人的悲劇命運的原因是復雜的,但不得不承認,看客群體所形成的巨大推力足以將不幸的人推入深淵。
同樣,《塵埃落定》中也出現與祥林嫂命運相似的人物,同樣涉及“示眾”的場面麻木的看客們。“看客”現象從古至今一直存在著,國外亦然,但外國遠遠沒有中國這么嚴重與普遍。2018年,在一期讀書節目后阿來接受采訪,認為他自己寫《塵埃落定》最大的創作動機是寫一本小的中國史。在早前的采訪中阿來就曾說過,“也許大家下意識強調藏族文化的特殊性,因而總生出一些無端的神秘感,而我們與所有中國人一樣的經歷與感受的共通性卻往往被人忽略了”,“我始終認為,人們之所以需要文學,是要在人性層面上尋找共性。”(3)由此,阿來反復強調作品不止于抒寫豐厚的藏族意蘊,更在于反映其所聚焦的嘉絨藏區的土司社會,實質也是我國歷史上封建專制王國的縮影——擁有各自的領地和臣民,保留著被任意驅使的奴隸,還有維護土司權力的種種殘酷刑法等等。這樣,通過西北藏區這一特殊區域的社會變遷,力圖展示人類歷史文化中具有普遍意義的事項。
評價一部作品是否優秀通常是看它所表現的內容和使用的藝術手法。魯迅以“表現的深切與格式的特別”深刻影響著中華文壇的創作走向。阿來也曾坦言魯迅對已有故事的重現觀察及其獨特的復述能力對他有很大啟示。盡管所處時代不同,但“魯迅精神”流傳至今,使阿來也自覺關注故鄉、反思民族文化,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和獨特的敘事視角,為民族文學的豐富性、深刻性、超越性貢獻自己的價值與智慧。由此,阿來的創作主題和創作意識是對魯迅精神的繼承,但與魯迅筆下主動前來圍觀的“看客”略有不同的是,《塵埃落定》中土司制度下的人們觀看“示眾”是一種責任,鑒賞不幸者是一種義務。《塵埃落定》為造成這種樂于“鑒賞”受苦受難的民族毒瘤的根本原因提供了有力證明。從這種意義上而言,阿來是書寫“看客”現象的繼承者,
二、土司王國中的看客現象
(一)官寨中的祥林嫂——德欽莫措
《塵埃落定》中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有雍容華貴、沉迷于權勢之中的土司太太;漂亮但又愚蠢的三太太央宗;憑借絕世美貌而追名逐利、對丈夫不忠的塔娜;強勢無情的茸貢女土司,還有深受主子寵愛的侍女桑吉卓瑪以及“不重要”的奶娘德欽莫措等等。
奶娘德欽莫措的私生子出生不久便夭折,因還有奶水,成為二少爺的奶娘。奶娘這個特殊職務讓她自認為比別的家奴位高一等而常常顯得有點自欺欺人。當侍女桑吉卓瑪受寵之后,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還指望你長大我就不會再受氣了,你卻弄個小妖精來騎在我頭上啊”。(4)殊不知她也只是身份卑微的家奴之一,不過是土司家的一件“工具”而已,二少爺長大之后,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處于可有可無的地位。后來奶娘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大家都以為她會死在路上,不料這位虔誠的信教徒在人們都已經忘掉她的時候朝佛歸來,精神狀態甚好。“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也少了許多”,“不再是原來那個病歪歪的老婆子”。(5)她向來以家人自居,回來便要急著看看二少爺的貼身侍女,還盛氣凌人地說配不上少爺,當聽說卓瑪已經嫁給銀匠之后嘲諷道:“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爺呢,好了,落到這個下場了。”(6)這引起二少爺的不滿。于是下令讓奶娘“滾下樓去”,永遠不能出現在官寨三樓以上的地方,給她單獨的房間和炊具,除了給自己做飯之外不能做別的事情。做奴隸而不得的奶娘每天給下人們講二少爺小時候的事以及朝佛路上的事,二少爺又下令奶娘不許講自己小時候的事……奶娘做奴隸不得,回味自己帶大的孩子的童年往事不成,“頭上的白發一天多過一天”,成為“被看”的對象,最終凄慘死去。連她的死“我”都是一年以后才知道的。即使如此,人們還認為麥其土司家的人是對得起奶娘的。
奶娘的悲劇命運只是眾多家奴中的一個縮影。他們處在土司制度的最底層,命運掌握在權貴階層的手中。那些認為土司家對得起奶娘的人們,也同樣身份卑微,但卻并未認識自己的處境,正如梁啟超所言:“如立于東岸,觀西岸之火災,而望其紅光以為樂;如立于此船,觀彼船之沉溺,而睹其鳧浴以為歡”,(7)他們只是充當無聊的“看客”,欣賞他人的悲劇,加速“被看者”的衰老與死亡。
(二)“盡職盡責”的“看客”
在土司們的地盤上,沒有法律,但有許多不成文卻極具效力的規矩。土司喜歡將更多的百姓變成沒有自由的奴隸,以供任意驅使。將自由人變成奴隸的方式是針對人們容易犯的錯誤制定一系列規矩。比如未婚而孕就觸犯了私生子罪,母親和孩子將終身為奴。“我們在那個時代定出的規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8)規矩如此,宗教亦然,正如新教派翁波意西所說:“為什么宗教沒有教會我們愛,而教會了我們恨?”(9)
規矩限制人身自由,這些形而下的規矩也有意培養人們成為看客與鑒賞者。行刑人父子將犯人的尸體倒吊在行刑柱后,“幾聲牛角號響過,遠遠近近的人們就開始向官寨聚集”,“每個人都按照規矩對著死人的臉唾上一口,這樣,他就會萬劫不復地墜入地獄”。(10)在此,是有人專門吹響號角通知人們前來觀看罪犯,可見,在土司的地盤上,觀看罪人是一種責任,并且要履行唾上幾口的義務。同樣,宣揚新教法不成又攻擊了土司所庇護的舊宗教的翁波意西要付出被割舌頭的代價,行刑之前,“官寨上響起了長長的牛角號聲,百姓們紛紛沿著河谷散布的一個個寨子上趕來,他們的生活勞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以說是一項有趣的娛樂”,“他們激動地交談,咳嗽,把唾沫涂得滿地都是”。(11)
對于土司來說,百姓們履行觀看行刑的義務,能夠培養他們對殺戮的接受能力,更是對于自己權力不可侵犯的一種警示;于百姓自身而言,思想長期在土司規矩的牢籠中扭曲,不分黑白,喪失了善惡的判斷能力,把觀看行刑當成平淡生活的調味劑。成為“盡職盡責”的“看客”,對這些形而下的規矩的遵守,長此以往,百姓也就成為了魯迅小說中那些“無意識”的看客。
三、阿來對“看客”現象的文化反思
(一)權力對人的異化
“在我所接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穩固的東西,其次,就是大地上土司國王般的權力。”(12)土司受漢族皇帝的冊封并世代承襲,土司家族的人們都是權力的附庸。土司太太一生最滿意的事情是從一個下等人變成了上等人。她本是一個漢人家的貧賤女子,被一位毛皮藥材商買來送給土司,身份的巨大轉換,讓她十分看重權力和“骨頭”(象征身份)一類的東西。她沉迷于奴役下人、吸鴉片、維護自己權位的世界中。土司家的大少爺是一位喜歡戰爭,喜歡女人,對權力有著強烈興趣的人。以前他很喜歡傻瓜弟弟,而當在一些重大事情的決策上發現傻瓜弟弟比任何人都要聰明的時候,他內心埋下了嫉妒甚至仇恨的種子。權力讓土司家的每位成員都奔波勞累,權力讓家人之間沒有真正的感情。
土司之下的頭人、百姓、科巴(信差)、家奴、僧侶喇嘛之輩對土司的權力、規矩乃至宗教,沒有質疑的權力。倘若有人想表達點什么,要承受“割舌頭”的酷刑,剝奪話語權力終身。“百姓們有時確實想說點什么,但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才會講點什么”。在土司管轄的社會中,“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杰出的人,而又不是生為貴族,那就做一個喇嘛為人們描繪來世的圖景吧”。(13)在掌權者和無權者的對立關系中,無權者的出路只有屈服和反抗,但為求生,那些可憐的反抗意識也終究只能深埋于心底。人們的生命安全受到權力的壓制,意識形態被權力觀念所束縛,長期的壓迫與忍耐,漸漸變成敢怒不敢言的工具。即使受刑受難的人們本身沒有錯,前來觀看的百姓也不分青紅皂白,只管麻木地觀看。土司們爭相種罌粟而在最風調雨順的年月饑荒成災,在沒有食物的絕望悲慘境地里,他們也一聲不吭,等待死亡。
在土司國王般權力的制約下,人們相信土司的權力是除大地以外最穩固的東西,土司社會培養了一代代逆來順受,心甘情愿盡善盡忠的奴隸,并對權力頂禮膜拜。用自己的性命替汪波土司偷盜罌粟種子的人們將種子藏在耳朵里生根發芽,完成對主子的盡忠和對麥其土司的詛咒;二少爺巡行所至之處,都有頭人帶著百姓進行聲勢浩大的跪拜歡迎、獻歌獻舞;松巴頭人將絕無僅有的神丹妙藥獻給二少爺盡忠。長期被奴役的人們失去了自我意識,他們的眼里只有土司,只有主子,連活佛喇嘛們也難以免俗,互相競爭獲得寵愛。當二少爺被解放軍俘虜,看到解放軍的隊伍,留在山谷的奴隸不為窮人的軍隊而歡呼,卻張著愚不可及的嘴巴哭起主子來了。
生活在土司社會的人們,他們的思維觀念、思想認識都是統一經過土司權力的熔爐鑄造,行動緊受等級森嚴、尊卑分明的意識所驅動,成為權力的犧牲品。長期的封建文化高壓政策極大地阻礙了獨立理性思考環境的形成,個體難以意識到自身的價值與行為,形成帶有奴性的盲目的權威崇拜,這種去個體化的現象直接導致了“看客”現象。
(二)潛意識中的“奴性”
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是前代人經驗的積累和反映,是一種超越所有文化和意識的共同基底。麻木不仁的冷漠相、對自己所受的壓迫和奴役并不自知,而將別人的痛苦和遭遇卻順理成章地作為自己觀賞和嘲弄的對象的“集體無意識”,就是魯迅指出的國民劣根性。魯迅曾說:“凡奴才總有兩面性,一方面對主子和有權有勢者奴性十足,另一方面對無權無勢者和不如自己的奴隸霸氣十足”。(14)小說中的管家、侍女卓瑪、奶娘德欽莫措就是受主子奴役的對象,但他們又有著奴隸弱小者的意識。
奶娘德欽莫措認為自己身份職務特殊而比別的家奴位高一等,于是經常用主人口氣使喚侍女桑吉卓瑪。當二少爺讓桑吉卓瑪給兩個小廝也倒上茶的時候,卓瑪認為自己不是給下人倒茶的,并呵斥兩個小廝到門口站著喝。管家陪同二少爺巡行時,讓頭人充分感到少爺是個傻子,從而自己成為有權有勢的土司的代表,享受擁戴。當二少爺給背棄了自己主子而投靠麥其的“新臣民”分發了足夠度過饑荒的糧食后,管家提醒少爺這些人可能是拉雪巴土司故意派來騙糧食的,索郎澤郎嫌棄管家不相信二少爺,管家說:“你是什么人?配這樣跟我說話?”并讓行刑人動手懲罰。他們同為奴隸,卻在骨子里也有使別人為奴的意識。處于奴隸地位的他們,帶有深厚的“國民劣根性”而不自知,這是“看客”現象產生的又一原因。
四、結語
對歷史的反思,在于面對現實。在《塵埃落定》中,土司社會的世代運行都是建立在權力的認同與崇拜之上。出身貴族的人們成為權力的附庸,而構成社會其他階層的普通人都被權力所異化,成為奴性十足的空殼。土司社會男尊女卑、貴賤分明、權力至上的現象映照出我國古代封建專制社會的剪影,在這一龐大的歷史熔爐中,鍛造了我國國民的劣根性,產生了綿延千年的“看客文化”。阿來“力圖用帶一抹荒誕的描寫來表現麥其土司家族的頹敗史,用故事的荒誕性來凸顯小說的歷史寓言性質”,(15)以史為鑒,在作品中對本民族所存在的文化痼疾做了無情的揭露與批判,也透出對我國民族文化的反思與憂患意識。
注釋:
易鑫鼎:《梁啟超選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年版,第521頁。
魯迅:《魯迅小說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5頁。
腳印:《豐富的感情,澎湃的激情——與阿來筆談<塵埃落定>》,《央視國際》2003年。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頁。
易鑫鼎:《梁啟超選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年版,第521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頁。
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頁。
韋器閎:《傻眼看世 幻語寫史——評阿來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中山大學學報論叢》200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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