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鈺婷
摘要:“漂泊”作為頑強的文學母題,在東西方都有著強大的生命力。而其中的精神漂泊,常化為人性、理想、自我等抽象意象,與意識流一同貫通在字句中予以表達。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的寫作情感是復雜的,同時包含著自我肯定和自我懲罰的矛盾情緒,在其中《過客》中的“過客”這一形象更是如此。同樣屬于漂泊母題的重要文本還有奧地利作家里爾克的《馬爾特手記》的“浪子”,浪子與過客在對死亡的體認、對孤獨的堅守等方面都有著令人意外的相似之處,也同時可從中管窺出東西方文化中的文化差異。
關鍵詞:漂泊;魯迅;里爾克
魯迅在漂泊敘事上的獨特意義,就是將中國傳統的家園情懷與現代性的漂泊母題相結合,而這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魯迅寫于1925年的詩劇——《過客》。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固有“安土重遷”的觀念,不會輕易選擇遠離故土,要考取功名的人心中也裝著一個衣錦還鄉的美夢。“懷鄉”作為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創作母題,也保留了不少與之相輔的象征意象,如猿啼、家書、雁等等。身為“戰士”的魯迅,也向這種不求進取的自我封閉思想揮舞起長矛。《過客》就是對這種傳統觀念的顛覆,指出世俗上的循規蹈矩不能遮蔽生命深處漂泊的沖動,即便處在空虛之中也始終要不放棄行走,勇往直前地追尋。
奧地利作家里爾克的《馬爾特手記》,是記載“漂泊”的重要文本之一。它取材于《圣經·新約》中浪子歸來的傷感故事,并將其中迷途知返的浪子改寫為一個不愿被愛的人物形象。《馬爾特手記》作為里爾克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可以說是帶有濃厚的精神自傳的色彩,將里爾克對與人的真實存在密切相關的主題都一一展開剖析,是我們了解這位偉大詩人的最佳途徑。而其中的浪子形象,既承襲西方海洋文化重漂泊的傳統文化內涵,又因其復雜的精神思索與哲學之思得以跳脫出平常的文學套路。而這一西方的浪子,與魯迅筆下的東方過客的形象確實存在不少吻合之處,這也是兩位作家在精神分析與展望上的不謀而合。
首先,是二者對死亡的直視。《馬爾特手記》開篇即提出生與死的問題:“雖然,人們來到這里是為了活著,我倒寧愿認為,他們來到這里是為了死。”(1)可以說浪子的大部分哲學思考,都是圍繞“死”和對死的恐懼展開。他敏感地解剖著死的終極內核,想要通過對死的筋理的完全掌控來獲得面對死的勇氣,緩解對死亡的恐懼。雖然到手記最后,浪子也沒能夠徹底解決死亡的問題,但他卻戰勝了自己,獲得了直面死亡的能力,發現“我們每個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們自己的身體里,就像是一只水果里面包著它的果核一樣。”(2)
“墳”是魯迅文章中的重要意象,它既是死亡的象征,也是探討生命哲學意義的起點。《過客》老翁為過客指明前方是墳,但女孩卻將其指認為是長滿了野百合和野薔薇的玩耍圣地,這種由于年齡的差距而對死亡的不同感知在魯迅的筆下是如此真實。過客對墳,也是不同。他在一番思考過后接受了前方是墳,其實也就是接受了墳的意象所象征的死亡,但這死亡的力量并不足以使他停步或者返回,他“只得走”的原因,是因為“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3)與里爾克筆下的浪子相比,這一原因將過客眼中的死亡擴展到了另一個維度——他沒有回避的死亡話題或許不僅是人的生命的死亡,更是舊秩序的推翻;而過客雖不停行走但始終沒有清晰的目標,也正隱射了當時的魯迅迷茫的內心:一個舊秩序被顛覆了,新的秩序又在何方?不停走的目的又落腳在何處?前途是未卜的,而魯迅卻以過客這個形象,來投射自己始終在戰斗的決心。
除對死亡的直面外,浪子和過客孤獨感的堅守也如出一轍。孤獨感是就像是過客與浪子選擇包裹住他們柔軟內心的一件鎧甲,是漫長黑夜中支撐他們前行的精神伴侶。他們將自己偽裝成不會產生任何回聲的黑洞,用決絕的態度拒絕與周圍人和物的一切情感牽連。
在《過客》中,過客對人際情感的雙向途徑都表達了明確的拒絕。對于客體對主體的情感施加,過客是拒絕的:“我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4)對于主體對客體的情感回應,過客也是拒絕的,老翁與過客有這么一段對話:“(翁)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是沒有好處的”和“(客)是的,這于我沒有好處”(5),在后文中這段對話幾乎一模一樣地復述了一遍。過客為什么要將自己孤立于群體之外?魯迅作這樣的人物形象設計必定有他的表達目的。《野草》寫于1925年3月,而1925年前后的魯迅可以說是陷入了內憂外患——由于支持女師大的學生運動,被教育部部長章士釗革職,還上了政府的黑名單;家中則存在著婚姻問題和兄弟失和的情況。過客的這種對孤獨的接受與崇尚可能正是映射了當時魯迅的心理,也是他對于現實生活中苦悶的一種排泄與自我解壓。
與魯迅筆下的過客相比,里爾克刻畫的浪子除了拒絕外人的溝通外,也拒絕外物的打擾:浪子認為世人對孤獨者的態度是憎惡、敵對的,他們通過施惡的手段來折磨孤獨者的肉體,通過假意推崇的手段來蠶食孤獨者的意志;同時,浪子認為孤獨者的孤獨會受到“物”的擾亂和外界的敵對,而孤獨者則需要“不分晝夜地完全堅守他的獨立王國”(6)。與不愿接受他人同情的過客一樣,浪子“最大的恐懼就是害怕有人回應他的愛。”(7)浪子的內心暗流想必也是過客涌動的心潮,只是不愿與他人有太多情感交流的過客未能將這些話語向眼前的陌生人傾吐出來,而在浪子的手記中,我們得以窺探他內心的洶涌波濤。
從敘述視角來看,浪子在文本中的身份是“觀察者”,過客則是“被觀察者”。《馬爾特手記》的筆記可以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對外界的觀察——從視覺、聽覺、嗅覺的角度來記述他在巴黎、哥本哈根、威尼斯等地的所見所聞;第二部分是對自我的觀察——對自我精神的剖析、對內心暗流的正視;第三部分是對藝術的觀察——對書籍中的人物、建筑古跡的緬想。浪子的觀察視角是從外部和內部同時切入的,既有表現外在物象的糾纏,又有對個體生命重大問題的反思,如對生、死、愛的玄思。而魯迅的《過客》作為一篇詩劇,更多地從小女孩的角度進行觀察,并對過客的形象作出描述。因為是第三者敘述,更需要閱讀者沉浸其中,用自我的想象力去補充作為他者的過客的心理路程,從而在代入感中獲得更卓越地進入文本世界和觀察文本世界甚至現實世界的能力。
即便浪子和過客擁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在不同的歷史軌跡中也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選擇,但他們的精神內核仍有著相似之處。其主要歸因于兩位作家的生存環境的趨同性:外在的動蕩不安導致精神的無所皈依。里爾克生活在“上帝已死”的時代,在他的詩歌中有對神的敬愛,也有對神的不屑;而魯迅當時所處的也正是在迷茫中摸索前進的中國,過客背負的迷茫與堅定,正是魯迅的精神所托。有學者曾言:“里爾克關于浪子的傳說與魯迅《過客》堪稱不同民族之間平行比較的雙子星座。”(8)他們在精神漂泊的內核中最為相似之處在于,二者都渴望行動,卻都沒有穩定的目標,沒有心之所“信”。浪子先是在自我傾軋的累積下使得人格分裂,后在嘗試寫作重拾信仰等行為的調試下趨于平靜,并最終超越絕望;過客則繼續背負著孤獨、黑暗和空虛,在無聲中隱忍抗爭,堅持地走向未知之域,他是命定在路上的人。
注釋:
[奧地利]里爾克著,曹元勇譯:《馬爾特手記》,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奧地利]里爾克著,曹元勇譯:《馬爾特手記》,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頁,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頁,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91頁,
[奧地利]里爾克著,曹元勇譯:《馬爾特手記》,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0頁,
[奧地利]里爾克著,曹元勇譯:《馬爾特手記》,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頁,
譚桂林:《論魯迅與新文化運動的漂泊精神》,《城市學刊》,2017年5月。
參考文獻:
[1][奧地利]里爾克著,曹元勇譯.馬爾特手記[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M].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
[4]譚桂林,論魯迅與新文化運動的漂泊精神[J].城市學刊,20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