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組詩）

于之雅

夜晚散步

新戴河上的白鳥已經消失

它們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消失的事物太多了，我們倦于深究

與夜色中的河流

更般配的是一群黑色的蝙蝠

它們在空中輕佻地盤旋著

離我們如此之近

似乎可以在我們的頭頂

任意地排泄和棲息

天空在白晝掛上金幣

又在夜晚掛上銀幣

散發的光輝，仿佛在宣告：

它們，才是這個時代不可或缺的

夜色中，一個晚練的人對著空氣

揮動著響亮的鞭子

那空氣又犯了什么錯

可是，我們又該去譴責誰

順著河流的方向走著

我們沒有感到難過

直到一滴突兀的雨珠

“啪”的一聲打在額頭

緩慢地經過臉頰

白 鷺

你見過白鷺，當她們合攏翅膀

紙一般落在醫院的病床上

從被單下伸出纖細的腳踝

面色蒼白，強忍著不發出痛苦的呻吟

沒有天空也沒有湖水

除了和她們渾然一體的白色

在刺眼的燈光下，她們伸長著脖子

急切地吞下一片片藥物

如同在雨中的田地里

吞下賴以活命的蟲子

她們那么順從，穿著無法脫下的喪服——

提前向自己治喪

正是那白色混淆了生者與死者

多年后的黃昏，在狹小的廚房里

你再一次目睹了白鷺的出現

在一團團騰起的霧氣中

她們扇動著輕盈的翅膀

其中有一個，是你的母親

愛

那是我一生之中

唯一一次看到的最美麗的花

從路邊的石頭下

它伸出紅色的小小的頭顱

仿佛是菩薩的傷口濺落的血滴

它單純而專注地看著我

像是孤兒

像是在懇求

此時，只需要一個回應，

哪怕是眼神的鼓勵

它就能熱情地跳起舞來

但我抑制住本能

抑制住想跪下去親吻那紅色的沖動

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

那沉默像是往它身上

又增加了另一塊石頭的重量

你是否能預見最后一幕：

天色暗下來

風在四周彈奏著

讓人聽不懂的曲子

那曲子幾乎殺死了我

山中獨坐

再也沒有比這更純粹的寂靜

比這更完整的消失

如果你來

就去那波浪的起伏間找我

湖水善良

它小心地托起

一個木質的女人做夢

橡樹衣衫破碎

卻神態安然地站在湖邊

這有形的哲學

安慰著一雙悲傷的眼睛

寒風中，一只瓢蟲停在我的手上

這陌生的親近

讓我流淚，我輕輕地舉起它

它振了振翅膀

輕盈地從我的指尖上飛走了

給H

在冬天的同學聚會上

有人念出你的名字

但是你的位置空著

在一生的時光中

我們分別騰出了幾分鐘的時間

來接受你死亡已久的信息

而在我的舊相冊里

你還趴在第二頁的塑料薄膜下

穿著綠軍裝

像一片被遺棄的

葉子，抱著槍在瞄準前方

——前方會是什么

悲傷？孤獨？或者是你自己？

我們總有那么多的對手，子彈卻是有限

“每一天都在溫習生，每一天的每一天

都在預習死”

你的最后一封信里

寫著這兩行字，邊角沾著淡淡的灰

怎么撣也撣不掉

立 夏

把松軟的泥土放進火里

會得到想要的器皿

被雨水擊打過的棉花

日后成為人們身上的衣衫

白晝里的熱氣漸漸散去

星星帶著善意出現在層林的上方

世間之事總在無聲地轉換

當我學會了在黑夜里

自如地行走

我把馬牽給了需要的人

把詩讀給寂靜

沒有誰會來尋找我

但我確信自己不會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