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大明
“特朗普到底能不能連任?” “拜登是不是將要‘白等?”這是我最近兩個月接到最多的提問,當然也會是今后15個月牽動世界的問題。從2019年上半年民調情況看,特朗普的支持率保持在40%左右,雖然延續(xù)了上臺以來的狀態(tài),最近漲到47%,但仍低于50%左右的不支持率。如果現在舉行大選的話,民主黨陣營中的拜登、桑德斯、哈里斯甚至沃倫都可能在全美以及多個“關鍵州”(搖擺州和“鐵銹”帶)的出口民調中擊敗特朗普,其中拜登最多可能超出10個百分點。這樣看來,特朗普的連任之旅是荊棘滿地了。
但現在就根據這些數字做判斷,顯然為時尚早。2011年夏天美國主流民調機構也曾顯示共和黨候選人羅姆尼明顯領先于民主黨候選人奧巴馬,但隨后的發(fā)展證明這只是“曇花一現”。長期跟蹤美國選舉政治的觀察者都清楚,選舉完全是個動態(tài)過程,如今連其最大的動態(tài)即特朗普的民主黨對手是誰都不清楚的情況下,自然無從下手作出判斷。更何況,面對2016年大選時專業(yè)研究者的集體“失準”,2020年我們可不能再上美國自由派精英們的當了。
但無論如何,2016年大選及特朗普當選的結果并不意味著美國政治的長期規(guī)律發(fā)生了本質性的變化,而是在不同歷史節(jié)點上出現的狀況疊加在了一場選舉和一個候選人身上使然。從此意義出發(fā),即便站在今天,也未必不能延續(xù)一些歷史經驗和傳統(tǒng)視角,對2020年11月3日的選舉做些預估。
選舉結構是由制度性和趨勢性因素共同組成的既定框架,不會隨選舉動態(tài)的瞬息萬變而改變,只會成為選舉動態(tài)變化的基礎。2020年大選的最大結構是,這是一場“在任總統(tǒng)謀連任”的選舉,美國政治理論以“不存在開放性”形容這樣的選舉。在這樣的選舉中,在任者可以調動巨大行政權力和政治資源,兩黨候選人政治地位不完全對等,彼此競爭也并不充分自由。美國歷史上,謀連任總統(tǒng)的所謂“在任者優(yōu)勢”是十分明顯的:特朗普之前有過43位總統(tǒng),其中14人因各種原因無緣參加延續(xù)任期的選舉,而余下29人當中有19位成功實現了連任,連任率大概是三分之二。

2019年6月18日,支持者在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體育館外等候入場參加特朗普的集會。
當然,歷史在前一秒講述的故事,下一秒就可能出現不同的解讀。特朗普享受“在任者優(yōu)勢”必須克服一個特有且罕見的壓力,即,其總統(tǒng)生涯要拜選民票與選舉人團票的“扭曲”所賜。大家都知道,特朗普在2016年大選中以304∶227的選舉人團票勝出,普選票卻以46.1%∶48.2%輸給了希拉里·克林頓。這種“扭曲”是制度性的,受其所賜入主白宮的美國總統(tǒng)加上特朗普共有五位,前四位除了拉瑟福德·海斯在1880年大選中主動放棄連任,另外三位只有小布什成功連任。而細看小布什在2004年的勝選,9.11事件后所謂“危機總統(tǒng)”的“聚旗效應”及其競選期間只顧基本盤的策略功不可沒。相比而言,特朗普要想連任需補齊2.1%的選民票差距,而小布什當年費了很大勁補齊的只是0.51%的短板。特朗普估計也不會守株待兔式地等待類似9.11的“聚旗”事件發(fā)生,他能做的只有將自己的基本盤無所不用其極地最大化。因循這一緊迫動機,今后一年多特朗普政府在移民、經貿等議題上采取更加極端的行動不會太出人意料。這種極端化的催票動員方式會否有助于一位選民票欠缺的總統(tǒng)擺脫“民意困境”呢?2020年大選會給出答案。
在制度層面上構成矛盾的同時,選民結構變動也將對本次大選產生重大影響。按照目前預期,2020年大選時拉美裔選民的比重將從2016年的11.9%上升為13.3%,進而超過非洲裔(12.5%)正式成為美國第一大少數族裔選民群體。這種變化乍一看對強調多元文化與身份認同的民主黨更有利,但蓋洛普機構的長期民調顯示,拉美裔對特朗普的支持率長期高于非白人群體,甚至兩倍于非洲裔選民。最新的數字是,29%的拉美裔選民支持特朗普,這與其在2016年大選中拿到的比例幾乎完全一致。換言之,對經濟景氣而非移民問題的關注、天主教信仰驅動下的保守主義價值觀,以及在移民問題上“先到者獨享”的自私心態(tài),都決定了拉美裔人口的持續(xù)快速增長對特朗普未必是壞消息。
代際變化也是看點。照目前預期,到2020年,65歲以上的高齡選民將占據總選民數的23%,達到1970年代以來的最高水平;1996年之后出生的“Z世代”選民將上升到10%(2016年為5%)。這個趨勢對特朗普似乎也是好消息,因為年輕選民并不怎么支持特朗普和共和黨,高齡選民卻始終是忠誠擁護者。
議題是選舉政治的“橋梁”,將政治人物與選民個體鏈接起來,因而也是選民為什么出來投票、緣何支持某位候選人的決定性因素,當然也是競選者必須有效操作進而形成動員力的關鍵工具。
在這方面,國家的經濟表現和民生狀況歷來是美國大選的頭號議題,2020年也不會例外。美國經濟已連續(xù)121個月增長,股市表現氣勢如虹,無疑更有為特朗普創(chuàng)造著最大的連任利好,且先不論這是誰的功勞。客觀而言,美國民眾對特朗普在刺激經濟和創(chuàng)造就業(yè)方面的表現總體滿意度是高于他作為總統(tǒng)得到的整體評價的。而在美國民眾目前最關注的另兩個議題——移民政策和醫(yī)療福利上,特朗普的滿意度僅持平甚至低于其得到的整體評價。
基于經濟周期的判斷以及更加微觀的觀察,經濟學家們更傾向于認為美國經濟增長將很快達到一個停滯的頂點,隨后下行。有人指出,美國經濟目前的現實面并不足以持續(xù)支撐股市長期走高。但對到底何時引爆,人們沒有普遍的共識。如果是在2020年11月之前出現問題乃至爆發(fā)危機,對特朗普而言當然是大麻煩。不過,也有觀點認為,特朗普陣營早已未雨綢繆。一方面,本屆白宮一定會竭盡全力將經濟表現托住,這也可以解釋最近特朗普與美聯儲主席鮑威爾的微妙互動。另一方面,即便還是出現了問題,特朗普第一個任期的四年也絕不像赫伯特·胡佛的四年(1929?1933)那樣全部被大蕭條淹沒。特朗普完全可以將其任期內經濟可能出現的下行歸罪于“國會民主黨人的杯葛與拖累”。
同以往總統(tǒng)相比,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對國際事務的破壞力實在太大,為2020年大選的“劇本”增加了不少“明暗線”,不是不可能取代國內事務成為“主線”,于是也就不愁缺少所謂的“十月驚變”(指美國大選投票日前夕發(fā)生重大意外突發(fā)事件改變選舉基本態(tài)勢)。目前看有兩件事值得關注:一是伊朗核問題,今后15個月會不會真的走向軍事行動?二是美朝關系,目前特朗普處理朝鮮半島事務在國內仍是得分的,對朝鮮的壓力也是真實有效的,但被連任需求束縛住了手腳的特朗普是否會向朝做出實質性讓步?外部議題未必只會給特朗普招來麻煩,通過渲染外部挑戰(zhàn)激發(fā)選民的“愛國熱情”“危機意識”當然有利于特朗普競選謀連任,但如果尺度掌握不當導致事件失控,特朗普屆時承受的壓力不會比馴服經濟下行小。
在中美經貿摩擦的背景下,中國議題在2020年大選中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熱烈討論。美國百名學者和前官員7月3日在《華盛頓郵報》發(fā)表的聯名公開信《把中國當敵人效果適得其反》對特朗普處理對華關系的方式提出了強烈質疑,客觀上起到了在選舉周期初開之際將中國議題推高為選舉議題的效果。在以往幾屆大選中,中國議題雖從不缺位,但卻是與美國自身經濟和就業(yè)問題緊密掛鉤的“低政治”議題,而今呈現走向“高政治”議題(影響國家前途命運的大是大非問題)的跡象。如果2020年大選中競選人與輿論共同引導選民關注中國到底是否對美國構成“威脅”、是否是美國的現實敵手、是否是人類價值的“異類”,美國對華政策的調整與轉變將開始“全社會化”。
這里的動態(tài)主要是指兩黨及其參選人在結構約束和議題驅動下做出的戰(zhàn)略選擇及相應政治效果。
特朗普及共和黨陣營的選擇是明確的。很大程度上講,2016年特朗普當選所依賴的多重民怨情緒整體上沒有改變,至少沒有發(fā)生對特朗普不利的改變。憑借社交媒體,穩(wěn)坐在橢圓辦公室里的特朗普可以保持“反建制派”本色,通過自下而上的“運動式執(zhí)政”維持對共和黨的高度控制。在基本盤相對穩(wěn)定的同時,特朗普仍舊在作為關鍵盤的藍領中下層白人群體中掌握足夠且關鍵的支持。從“關鍵州”(或“搖擺州”)角度看,特朗普2016年在密歇根、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的險勝(勝出比例分別僅為0.23%、0.72%、0.77%)刺激著民主黨奪回中西部的欲望。而過去兩年半,特朗普在這三個州的民調呈現持續(xù)縮水態(tài)勢。在密歇根,特朗普上臺之初享有48%的滿意度,如今跌至40%;賓夕法尼亞則從49%降至44%,威斯康星從47%降至42%。但這還算不上“根本性的墜落”,特朗普推進的一系列“本土主義”“保護主義”政策仍對藍領中下層群體有吸引力和號召力,民主黨目前也還拿不出替代解決方案,也就提不出一個讓藍領或者中西部不再支持特朗普的理由。
相比而言,正如24位競選人在黨內初選辯論中集體失焦一樣,民主黨陣營對特朗普的應對策略是模糊的。民主黨在2018年中期選舉中取得的局部勝利未能證明他們已能重拾藍領階層人心,相反卻鑄就了在多元文化身份認同問題上越搞越左、越走越遠的堅定。
4月底正式參選的的拜登如今面對的尷尬儼然是今日民主黨林林總總問題的最佳寫照。太多參選人的擁擠導致選民在一開始憑借知名度而非其它更關鍵因素而支持拜登,導致這位前副總統(tǒng)一度以40%的支持率領先第二名桑德斯近一倍。但民主黨的持續(xù)“身份政治化”卻并非拜登所能輕易駕馭,于是他的支持率在初選辯論后快速下落,卡馬拉·哈里斯相對于拜登的強勢表現令人感嘆(此人的政治主張對中下層藍領顯然缺乏吸引力)。這么一位在聯邦政壇上叱咤近半個世紀的老將如今卻在眾多涉及黨的路線的原則問題上陷入苦戰(zhàn),還遭遇民主黨選民落盡下石,只能說明民主黨徹底變了,變得在身份認同框架內對族裔、性別等議題極度敏感,對異見“零容忍”,引出的結果只有一個:有方案的沒選票,有選票的沒方案。這不是特朗普造成的,而是美國正在經歷的族裔結構巨變導致的陣痛。目前看,更有可能擊敗特朗普的顯然是方案,而不是身份認同的政治正確。



在2019年6月美國民主黨黨內初選辯論中人氣最高的四名競選人,從上到下按順時針方向依次為:前副總統(tǒng)拜登、加利福尼亞州前檢察長哈里斯、佛蒙特州聯邦參議員桑德斯、馬薩諸塞州聯邦參議員沃倫。

如果現在舉行大選投票,按照目前各州民調情況來估算選舉人團票歸屬,特朗普會輸掉。但對2020年大選的預測最早也要放到明年夏天兩黨正式進入決選階段并有更加確定的政策闡釋之后,才能更具體和有效。眼前能給出的判斷是,特朗普如能連任,將進入一個更加考慮其歷史定位和政治遺產的四年;民主黨如能重新上臺,則可能請出一個“更加聰明的特朗普”。
如果說2016年大選時特朗普是拿著手機、操弄著民怨參選并最終意外獲勝的,2020年大選則將是他“帶著全世界選舉”。今后一年多,特朗普政府的政策選擇將是選舉導向的,更加重視是否短期有效,而議題持續(xù)發(fā)酵的過程本身更能幫助特朗普吸引眼球、實現動員,世界面對的將不是特朗普政府,而是特朗普總統(tǒng)競選團隊,一個完全以選舉政治訴求為關鍵考量的美國“非常態(tài)政府”。對中國而言,在這樣的形勢下,盡量避免無端卷入美國國內政治爭端、避免充當“高政治”選舉議題、避免承擔跨越選舉周期的長期負面成本,可能是最重要的。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國家發(fā)展與戰(zhàn)略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