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對韓國出口管制，增加全球經濟不確定性

李清如

2019年7月1日，日本經濟產業省宣布，自7月4日起，對出口韓國的三項半導體材料加強審查與管控，包括用于生產智能手機和電視機顯示屏的氟聚酰亞胺、半導體制造過程所必需的材料光刻膠和高純度氟化氫。消息一出，立即引起韓國政商及社會各界巨大震動。半導體產業是韓國的支柱產業，在原材料供給方面對日依賴度非常高。日本政府的這一舉動，不僅會對日韓經濟和雙邊關系產生重大影響，還可能對全球產業鏈及東北亞區域經濟合作造成沖擊，世界經濟不確定性由此增強。

發動時機與管制目標的雙重定位

自2018年10月開始，韓國最高法院相續裁決日本企業對二戰時期強制征用的韓國勞工進行賠償，并因此扣押日本企業在韓部分資產，日韓圍繞強征勞工賠償問題的糾紛逐漸升級。2019年6月28?29日二十國集團（G20）峰會在日本大阪召開，6月30日日本政府準備對韓貿易制裁的消息便見諸媒體，7月1日官方正式宣布。根據日本經濟產業省的公告，管制措施實施后，日本企業向韓國出口上述材料時必須向政府相關部門單獨申請許可并接受出口審查，這不僅延長了韓國進口原材料的流程和時間，且如果日本政府不予審批，則將會形成事實上的禁運。

日本發動對韓出口管制，其時機選擇頗具深意。從日本國內來看，一方面G20大阪峰會對于日本意義重大，在此之前日韓關系不宜破裂，安倍政府需要營造一個峰會順利舉辦的局面，并促成各方最終達成《大阪宣言》，而韓國在峰會上并沒有對強征勞工賠償問題做出軟化立場的表態，因此在峰會結束后日本開始對韓發難。另一方面，7月4日日本政府發布參議院將進行選舉的公告，安倍政府在此時展示對韓強硬態度，也存在集結保守力量選票、爭取民意的選舉意圖。

從韓國國內來看，韓國經濟形勢不容樂觀。受國內經濟運行和國際貿易保護主義擴張等因素的影響，2019年上半年韓國出口額下降幅度超過8%。出口在韓國國內生產總值（GDP）中占比近四成，出口受阻對韓國經濟造成很大負面影響。在韓國經濟脆弱、出口不振、半導體產業面臨巨大壓力的局勢下，日本對韓出手，有追加打擊、削減對方反抗余地之意。

此次對韓出口管制對象均為制造顯示屏和芯片等半導體產業的重要原料，這將直接沖擊三星電子、LG電子和SK海力士等韓國主要半導體制造企業。從管制材料來看，韓國對日依賴度很高，其中氟聚酰亞胺和光刻膠的對日進口依賴度達到90%以上，并且在這些材料上日本企業占據壓倒性的世界市場份額，韓國很難找到質高量足的替代品。從相關產業來看，半導體產業是韓國的支柱產業，對韓國經濟起到牽引機能，三星電子等科技巨頭企業更是關系到韓國整體經濟局勢。因此，在目標選擇上，日本通過對高依賴且不可替代原材料的出口管控，沖擊韓國支柱產業和關鍵企業，從而起到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效果。

政經意圖并顯，長短期效果并重

在政治層面，日本啟動出口管制措施，不僅僅是為達成利于選舉的短期效果，更有長期的政治意圖。近兩年日韓關系緊張局勢不斷升級，除強征勞工賠償問題外，2018年11月，韓國政府宣布將解散“和解與治愈基金會”，意味著2015年12月雙方簽署的《韓日慰安婦協議》就此作廢。2018年12月，日韓又圍繞“火控雷達照射”事件互相指責。文在寅政府在歷史問題和政治問題上的對抗態度，令安倍政府十分憤怒。日本分析人士認為，從長期來看，安倍意在借此機會重新塑造對韓政策，對文在寅政府強加壓力，打破日韓僵局，構筑雙邊關系新框架。

在經濟層面，日本的直接目的在于遏止韓國勞工賠償訴訟可能引起的連鎖反映，改變韓國政府對于賠償問題的態度。日本政府堅持認定，依據1965年的《日韓請求權協定》，索賠問題已經解決。如果勞工賠償問題重啟，不僅會令日本企業產生巨額經濟支出，而且韓國強制勞工有幾十萬人，如果產生連鎖反應，再加上慰安婦問題可能產生的賠償，經濟損失將不可估量。

而更長期的經濟意圖，據日韓媒體分析，則可能在于強化日本在日韓雙邊經濟關系中的優勢地位，打壓韓國半導體產業的國際競爭力。曾經稱雄一時的日本半導體產業在20世紀90年代后急速沒落，而韓國企業則迅速占領市場，三星電子和SK海力士已分別為世界第一大和第三大半導體公司。因此，有分析人士認為，日本有可能借此動搖韓國主要半導體企業的地位，改變半導體產業競爭格局。

2019年7月10日，韓國總統文在寅在青瓦臺與韓國30家大企業集團總裁討論對日本出口管制的應對措施。

波及東北亞乃至世界經濟

日韓爭端升級將不可避免地對兩國經濟乃至全球產業鏈造成沖擊。首先，韓國經濟面臨巨大壓力。韓國企劃財政部在12日發布的《近期經濟動向》（綠皮書）7月刊中稱，日本半導體材料出口管制成為與中美貿易摩擦并行的外部風險，韓國經濟面臨投資與出口持續低迷、半導體產業不振、外部環境惡化的局面。根據韓國經濟研究院的試算結果，如果日本出口管制措施造成韓國半導體原材料出現30%的缺口，將導致韓國GDP下降2.2%;如果韓國采取對抗措施，韓國和日本的GDP將分別減少3.1%和1.8%，雙方損失都會增加;如果韓國企業無法保證原材料供給，缺口進一步擴大到45%，那么韓國GDP將直降4.2%。

其次，傷及包括日本企業在內的全球產業鏈。三星電子、SK海力士、LG電子等韓國企業是芯片和顯示屏等半導體零部件的主要生產商，連接產業鏈上游的原材料和生產設備供應環節，以及產業鏈下游的智能手機、電腦和電視機制造環節。對于上游提供半導體原材料和生產設備的日本企業，如富士膠片、JSR、東京應化工業、森田化工等，日本政府對韓出口管制使其失去了穩定的銷售市場。對于下游智能手機、電腦和電視機制造企業，如日本的松下和索尼，美國的惠普和蘋果等，其零部件采購將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從而進一步影響生產流程。由于產業鏈混亂而導致的價格波動，將有可能轉嫁到最終消費者身上。因此，日本出口管制措施對全球產業鏈的沖擊將會傷及包括日本在內的世界經濟。

最后，東北亞及亞太區域經濟合作進程可能受阻。中日韓經貿合作是東亞乃至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的重要支點。推進中日韓自由貿易區（FTA）談判進程不僅有利于促進地區穩定發展和世界經濟增長，也向國際社會傳遞出反對貿易保護主義、維護多邊貿易機制的積極聲音。此次日韓交惡，為幾經周折而剛進入“快車道”的中日韓FTA談判再次蒙上陰影。

從更廣域的地區經濟合作來看，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談判也不免受到影響。RCEP成員包括東盟十國以及中日韓印澳新等共16個國家，談判正在進入最后階段，2019年3月RCEP第七次部長級會間會在柬埔寨舉行，重申了此前領導人會議關于推動談判在2019年結束的共識。在RCEP談判的關鍵時點上日韓矛盾激化，致使談判前景充滿變數，2019年達成協議的目標能否實現存在很大疑問。

全球經濟變局下的機遇與挑戰

不能排除此次日韓爭端進一步擴大和矛盾激化的可能性。目前日本政府態度強硬，而韓國亦沒有軟化立場的傾向。7月3日，韓國正式注銷與慰安婦問題相關的“和解與治愈基金會”。12日，日韓政府代表就出口管制問題舉行首次工作級對話，雙方各執一詞，未能取得任何進展。據悉，半導體原材料僅是日本強化對韓出口管制的第一步，日本政府正考慮擴大管控對象，與軍用相關的原材料、零部件、機械設備、化學藥品等也將列入管控范圍。而基于韓國國內形勢，韓國政府既不可能做出對日本屈服的表態，也沒有權力更改韓國高院關于強制勞工賠償案的裁決，兩國分歧難以彌合。日韓皆為世界重要的經濟體，兩國爭端勢必加劇全球經濟的不確定性。

此次對韓出口管制顯示出日本一擊命中、制御對手的能力，這與日本處在全球產業鏈上游的地位密不可分。現階段美國的保護主義對世界經濟帶來巨大風險，而日韓貿易爭端則使全球經濟變局進一步加重。日本限制對韓半導體材料出口帶來產業鏈調整，既為中國企業增加市場份額、促進科技創新、升級產業結構提供了機會，但也應當意識到，我國與美日在高科技產業方面仍存在差距。全球經濟大變局下，機遇與挑戰并存。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