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鳴
6月20日,中國外交部確認,阿富汗塔利班駐多哈政治辦事處主任巴拉達爾一行訪問了中國,與中方就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打擊恐怖主義等共同關心的問題交換了意見。在阿富汗和平進程進入新階段后的關鍵時刻,中方進一步建設性介入將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
阿富汗和平進程中最主要的一對矛盾是美國與塔利班之間的對抗。以2018年9月美國政府任命哈利勒扎德為阿富汗和解事務特別代表并推動與塔利班直接對話為標志,阿富汗和平進程進入了新階段。美塔6月29日開始舉行第七輪談判。哈利勒扎德表示,此輪談判取得了實際進展。已舉行的多輪談判取得不小成績,但美塔之間還存在關鍵性分歧有待突破。
美塔在共同確立的談判框架下取得部分共識。雙方已經共同確認談判框架包括撤軍、反恐、阿富汗內部對話和停火四大議題。在撤軍問題上,雙方均同意根據一定的時間表撤出外國軍隊,另據媒體報道,雙方在具體時間表設定上的分歧正在逐步縮小。在反恐問題上,塔利班已經原則上同意美方關于阿領土不被用于針對美國及其他國家的訴求,公開表示不再為“基地”等恐怖組織提供庇護。在阿內部對話問題上,塔利班原則上不持反對意見,并參加了今年2月在莫斯科舉行的首次阿富汗內部對話,還有意派團參加原定于4月在多哈舉行的阿富汗內部對話(已推遲)。在停火問題上,塔利班態度也有所變化,表示在外國撤軍后不再尋求以軍事手段奪取政權。
隨著談判的深入,美塔必須直面彼此間的根本矛盾,即對阿富汗問題的定性。塔利班視之為自身與美國之間的戰爭,因此認為外國在阿軍事存在是問題的根源。對于塔利班而言,和平進程具有結束戰爭和建設和平兩個階段,前者是美塔之間的問題,后者是阿富汗內部的問題。美方則視阿富汗問題為如何結束一場“反恐戰爭”并維護戰爭成果的問題。所以,美塔和談進程中存在深層次分歧:美方就四大問題尋求一攬子解決方案,而塔利班認為應首先解決撤軍及與之相關的反恐問題。具體而言,在撤軍問題上,美國希望設定周期為18個月的時間表,而塔利班要求外軍在三至六個月內撤出。在阿內部對話問題上,美方從維護在阿富汗戰后建立的政治體制出發,主張塔利班應與阿富汗現政府尋求和解,但塔利班認為阿富汗戰爭不是政府與反政府武裝之間的沖突,自身也并非叛亂武裝,從而拒絕承認阿富汗現政府并反對與之對話。在停火問題上,美方主張通過協商實現停火,塔利班則堅持認為外軍撤出是實現停火的前提。今年4月,塔利班如故發動“春季攻勢”,繼續展現“用武力結束外國占領”的政治決心。
美塔談判已有共識來之不易,而雙方在談判桌上桌下的較量也進入戰略相持的最終階段。巴拉達爾一行在此間公開訪華的時機不可謂不特殊。
阿富汗和平進程存在由多對矛盾組成的復雜結構,除了美塔矛盾,還有阿富汗內部、美國與阿現政府之間、大國及地區國家之間的多對矛盾交錯。在此形勢下,和平進程仍面臨著諸多不確定性,但首要的還是美國政策的不確定性。
美國政策的不確定性源自特朗普政府對阿富汗問題的“再認識”。今年2月特朗普發表國情咨文,進一步宣示其阿富汗政策,明確尋求阿富汗問題的政治解決,未來將減少在阿駐軍并專注于反恐。但這番論述只指明美對阿政策的目標,未給出實現路徑。可見,特朗普政府的“再認識”仍未對兩個基本問題給出明確答案:第一,美國期待以何種“成果”結束阿富汗戰爭。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本意是“破立并舉”,推翻塔利班政權,同時建立西式民主體制,因此阿現行政治體制可謂是這場戰爭最大的政治成果。但現實是“破立相倚”,阿現行政治體制維系艱難,致使美方尤其是特朗普本人對阿富汗戰后政治建設的興趣愈發下降,對塔利班的態度從排斥逐漸轉變為接納和融入,甚至進一步演變為對等調適。據媒體報道,蘭德公司在為美國政府設計的阿富汗和平協議草案中就提議在美撤軍期間建立阿各派輪值的臨時政府,通過修憲等方式對阿國內政治進行重新安排。可見,美方對所謂阿富汗內部對話仍有許多模糊空間,特朗普在國情咨文中對此僅一語略過。特朗普政府如何看待阿富汗戰爭的政治成果,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塔利班重塑阿政治體制和權力格局,仍具有不確定性。第二,美國如何持續“專注”反恐。當前美在阿軍事存在的依據是美阿《雙邊安全協議》,但特朗普政府對阿富汗政治未來尚缺乏遠見,在阿持續“專注”反恐難免遭遇政治保障不足、軍事支撐不夠的前景。對此,美國參議院已借推動中東政策修正案反對從阿富汗撤軍,聲稱要防止恐怖勢力在當地坐大。但其實,特朗普政府通過2017年底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已表明,大國競爭取代恐怖主義成為美國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特朗普政府在阿富汗“專注”反恐是否真心實意,對此恐怕還有必要打上幾個問號。由此可見,即便在美塔之間貌似分歧最小的撤軍與反恐議題上,美國政策仍存在不確定性。

2019年7月2日,中國駐阿富汗大使劉勁松(左)赴阿富汗人民院會見新任議長拉赫曼尼。劉大使指出,中阿建交以來始終親如兄弟,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相互尊重主權及核心利益,不干涉內政,尊重彼此選擇的發展道路和政治制度。?
與美國政策不確定性密切相關的是阿國內政治的不確定性。當前阿主流政治人物及派別都不同程度地受益于現行政治體制,面對由美塔和談主導和平進程的現實,為自身的政治前途計,也懷揣各自的擔憂和盤算,從而在對待現行政治體制和接納塔利班融入主流政治兩大問題上生發出錯綜復雜的矛盾。阿新一屆總統選舉擬定于9月舉行,各派人馬分化、重組形成多個競選團隊,加緊展開爭奪,對目前流傳的所謂臨時政府方案的態度也出現微妙分化。這與美國不確定性的政策、塔利班異常強硬的立場相互作用、影響,將進一步增大美塔和談結果的不確定性。
同時,和平進程還面臨國際共識的不確定性。巴基斯坦、伊朗、卡塔爾、俄羅斯等國對和平進程具有重要影響力,印度、沙特、阿聯酋、烏茲別克斯坦等國亦紛紛尋求發揮作用,阿富汗成為聯動地區與國際局勢的“軸承”。美俄關系在全球層面持續僵化,美國在中東與南亞對特定國家或打或拉的政策,與這些地區內在的地緣矛盾相交織,使得和平進程不僅成為美塔之間的較量,更是相關各國之間的斗法。
美塔和談在種種不確定性中謀求破局,自然引來相關各方的密切關注,同時考驗著各方的政治意志。巴拉達爾一行在此間公開訪華的意義不可謂不特殊。
巴拉達爾一行公開訪華的特殊時機和意義,彰顯了中方在阿富汗和平進程中的特殊作用——在種種不確定性中發揮確定性力量的作用。這源自中方在和平進程中的獨特地位。歷史地看,中國不是阿富汗問題的直接相關方,中阿自建交以來始終保持著良好的雙邊關系,中方在阿富汗問題上始終秉持公正立場。現實地看,阿富汗的和平對中國有著重要意義。地緣上,阿富汗是中國的鄰國,和平穩定的阿富汗對于中國西部邊疆的安寧、特別是深化反恐斗爭具有重大意義。經濟上,阿富汗是“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伙伴,深化開放互利的經濟合作符合兩國的共同利益。正因如此,中國對阿富汗從未有、也不謀取特殊利益,只尋求做大做實兩國的共同利益,這也是中方始終在阿富汗問題上秉持公正立場并受到阿富汗國內各方普遍贊賞的根本點所在。中方充分運用這種政治優勢,化政治道義為政治作用,不僅從中阿雙邊層面發揮作用,還推動中阿巴、中美俄、“上合組織—阿富汗聯絡組”等多邊協調機制,發揮了獨特的建設性作用。
美國對阿富汗問題負有不可推卸的歷史性責任。美撤軍符合阿結束戰爭、建設和平的大勢,但這不應成為美向地區國家推卸責任的借口。正視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的歷史,美方理應持續有效地履行對阿富汗及該地區的政治和經濟責任,雖然也理應獲得包括中方在內的國際協助,但“美國優先”“一撤了之”絕不是負責任的大國行為。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南亞研究所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