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


今年4至5月間,我有幸重返盧旺達調研當地的“本土創制”(Homegrown Solutions, HGSs),側重了解其中“公民素質教育”和“集體互助脫貧”兩項制度的由來、落實和成效。這兩個機制都秉承包容性發展和社會經濟全面發展的原則,包括社會公平發展優先于經濟快速增長的考慮。
此次調研正值盧旺達各部委、省區領導換代僅半年左右,新官上任火正旺,文山會海“拴住”一大批人,不少人只得在周末接受訪談。調研期間,我采訪了近30人,其中既有盧方實務工作者,也有一般百姓,以及在此打拼幾十載的中國人。他們大都經歷了近20年來盧旺達醞釀、試行、定制和實施發展惠民的本土解決方案的全過程。只可惜此次調研時間較短,無緣到基伍湖畔風光大道上駕車兜風。六年前我在盧旺達工作時,這條公路剛開工。如今開通幾年,卻不見有關客貨運輸統計,怪不得有非洲朋友抱怨鮮有基于實際數據資料的中非合作案例調研精品。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近20年來,盧旺達不僅重建社會恢復經濟,而且躋身全球經濟快速增長國家之列。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盧旺達經濟從1994年萎縮11.4%到2008~2017年間年均增長7.5%,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年增長率為4.7%。1994年國民總收入(GNI)為9億美元,到2017在常住人口翻一番逾1220萬的情況下增長到88億美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估算,盧旺達人均GDP從1994年的146美元增至2017年的774美元,2018年約為820美元。《2019年全球營商環境報告》將盧旺達列為全球第29個企業經營最方便之處,是營商便利度排名前30名中唯一的低收入國家。
盧旺達雖然尚未從低收入國家“畢業”,貧困人口在2018年仍有近四成,離原定30%以下的目標尚有距離,但畢竟已有上百萬人口脫貧。自2000年以來,97%的少兒得到9~12年的義務教育,國民預期壽命增加了一倍,盧旺達成為撒哈拉以南非洲唯一有望完成所有與國民健康有關的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的國家。其中固然有諸多原因,但主要還是得益于堅持“走自己的路”——執政當局發動民眾大討論,最終選擇了揚棄民族文化傳統和嘗試本土創制圖強的道路。
盧旺達總統府戰略策劃小組組長讓-保羅·基默尼堯是在加拿大長大的盧旺達難民后裔,他剛剛將自己三年前撰寫的《盧旺達:重建路上的諸多挑戰》譯成英文,強調要在歷史長河中理解和分析盧旺達的社會重建,評估社會重建在避免政治暴力和擺脫貧困與對外依附方面的進步意義。他認為,本土創制中的制度建設固然重要,但其發生和興起的緣由以及討論醞釀的過程更值得深思探究。
本土創制的初衷是借鑒傳統機制以解決現實問題。1997年底1998年初,不同時期流亡鄰國的幾代難民陸續返回盧旺達,爭索土地所有權,基本戈省(現東方省恩戈馬區)一帶爆發大規模械斗(并非歐美人士一貫指控的愛國陣線“圖西人報復性種族屠殺”)。時任省長普羅泰·穆索尼召集民眾通過傳統的集體協商機制解決了這場危機。他隨后在任首都基加利市長、地方政府部負責人期間組織官員與各界代表開展大討論,從1998年5月到1999年3月,每個周六都到時任副總統卡加梅辦公處協商解決各類問題,由此形成如今的包容性治理、多黨分享權力和協商一致民主等政治原則,并借用社區和解法庭制度以審判約20萬大屠殺嫌犯與促進民族和解。
這種結合歷史傳統機制和現代治理方法的本土創制,既不是復古傳統制度,也不是復制外來經驗,比較有效地解決了一些棘手難題,迄今已創立近20個重建社會、改善民生和發展經濟的治理機制(盧旺達治理署網站上目前有治理、社會、經濟和司法四類17項)。其核心宗旨是復社會之和諧,謀民眾之福祉;將獨立后實行了30多年的排他性和歧視性政治體制改造為權力共享和包容性政治、社會和經濟體制。其核心理念是以民為本,確保機會平等,鼓勵國民積極參與發展,自力更生減貧脫困和改善生活。目前來看,這些本土創制的實踐有助于恢復社會凝聚力,有助于推動社會轉型和經濟發展。
盧旺達有其獨特的文化傳統、價值體系和制度安排。一些盧旺達人認為,他們之所以能夠找到自己的道路、建立自己的制度,在于自覺揚棄傳統文化,用自己的方式實現平等、包容、民主等帶有一定普遍意義的價值。同時他們并不排斥學習適用的外國經驗,讓-保羅·基默尼堯說,“只要歐美的方法可以解決我們當前的問題,我們就采納使用。”這種自信的基礎是民族文化遺產和歷史意識。盧治理署文件指出,盧旺達愛國陣線及其執政伙伴政黨將傳統文化價值理念轉化為推進可持續發展的具體操作機制,應對大屠殺創傷后的社會和文化重建等挑戰,根據有效的歷史經驗以及當前民眾易懂好記的表述方式,因地制宜地自主制定和闡述國策。
盧旺達全國公民素質教育委員會成員內波坦言,日趨多元化的社會缺乏方向感,民眾只顧個人利益優先,對社會要求過多卻不講義務和責任。社會凝聚力不高,尤其是青年人缺乏積極的價值觀和愛國心,對民族團結與和解認識不足。
公民素質教育(Itorero)是治理類方案之五,源自歷史上的為承續傳統文化、愛國情懷和價值觀念而創建的教育培訓。1924年,比利時殖民者廢止這個制度,盧旺達獨立后也以其“源于圖西王國培養武士的傳統”為由而禁止。1994年后盧旺達新政權強調社會重建,探索本土方案以解決現實問題,遂于2007年起恢復公民素質教育機制,提出“通過幫助民眾轉變思維定式、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培育新型盧旺達公民”。這種安排側重讓高中畢業生在進入社會或大學之前,先學習在相互信任不足的社會里處理好人際關系,力戒民族、地域歧視傾向,培養完整人格,樹立社會責任感。年輕人在這種傳統文化學校學習民族語言、歷史、體育、歌舞、防身和勞作技能,從而加深對盧旺達文明的理解和認同。區、鎮、鄉和村各級協調委員會作為主辦方,鼓勵參與者批判性地探討和分析傳統價值觀念,也從中物色和培養未來的領導者。

盧旺達民眾在項目開工儀式上表演傳統舞蹈。
盧旺達治理署統計,2007~2012年間,有28.4萬年輕人參加培訓。此后開始推廣到公職人員、農戶、醫護和教師等行業群體,并增加職業道德教育,有意強調海歸精英人士學習祖國歷史文化和倫理責任。全國公民素質教育委員會還調研了加納、喀麥隆、肯尼亞、納米比亞、南非、尼日利亞以及以色列等國的國民服務或類似的青年教育模式,學習相關經驗。
集體互助脫貧(Ubudehe)是社會類方案之二,源自一兩個世紀前鄉間集體公益和相互扶持的傳統,比如村民特別是孤寡老人遇到農忙和蓋房等困難時,全村人聚集幫工幾天,受益者則拿出家釀香蕉酒感謝鄰里鄉親。
2001年盧旺達政府將其改造為基層民眾協商參與地方發展和解決修路搭橋、子女教育、衛生保健等問題的平臺,主要體現在社會保障服務和扶助貧困群體方面,通過自報公議的方法確定扶貧對象和根據當地發展規劃決定并實施具體幫扶措施。如政府出部分資金(包括給每個赤貧戶送一頭奶牛等措施),加上銀行優惠貸款和村民自愿集資建立社區信貸基金,改善公共服務設施。每個受益人須簽訂合同,按時還貸,以便其他申貸者日后也能獲得貸款。第二至四類(較窮至富裕)家庭按不同標準有償享用公共服務,并義務出工或捐物保障第一類(赤貧戶)家庭的住房、水電和生產條件等。近期正在醞釀簡化為三類標準。
盧地方政府部定期評估和調整扶貧標準,每隔3~5年根據先前的實踐微調區分貧富差距的綜合標準(自有不動產、家庭勞動力增減、公共服務償付能力)和脫貧戶轉而幫助赤貧戶(孤寡老人、殘疾和慢性病重病、多幼兒家庭)的社會貢獻比例。此舉不僅強調勞動脫貧(避免用社會資源養懶人),而且鼓勵自主創業以及感恩他人和報答集體的觀念。
盧旺達托古改制治理國家取得不少成果。當然,對于本土創制,特別是如何揚棄自身文明傳統,很難有統一的認識和理解。烏干達麥克雷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所長馬哈穆德·馬穆旦尼就曾告誡筆者,前殖民宗主國的價值觀念已經影響了當地人對本土文明傳統的理解和詮釋。
盧旺達參議員蒂托·魯塔雷馬拉則認為,非洲國家獨立之后繼承了歐美的殖民遺產,努力適應原有的政治制度,但幾十年來無法擺脫也無法復制在西方文明基礎上形成的“既定標準”。所以,一些非洲國家探索符合自身實際的發展道路,特別是借鑒殖民之前的本土文明傳統。卡加梅總統也說,盧旺達人最善于從自身的不足和失敗中汲取教訓,國家建政并無唯一的模式,成功的國家都是獨立自主做出明智抉擇的結果。非洲的治理和發展絕不能“外包”給他人。
雖然過去20年盧旺達政府沒有一味強調經濟增長,更加注重包容性發展和社會和諧。但是,當社會發展一段時間之后,貧富差距和兩極分化等問題自然會出現。社會重新整合歷來是任何一個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都難以避免的棘手問題。盧旺達本土創制的長遠作用和進一步發展還有待今后實踐的檢驗。
(作者為中國前駐厄立特里亞、盧旺達大使;浙江師范大學非洲研究院特約研究員。本次實地調研是浙江師范大學非洲研究院趙俊博士領銜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傳統制度對非洲國家重建的影響研究”<編號:18BGJ078>的組成部分)

“烏姆干達”,盧旺達傳統的集體公益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