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和平，但不夠安全

趙立新

河內第二次朝美峰會后，起步艱難的半島無核化進程再次陷入僵局。然而金正恩與特朗普戲劇性地在板門店實現“第三次會晤”，再次釋放了政治解決半島問題的積極信號，這讓外界對半島無核化前景再次充滿期待。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半島不會有新的危機發生，有和平但不夠安全的局面仍將持續。

對當前朝鮮半島局勢，我有以下認知。

首先，半島將延續緩和局面。隨著朝韓、中朝、俄朝關系的轉圜，朝鮮的國際活動空間得以拓展。雖然第二次金特會無果而終，但雙方都沒有關上對話的大門，半島無核化進程盡管陷入停滯，但原則上沒有脫離政治外交的軌道。外界普遍認為，朝鮮重走“強硬路線”的可能性下降，國際社會的共識以及對和平解決朝核問題的期望進一步提升。6月30日特朗普的板門店之行所傳遞的信號不是威脅和恐嚇，而是對話與緩和。特朗普試圖讓更多人相信，“自第一次朝美領導人會晤后，危險就消失了”。

其次，有關半島的諸多問題呈現“拖延”狀態。過去一年多，朝鮮實現了外交突破，在棄核的道路上邁出了試探性的一步。但從朝鮮的角度看，所獲實利不多，發展經濟的外部環境沒有明顯改善，通過第二次金特會謀求解除部分制裁的愿望落空，象征民族和解的金剛山旅游和開城工業園區項目也沒有恢復。關鍵的問題是，特朗普政府對朝“極限施壓”和在朝核問題上的CVID政策沒有根本性轉變，有關“停和轉換”的議題沒有排上美國的日程表。文在寅努力推動的朝美韓三方“終戰宣言”沒有進展，半島無核化始終沒有清晰的路線圖。特朗普在板門店與金正恩會晤時，似乎有意打破半島無核化問題的僵局，他提議無核化務實協商在未來數周內重啟。但是，有關半島的諸多問題的真正解決仍需時日。

2019年4月26日，正在俄羅斯訪問的金正恩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向俄太平洋艦隊戰斗榮譽紀念碑獻花。

再次，朝鮮的戰略轉身舉步艱難。2018年4月金正恩在朝黨七屆三中全會上的講話中表示，朝鮮將不再進行核導試驗，將集中全部力量發展經濟。但是，聯合國安理會的幾個制裁決議和美國的“極限施壓”政策，基本上封殺了朝鮮的對外經濟交流與合作，限制了朝鮮改善民生的途徑和手段，對朝鮮經濟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2019年4月11日在朝黨七屆四中全會上，金正恩在報告中27次提及“自力更生”，足見朝鮮內外形勢的嚴峻和發展經濟的急迫之情。6月20日習近平總書記訪問朝鮮時，明確表示將支持朝鮮戰略重心的轉移和“朝鮮式社會主義建設”。但限于聯合國對朝全面制裁的施行，中朝經貿合作還難以立即打開局面。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當前的朝鮮半島局勢，那就是“有和平，但不夠安全”。在未來一個較長時段內，半島爆發軍事沖突和國家間戰爭的可能性很小。但能夠誘發半島沖突乃至戰爭的因素沒有得到真正徹底地解決，恐懼感和敵意仍然在左右某些國家的戰略選擇。這一判斷可能同樣適用于世界其他一些地區，但對朝鮮半島以及東北亞區域而言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這里不僅有朝核問題，還有歷史遺留的統一問題、領土紛爭、意識形態對立以及民族和解等問題，周邊大國圍繞朝鮮半島的利益爭奪從未停止。

第二次金特會的破裂并沒有給半島安全局勢帶來劇烈震蕩，但其帶來的啟示是：“即便起步階段的行動能夠得到順利實現，朝核問題的最終解決依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面對半島無核化進程中的分歧和阻力，相關各國都需要做好政策、心理以及戰略上的準備，對一些問題有必要重新認真思考。

其一，有關“朝鮮半島無核化”“朝鮮核問題”“朝鮮棄核”等表述，看似內涵清晰，但在外交實踐以及政策討論中經常是混亂和模棱兩可的，圍繞這幾個概念的爭論因為秉持的立場不同也總是各執一詞。有關國家對這三個概念的闡釋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例如，美國對半島無核化的認定就是“朝鮮棄核”。朝鮮的理解則是“韓國也不能有核武器及核計劃;駐韓美軍不能有核武器;美艦美機不能攜帶核武器進入朝鮮半島”等。有時朝鮮還借朝鮮半島無核化的概念強調“全世界的核裁軍”，有時又表示朝鮮核問題“不是朝鮮單方面的棄核”等。無論是六方會談，還是朝美峰會，都從來沒有在此問題上達成過共識，其結果是各說各話，外交辯論沒有明確的交叉點。今后若不能在此問題上達成公開的諒解，圍繞朝核問題的努力就永遠也搞不清哪里是起點，哪里是終點。

其二，假定各方默認朝鮮棄核是朝鮮半島無核化進程的組成部分，那么在朝鮮棄核問題上仍然需要一個清晰的路線圖。無論是新加坡朝美峰會，還是河內朝美峰會，結果表明雙方在此問題上分歧巨大。目前為止，對最終解決朝核問題，存在“朝鮮方案”、“美國方案”以及“中國—俄羅斯方案”的競爭。朝鮮方案主張“分階段”“同步走”“行動對行動”。特朗普的CVID（完全、可驗證、不可逆的無核化）方案，類同于“利比亞模式”。去年下半年開始，美國又將其調整為FFVD（最終、全面、可驗證的無核化），但最終目標仍然是CVID。“中國—俄羅斯方案”，即雙暫停然后雙軌并進方案，兼顧了朝鮮的安全關切和美國的原則。目前美國以及盟友還沒有接受中俄方案，但顯然中俄方案正在成為國際社會的共識。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說服美國和朝鮮向中俄方案靠攏呢？

其三，朝鮮始終強調與美國簽署和平協議，要求美國認真對待并給出負責任的回答，至少目前看來是不現實的，朝鮮想從美國獲得安全保障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這對美國來說既沒有先例，也可能觸及美國強硬派的所謂“價值觀紅線”。更何況，美國政客的眼睛盯著朝核問題，心里想著的卻是朝鮮問題。有鑒于此，朝鮮不應該把自己逼進死胡同。事實上，朝鮮的安全與半島和周邊國家的安全是不可分割的。這樣想的朝鮮還會懼怕美國嗎？

其四，在朝鮮停止核導試驗和發射以來，特朗普政府的對朝戰略一直在暗中調整。其表現是解決朝核問題的緊迫感下降，動力不足。何況中美經貿戰也無形中使半島事務遭到美國的冷落。有跡象表明，在朝核問題上美國有可能放棄短期解決方案，轉而立足于長期遏制。特朗普政府事實上清楚其CVID計劃不可能得到朝鮮的認同，白宮也沒有理由確信可以通過單方面的軍事行動解決朝核問題。朝鮮不是伊拉克，不是利比亞，朝鮮沒有石油。在美國國家利益的排序表上，現階段的朝核問題不會比貿易問題、中東問題和中國崛起問題更靠前。無論如何，朝核問題的長期化將成為不可回避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