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冰
6月17日,埃及前總統穆罕默德·穆爾西在法庭上猝然離世。當時,他正因泄露國家機密、殺害抗議者、為哈馬斯進行間諜活動等多項罪名受審。穆爾西出身于埃及歷史最悠久的遜尼派宗教政治組織穆斯林兄弟會,于2012年6月贏得大選,號稱埃及“史上第一位民選總統”。但僅一年后,便在洶涌的民眾抗議聲浪中遭軍方罷免,鋃鐺入獄。此后穆兄會遭取締鎮壓,元氣大傷。穆爾西的死進一步折射出穆兄會內憂外患、日漸式微的困境。
穆爾西去世后,埃及內政部高度戒備。埃及國家媒體淡化了這一消息,有些甚至未提及其前總統的身份。
與之相對,穆兄會及其支持者反應強烈。他們暫時放下分歧共同哀悼,歌頌穆爾西為“烈士”,指責埃及當局對穆爾西的“故意緩慢死亡”負有責任。一些穆兄會支持者和附屬機構認為,穆爾西之死可能是一個轉折點,促使穆兄會在多年內訌和流亡后實現重組。流亡土耳其的穆爾西政府前計劃部長達拉戈說,這將激發人們對“穆兄會的支持”甚至“對推翻埃及暴政的支持”。
與穆兄會素有淵源的國家及組織也高調回應,有數千人為穆爾西舉行祭奠活動。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對穆爾西離世表達憤怒,稱穆爾西為“兄弟”“烈士之魂”。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表示了“深切哀悼”。塔利班和哈馬斯均表示沉痛悼念,稱其離世是“穆斯林世界的巨大損失”。在美國,以伊斯蘭救援委員會主席拉馬達為代表的穆兄會支持者也在埃及駐紐約領事館外集會悼念穆爾西,對埃及當局表達不滿。聯合國人權高專辦亦呼吁對穆爾西之死展開調查。
然而,盡管穆爾西之死表面上“一石激起千層浪”,但實如“片石入海”,對埃及政壇及穆兄會處境的實際影響十分有限。
塞西自2013年上臺后,始終堅持鐵腕控局,對穆兄會及其他反對力量強力打壓。2013年末,埃及司法部門將穆兄會定性為“恐怖組織”,先后有數萬名成員遭逮捕,數百人被判死刑,巨額資產遭凍結,大量機構被關停。如今,穆兄會大多數領導人要么身陷囹圄,要么流亡海外。埃及穆兄會已在重壓下幾近瓦解,無力對當局構成威脅。塞西政府的嚴格管控也使抗議示威難以發生。另一方面,塞西政府的一系列政治、經濟、外交、宗教舉措效果顯著,早已在國內外站穩腳跟,今年剛剛完成的修憲使塞西權力進一步鞏固。這種情況下,埃及政府缺乏對穆兄會軟化立場的動機。埃及開羅美國大學政治學教授穆斯塔法·卡邁勒·賽義德表示,現政府“不會允許任何偏離既定政策的行為”。
穆兄會走上權力舞臺中心,離不開2011年阿拉伯世界風云激蕩的大背景。作為推翻舊政權的力量之一,穆兄會通過靈活的政治投機成為劇變后最大贏家,但曇花一現的穆爾西時期實則乏善可陳,政治極化嚴重,短短一年內即爆發9000余次抗議示威,暴露出穆兄會實現有效治理的能力缺陷。
穆兄會對自身定位始終模糊,未能理清其意識形態訴求,內訌不斷。意識形態的不調和使穆兄會經歷了無數次身份危機,難以將一場反對派運動轉化為治理國家的有效體系。
哈桑·班納1928年創立穆兄會時,面對西方殖民下的黑暗現實,旨在發起一場社會伊斯蘭化運動,呼吁通過恢復“哈里發制度”實現全面的社會和經濟改革。他向民眾提供多項社會服務,填補官方留下的巨大社會空白,尤其重視教育,希望自下而上逐步改變社會。班納并無獨創性理論,而是善于從實用主義角度出發,從各種宗教及世俗思想中汲取可為己所用的部分,包括西方文化。他反對照搬伊斯蘭傳統思想及規范,主張將伊斯蘭與現代生活結合。上世紀30年代,班納開始將政治定義為伊斯蘭的一部分,鼓勵成員積極投身政治活動,穆兄會成為溝通埃及傳統與現代的新型運動。至今,作為開創者和靈魂導師,班納創建的思想體系和行為準則仍對穆兄會產生全面影響。
但是,穆兄會的政治性和宗教性雙重色彩也成為雙刃劍。政治性使之自然而然謀求參政實現治理,力避成為純粹的宗教組織;宗教性使其拒絕伊斯蘭與國家分離的概念,宣揚“伊斯蘭是一切解決之道”,從而招致世俗力量的猜忌。穆兄會的參政歷程波折不斷,始終在與當權者合作、宗教與國家矛盾凸顯、慘遭鎮壓的狀態下循環往復。
在對伊斯蘭教法的堅持、應對鎮壓的方式、對暴力與“圣戰”的看法、尋求參政的合適人選和職位等一系列問題上,穆兄會內部也不斷產生分歧。雖然繼承班納思想的溫和派始終占據主流,異見者則相繼離去、另立門戶,但不斷爆發的內訌使穆兄會持續經受壓力考驗,難以團結一致,民眾很難信任其整體治理能力。穆爾西執政時期,穆兄會內部的彼此掣肘、言辭不一已有充分體現。2013年軍方奪權后,穆兄會也無法推出應對危局的統一連貫戰略。穆兄會領導層曾動員支持者每周五在埃及多地舉行和平示威。但年輕一代很快就質疑示威的有效性,呼吁領導層提出對抗塞西政權的明確戰略。總部位于伊斯坦布爾、由穆兄會年輕成員主導的一個派別,呼吁通過包括暴力在內的手段公開對抗塞西政府,并與世俗的反對派合作。他們將暴力抵抗視為達到目的的手段,而非如薩拉菲派那樣認為武裝斗爭本身即目的,認為暴力不應被在意識形態上否定。但總部在倫敦、由年長的穆兄會高層主導的穆兄會主要分支主張采取更為溫和低調的方式,靜待時機。流亡倫敦的穆兄會代理領導人穆尼爾稱,當前穆兄會的主要活動是向埃及的穆兄會成員囚犯家屬提供援助。他說:“塞西總有一天會卸任,但時機掌握在安拉手中。”許多年輕成員或絕望退出,或轉而激進化。一些成員與穆兄會決裂,組成武裝團體,對開羅周圍的安全部隊發動襲擊。

2015年8月7日,埃及穆兄會成員在開羅舉行示威活動,抗議塞西政權。
難以斬斷與激進組織的聯系也使穆兄會飽受其累。穆兄會與極端主義的牽連,主要源自穆兄會歷史上另一名重要人物賽義德·庫特卜。庫特卜曾與納賽爾合作,但因泛阿拉伯民族主義和世俗觀點與伊斯蘭社會理念的沖突,雙方關系逐漸惡化。1954年納賽爾解散了穆兄會,并將庫特卜囚禁數年,據稱牢獄中的折磨使庫特卜變得激進并開始發表極端主義著述。此后,“基地”組織利用了庫特卜對世俗政府發動“圣戰”的思想。盡管穆兄會一直公開反對“基地”組織,但從未令人信服地明確譴責其對庫特卜思想的運用。許多人將穆兄會與“基地”組織、哈馬斯等聯系在一起,沙特等多國將穆兄會認定為“恐怖組織”。
今年4月,美國白宮在塞西訪美后不久亦推動將穆兄會列為“恐怖組織”,但遭軍方和外交官員勸阻,指其并不符合“恐怖組織標準”。穆兄會與其說是一個統一的實體,不如說是一個松散的運動,在不同國家采納不同章程。各國的分支僅僅是采用這一稱號,或者與之有強烈的歷史淵源。埃及穆兄會對各國分支并無管轄權,也無法左右分離后另起爐灶的本土武裝,目前并無公開證據表明其與暴力有關。摩洛哥、約旦等國的一些合法政黨也認為自身屬于穆兄會,或與之有聯系,此舉可能造成美國與阿拉伯盟友關系緊張。但不可否認,穆兄會已不可避免地被激進主義名聲牽累。此外,無論暴力還是和平,穆兄會這樣的政治伊斯蘭運動都對沙特、阿聯酋等國政權造成了威脅,成為其不遺余力打擊的對象。
當被問及對白宮欲將穆兄會列為“恐怖組織”的看法時,穆兄會代理領導人穆尼爾表示“現實遠比美國的決定更加堪憂”,“我們已經處于非常糟糕的境地,而且情況糟得不能再糟了”。穆兄會官方發言人法赫米稱,穆兄會需要至少30至40年來恢復元氣。盡管元氣大傷、奄奄一息,但歷史經驗證明,只要穆兄會一息尚存,就有能力通過秘密網絡在地下生存多年,伺機而動,在外部條件適宜時迅速發展壯大起來。正如中東政治分析師蒂莫西·卡爾達斯所言,“幾十年來,很多人都為穆兄會寫過訃告”,但“最終證明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