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駿

截至6月15日,多達24人宣布競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這個數字輕松打破了自1972年初選制度實施以來該黨的最高記錄(17人),還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初選階段共和、民主兩黨參選人數之和的記錄(22人)。
在這些競選人當中,有底蘊深厚的“政壇老將”,如前副總統拜登;有活力四射的后起之秀,如印第安納州南本德市市長皮特·布蒂杰、得克薩斯州前聯邦眾議員貝托·奧洛克;有干練的國會女議員,如馬薩諸塞州聯邦參議員伊麗莎白·沃倫、加利福尼亞州聯邦參議員卡瑪拉·哈里斯(賀錦麗)、明尼蘇達州聯邦參議員艾米·克羅布查、紐約州聯邦參議員陸天娜、夏威夷州聯邦眾議員圖西·嘉伯德;有少數族裔,如新澤西州聯邦參議員科里·布克、前住房和城市發展部部長朱利安·卡斯特羅,以及前述的部分女議員;有政治新秀和無黨派人士,如新媒體運作高手、華裔商人楊安澤;還有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國會無黨派的佛蒙特州聯邦參議員伯尼·桑德斯。在6月26、27日兩場辯論中,代際之爭和路線之爭依舊是民主黨內最大沖突點:年輕少數族裔競選人異軍突起,呼吁拜登等老將“把火炬傳給新一代”;左翼和溫和派在是否支持取消私人醫療保險以支持單一付款人制度問題上引發激烈爭論。是選擇年輕人還是年長者?女性還是男性?白人還是少數族裔?左翼還是中間派?民主黨選民還需要不斷觀察競選人的表現。而如何重塑民主黨在“鐵銹帶”藍領工人心目中的形象,將是決定有關人選明年能否直接挑戰特朗普的關鍵。
為何今年會有如此之多的民主黨人決定“試水”,究其原因可能有三:
第一,黨內利益網絡分化,與之對應的是利益代言人的多元化呈現。任何政黨都不會是鐵板一塊,它們實際上是由多個利益偏好團體在競爭與合作中構成的一個動態網絡。就民主黨而言,其內部就存在工會、環保、民權等利益團體。今年民主黨候選人群體有一個特殊現象,那就是“單一議題式”的競選人眾多,比如,華盛頓州州長杰伊·英斯利稱自己是“氣候變化候選人”;陸天娜主打女性議題;馬薩諸塞州聯邦眾議員塞思·莫爾頓因其伊拉克戰爭的參戰背景,自曝曾接受過“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治療,此番主推其“心理健康計劃”;俄亥俄州聯邦眾議員蒂姆·瑞安呼吁民主黨將注意力轉移到“鐵銹帶”失業和阿片類藥物泛濫的問題上;楊安澤提倡所謂的“全民基本收入計劃”;等等。這其實反映出民主黨內部利益訴求的日漸“碎片化”。
第二,媒體可及性門檻降低。在電視和紙媒占主流的時代,政黨往往可以控制媒體資源,為他們中意的人選造勢。但隨著社交新媒體的崛起,政黨對媒體的控制力顯著下降,這就為一些邊緣競選人“攪混水”提供了可能。2016年,作為政治素人的特朗普就通過操弄社交媒體而大獲成功。另外,通過網絡社交媒體,邊緣競選人不僅能直接觸碰基層選民,還可以通過線上籌款等方式,繞開政黨網絡來找到足夠競選資金。比如,今年2月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為參加首場電視辯論的競選人設置了捐款人數量下限(單個競選人需擁有超過65000名不同捐款人,且在20個州中分別至少有200位不同捐款人)和民意支持率下限(單個競選人必須在三大主流民調中得到至少1%的支持率),這對那些能玩轉社交媒體的邊緣競選人來說并非難事。同樣是政治素人的楊安澤在宣布參選后就把資源投放在網絡社媒上,很快在Reddit和4chan兩大社交站點上刮起一股“挺楊風”。事實上,楊安澤的資源投放很有針對性,因為根據2018年皮尤公司的一份調查,Reddit已經超越推特、臉書等一眾社媒,成為美國公眾最喜歡的社會新聞來源。而Reddit的用戶群體也非常年輕(63%的用戶在25歲以下,87%的用戶在35歲以下),很符合楊安澤“政綱”的目標群體。在Gab、4chan、8chan等極右翼信眾聚集的社交論壇里,還大量散播著楊安澤的帶“梗”表情包,反倒提升了他的知名度,幫助他輕而易舉達到了參加辯論的兩大標準。
第三,將競選總統視為追名逐利的工具。傳統上的參選者往往政治履歷雄厚,將競選總統視為政治生涯的最終歸宿。如今這種邏輯發生了“倒置”,一些參選人將競選作為積累政治資本的捷徑:年輕的競選人可能把參選視為自己在2024年或2028年大選中正式向政治頂峰沖刺的“熱身”,稍有點政治經驗的競選人在競選失敗后可能也不介意成為總統候選人的競選搭檔或在未來內閣中謀個職位,亦或在將來以此為資本弄個州長、聯邦參議員當當。當然,競選總統在物質上也是有利可圖的,通過不間斷的媒體曝光可以提高他們的身價,給他們帶來豐厚的演講報酬、出書合約和電視政論節目的廣泛邀約。國會參院道德委員會和政府道德辦公室提交的一份財務披露審查文件顯示,2014年至2018年,參與競選總統的六名民主黨聯邦參議員僅出書一項就獲得了總計710萬美元的收入。
近期多項權威民調顯示,如果今天舉行大選,有五六位民主黨競選人都能戰勝特朗普。6月11日公布的昆尼皮亞克大學的全美民調顯示,拜登以13%的優勢領先特朗普。當然,距2020年11月投票日還有將近17個月時間,目前僅是早期民調,民主黨還有十多場辯論在前頭,可能會拉低這些人的民意支持度。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民主黨最終推出何人,他或她將不得不與特朗普圍繞中西部“鐵銹帶”和南方“陽光帶”的投票意向展開爭奪。
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威廉·加爾斯通分析認為,在2016年支持希拉里·克林頓的20個州和華盛頓特區對今天的民主黨仍是鐵票倉,民主黨在2020年大選中至少可以保證232張選舉人票。究其原因,一是,當年希拉里在其中14個州領先特朗普的幅度都超過10%,考慮到特朗普執政以來只顧討好自己的基本盤而無意擴大基本盤,這14個州基本沒可能由藍變紅;二是,在希拉里領先幅度小于10%的剩余6個州里,特朗普的支持率在他總統任期內大幅下滑。由于首先獲得538張選舉人票中的270張方可當選,民主黨奪回白宮所需的剩余38張選舉人票最有可能從“鐵銹帶”州和“陽光帶”州(即氣候溫暖、少數族裔和外來移民聚集的一些南方州)中產生。
其中,拜登和奧洛克分別在兩個選舉人團大州賓夕法尼亞州(“鐵銹帶”州)和得克薩斯州(“陽光帶”州)引人矚目;桑德斯和沃倫走的都是左翼民粹主義路線,能在中西部和特朗普的右翼民粹主義一拼。來自印第安納州的布蒂杰被認為具有“不可思議的中西部精神”,在艾奧瓦、俄亥俄、印第安納州等所謂“特朗普國度”的表現值得關注。最近,他已在多份民調中上升到前四位,僅次于拜登、桑德斯和沃倫。
擁有一半非洲裔血統、一半印度裔血統的賀錦麗,憑其女性和少數族裔身份,對“陽光帶”少數族裔社群有一定吸引力。近年“陽光帶”少數族裔人口的增加很可能會在2020年起到關鍵作用。據布魯金斯學會人口統計學家比爾·弗雷預測,到2020年,少數族裔將占據“陽光帶”佛羅里達、佐治亞、亞利桑那、內華達和得克薩斯州30歲以下人口的絕大多數,在北卡羅來納州甚至要占到40%左右。
當然,上述分析離不開一個潛臺詞,即候選人的“個人風格”。與族裔、性別這些身份標簽不同,“個人風格”寬泛地說是候選人表露出來的一種世界觀和價值觀,狹隘地說也可以是其談吐、衣著等,關鍵要看“個人風格”能否迎合目標選民的情緒。嚴格意義上講,特朗普2016年在“鐵銹帶”的獲勝,靠的不完全是他的政策立場或者利益集團支持,而是他自始至終維護著他的“個人品牌”,恰好能夠迎合并放大底層白人選民的憤怒,因為他們自認為受到技術革命、人口變遷或文化沖突的威脅。所以類似的是,民主黨如想在“鐵銹帶”或“陽光帶”翻盤,同樣需要推出一個擁有強烈個人特征且能讓目標選民耳目一新的候選人。
最近,自稱“民主社會主義”的桑德斯又被推至風口浪尖。自四年前參選并在黨內初選中敗給希拉里以來,桑德斯已將“社會主義”這個過去幾十年在美國都十分敏感的詞重新帶入主流輿論場。在2018年中期選舉中,有大量“伯尼追隨者”進入國會,致使民主黨走“左翼路線”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特朗普將這種趨勢視為民主黨的“阿喀琉斯之踵”,不遺余力加以攻擊。他將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污名化、妖魔化,還給整個民主黨競選人群體貼上“社會主義”標簽,并警告選民稱:民主黨的總統將導致美國遭遇“委內瑞拉式”的經濟崩潰。
迫于輿論壓力,民主黨參選群體對桑德斯“民主社會主義”的態度發生了分野。一部分人認為,支持桑德斯的大政府計劃會使民主黨失去白宮,“社會主義不是答案”。其代表人物有前馬里蘭州聯邦眾議員約翰·德萊尼、前科羅拉多州州長約翰·希肯盧珀和科羅拉多州聯邦參議員邁克爾·本內特,他們目前都是低知名度的競選人。另一部分人,如沃倫、哈里斯、新澤西州聯邦參議員科里·布克、明尼蘇達州聯邦參議員艾米·克羅布查等,雖然否認自己是“社會主義者”,但均支持“全民醫保”、拆分壟斷型公司和“綠色新政”,這些政策主張其實都是桑德斯“民主社會主義”的一部分。目前民意支持度最高的拜登則對“社會主義”問題避而不談,也不去冒犯桑德斯,轉而將矛頭指向特朗普。最近拜登越來越多地受到來自左翼的攻擊,比如在墮胎問題上,左翼民主黨總統競選人呼吁廢除“海德修正案”,因為該修正案禁止聯邦政府通過醫療補助計劃為墮胎提供資金,而歷史上拜登一直是該修正案的支持者。在左翼的集體壓力下,拜登不得不對自己的“海德修正案”立場做出回調。最近,拜登又因關于歷史上和支持種族隔離的參議員合作的言論而遭到部分競選人譴責。可以預見,在接下來的黨內競選中,左翼群體還會繼續翻拜登“舊賬”,他的中間派立場也將在壓力下岌岌可危。

2019年6月28日,美國民主黨2020年總統大選黨內初選第二場辯論在佛羅里達州邁阿密舉行,前副總統拜登(左)和聯邦參議員桑德斯在辯論現場。
傳統西方民主理論中有所謂的“中間選民定理”,即政黨的施政綱領要立足于中間標度才足以吸引左右兩邊的選民。拜登可能是迎合這種“中間選民定理”最好的人選。但隨著美國中產階級開始崩塌,共和黨越來越右翼化、民主黨越來越左翼化,已經不存在傳統意義上的“中間選民”。現實美國的“中間選民”更有可能是“經濟民粹主義者”。“選民研究小組”近期研究發現,無論收入水平如何,民主黨人都會在很大程度上團結在經濟政策的主題左右。相較而言,共和黨則會因經濟政策主題而產生分裂:富有的共和黨人會在經濟政策上更加保守,貧窮的共和黨人則更有可能支持溫和自由的經濟政策。這也印證了現實:貧窮的共和黨人(多是在中西部“鐵銹帶”)對經濟政策更為敏感。因而,民主黨此番使出渾身解數提出民粹主義的經濟口號,顯然是為了爭奪這群對經濟更為敏感的共和黨選民。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來自中西部的溫和派競選人克羅布查這次也轉持左翼立場。
事實上,2018年的中期選舉中,在爭奪經濟上持左翼立場的獨立選民方面,“經濟民粹主義”已經取得顯著成效。2016年希拉里在這一選民群體的投票中贏了特朗普19個百分點。通過炒作醫保等經濟議題之后,2018年民主黨國會議員候選人在這一選民群體中贏了共和黨對手42個百分點。但同樣的策略能否使支持共和黨的溫和派選民脫離“特朗普國度”,目前還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