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玲
摘要:小說《藻海無邊》主人公安托瓦內特自小時就不被母親疼愛,未能得到來自母親的安全感。在此背景下,她繼而將情感寄托在克里斯托芬、蒂亞和羅切斯特身上,但黑白混血身份無法使其與他們產生平等的、穩定的情感認同。為表現這一主題,小說從親情、友情和愛情三個維度進行表達。
關鍵詞:安托瓦內特;賤斥;自戀;親情;友情;愛情
《藻海無邊》是英國當代女作家簡·里斯的一部有代表性的解構性作品。它以《簡·愛》中的瘋女人伯莎·梅森為原型創作,那個羅切斯特嘴里“惡劣的野獸般的瘋子”在這里得到了一個闡釋自己命運的機會。瘋子伯莎的原名是安托瓦內特,安托瓦內特這個名字帶有法語發音,暗示著安托瓦內特的白人血統。“野獸般的瘋子”不是生來就瘋,她的前半生是位美麗的、富有的、倔強的克里奧爾族姑娘。她從小被重男輕女的母親厭斥,無法從母親的凝視中獲得自我價值存在感和安全感。她轉而將情感寄托投射到仆人克里斯托芬、黑人朋友蒂亞和白人老公羅切斯特身上,然而她的黑白混血身份在殖民體系下注定無法與他們產生平等的、穩定的情感認同。安托瓦內特像個“女勇士”一樣,在屢敗屢戰的命運中被徹底摧毀。
一、親情
故事的開場就是男主人的缺席,母女子三人和為數不多的仆人索居在帶花園的房子里。“我們家的花園又大又美,跟《圣經》里那個長著生命樹的花園一個樣。可是花園荒蕪了”。[1]暗示著奴隸制解體后無人管理的土地上危險四伏。安托瓦內特的母親在這種危險中焦慮又冷漠,總是皺著眉頭,孤獨的少女安托瓦內特試圖去撫平母親的憂傷,卻總被母親推開,“‘哎呀,別來煩我,她總是說。安托瓦內特想從母親身上尋找依賴感和安全感,卻被母親“排斥”。這種排斥包含對家中父權缺失的恐懼和不安,以及對自身女性身份和女兒女性身份的“賤斥”。“將事物拒斥在外,自我畫地為牢,卑賤就是疆界。好怪的形象。害怕使他的圈地固化,與另一個世界分開,即與被吐出的、被排斥的、墜落的世界分離。”[2]母親排斥外界排斥女兒,將確立父系權威的希望寄托在兒子比埃爾身上。在安托瓦內特的自述中,關于比埃爾的部分寥寥數筆。無意識的沉默是一種對抗的形式。比埃爾是男孩,得到母親偏愛;比埃爾是個白癡,給家庭蒙羞。顯然,安托萬內特對母親的“母親”角色和“家庭女主人”的身份是不滿的,對弟弟比埃爾的情感是厭惡的。在委屈厭惡不滿中,安托瓦內特與家庭成員所代表的親情之間形成了一種對抗排斥的關系。安托瓦內特在與羅切斯特結婚后,蜜月的第一站便是回到與母親曾經一起住過的庫里布里莊園。昔日的長女帶著白人同盟者歸來,意欲超越母親,做守護莊園的合格女主人。
親情的失意使安托瓦內特轉而到仆人克里斯托芬身上尋找依托。克里斯托芬是貫穿整部小說的一個重要配角,是作者所要傳達的價值觀的真正載體。克里斯托芬是安托瓦內特母親結婚時丈夫送給他的禮物,她是一個馬提尼克島黑種女人。她不為自己的黑人身份感到自卑,“別的黑種女人都不穿黑色衣服,也不用馬提尼克島方式扎頭巾”,她卻“身穿黑色連衣裙,戴著沉甸甸地金耳環,扎著一條黃頭巾”,無畏地展示著自己的文化身份。“雖然她愿意的話也能說上一口好英語,還能說法語,還能說土話,可是她還是力求跟一般人那樣說話。”當多數黑人將對白人統治權威的懼怕內化為憎恨和憤怒時,她是平靜的,始終以一種平等者的姿態與白人對話。她甚至會調侃白人文化,將白人喝的咖啡形容為“馬尿”。她明了男權對女性的壓迫,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安托瓦內特對克里斯托芬是依戀的。小時候的她喜歡和克里斯托芬待在一起,聽她唱歌,尤其是在臨睡的時候。“因為我喜歡在臨睡前見到她。可她沒來,蠟燭點完了,我那股安全的寧靜感也就沒了。”睡眠的時候是人的潛意識活動最激烈的時候,內心矛盾掙扎的安托瓦內特將克里斯托芬看作是一個庇護者,在她身上看到對自我身份保護的確定性力量。然而,克里斯托芬終究是黑種人,是仆人。安托瓦內特無法在她身上產生精神認同。她的一半白人血統和從小所受的白人教育使她對黑人文化是排斥的。在婚姻遇到危機的時候,安托瓦內特去向克里斯托芬求助。她不想離開她的白人丈夫,她從小所受的白人教育使她對英國充滿了情感向往,在她向克里斯蒂芬編帶有“枝形吊燈、舞會、天鵝、玫瑰和雪”的帝國想象克里斯蒂芬卻不理解時,安托瓦內特一愣,心想,“這個沒知識的死腦筋黑人老婆子,就連有沒有英國這么個地方都弄不清,她怎么會知道我最好該怎么辦呢?”[3]在克里斯托芬面前,安托瓦內特擺脫不了自己的白人優越感。她和克里斯托芬之間的親密關系在以男主人公為代表的英國文化的介入中徹底崩潰。
二、友情
安托瓦內特和黑人小女孩蒂亞有過一段友情。兩個小女孩“同吃,同睡,同在一條河里洗澡”。然而,孩子間的純真感情卻敵不過種族間的思想隔閡。這種對彼此的厭惡和排斥潛藏在無意識之中。一般情況下,無意識活躍在人的意識深處,不易被察覺。但是會在夢境、口誤、失語或沖突等情況下暴露出來。在玩游戲的時候安托瓦內特的幾枚硬幣被蒂亞拿走了。安托瓦內特憤怒地稱蒂亞為“騙人的黑鬼”。和蒂亞吵架之后安托瓦內特晚上就做了噩夢,“我夢見自己在森林里走。不是一個人。有個恨我的人跟著我,只是看不見。我聽得見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森林”暗示著安托瓦內特的自我正處于困境和迷失當中,“有個恨我的人跟著我”暗示著她的同伴對她并不友好,侵入了她的安全領地,打破了親密的紐帶。與蒂亞感情的破裂在安托瓦內特的心上再次增加了一道創傷。
安托瓦內特家的房子被黑人們放火付之一炬后,安托瓦內特在驚慌中看見蒂亞和她的母親,她跑向他們,心里想著,“今后要同蒂亞一起住,我要像她那樣。絕不離開庫里布里。絕不走,絕不。”可是蒂亞卻拿一塊石頭扔向了她。她的頭上流著血,蒂亞的眼中流著淚,她意識到她和蒂亞互為鏡像,她在蒂亞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蒂亞對自己的憎恨,也看到了自己對蒂亞的憎恨,她們接受不了彼此。安托瓦內特在蒂亞身上所追尋的子宮間的融合感同一感的欲望不可避免地受創。“只需某個禁止,或者某個超我擋住欲望趨向他人—或者這個他人出于角色的需要不予滿足—以使欲望及其能指半路折回,回到‘同一人身上,這樣就攪渾了那喀索斯之水。”自戀癖將自我投射到賤斥物上并與賤斥物分離來確立自身,保護自身,當欲望被折回時,引發自戀癖危機,這時自我成了賤斥物本身。瘋了的安托瓦內特最終放火燒了囚禁她的莊園,在火中她看到幻象“只見庫里布里那個池塘。蒂亞在池塘那兒”。這個池塘就是安托萬內特的那喀索斯之水。在死亡中賤斥(非我)與自我實現了擁抱、歸一。
三、愛情
對羅切斯特來說,與安托瓦內特的婚姻只是一場交易。他不遠萬里來到西印度群島只是為了攫取安托瓦內特的財產。他是本土財產繼承體制的受害者。根據英國法律,父親的財產由長子繼承,身為次子的他身無分文,成了本土空間的被驅逐者和失敗者。他帶著被驅逐者的不平和失敗者的失意來到西印度群島,娶了一個母國目光下在道德、智力、甚至種族上“退化”的白種克里奧爾人。他認為自己娶安托瓦內特是出賣了靈魂。羅切斯特承認,“我并不愛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愛。我對她沒幾分溫情,她在我心中是個陌生人,是個思想感情的方式跟我那套方式不同的陌生人”。在婚后度蜜月的庫里布里莊園,羅切斯特聽信讒言,將安托瓦內特定性為淫蕩的、有著瘋癲基因的惡女人。通過“賤斥”一個低等種族者,羅切斯特以婚姻為祭品,復現了被驅逐者的失意不滿,重塑自我作為白人男性的權威。
安托瓦內特對與羅切斯特的婚姻開始是抗拒的。在羅切斯特承諾會給她一生的“安寧、幸福和平安時”,安托瓦內特妥協了。她試圖通過婚姻(與白人結盟)的方式強化自身的“白人”屬性,賤斥自身的“黑人”屬性。在感受到丈夫對自己變心后,她甚至試圖用“春藥”挽回婚姻。根據拉康的觀點,一個人的自我認同感,他或她的統一的自我意識首先是通過鏡像建立起來的。嬰兒在凝視鏡子中自身映像的過程中,逐漸確認了這個形象就是他本人,從而建立起自我認同。拉康把這個階段稱之為“鏡像階段”。[4]擴而言之,鏡像不僅指主體在嬰幼兒時期在鏡中獲得的自我形象,也指主體在成人后通過他人目光的凝視而反觀自身獲得的自我形象。我們的身份正是在不斷與他者接觸的過程中,在他者的凝視下反觀自身而形成的。因此,身份的確立與鏡像/凝視密切相關。在羅切斯特的目光凝視下,安托瓦內特身上的“白人”屬性被擊得粉碎。在得知安托瓦內特的身世后,羅切斯特故意用她母親小時候的名字“伯莎”來稱呼她,用安瓦萬內特自我所賤斥的賤斥物來刺激她,即“卑賤物砸穿壓抑的墻壁和它的評價。它在可惡的邊界上給自我供血,為了生存,自我又已經與邊界分離—卑賤物將自我供給非我、沖動和死亡。卑賤通過自我的死亡獲得新生。”
四、結語
如希臘神話中的那個美少年那喀索斯,安托瓦內特是孤傲的,她始終在忍受,在倔強地追尋。安托萬內特沒有眼淚,在蒂亞朝她扔石頭的時候她沒有哭,在母親葬禮的時候她沒有哭,唯一的一次哭是經克里斯托芬之口說出,在她向克里斯托芬控訴丈夫的變心時,克里斯托芬吻了她,眼淚是一種排斥的形式,通過排泄發泄機體的憤怒得到一種程度上的釋放。婚姻是安托瓦內特所認為的最重要的避難所,可丈夫卻將她拒斥在外。最終,安托瓦內特在一場大火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參考文獻:
[1]簡·里斯.藻海無邊[M].陳良廷、劉文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
[2]張德明.“《藻海無邊》的身份意識與敘事策略”[J].外國文學研究,2006(03).
[3]茱莉亞·克里斯蒂娃.恐怖的權力—論卑賤[M].張新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4]雅克·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8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