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玉 翟曉甜
摘要:張愛玲具有女性寫作的自覺性,她通過塑造曹七巧、葛薇龍、白流蘇等掙扎于物欲與情欲之中的女性形象,向讀者揭露了傳統宗法制男權體系下女性失語的生存困境。張愛玲筆下的這些女性是傳統宗法制男權體系的受害者,她們在經濟上無法獨立、被當做商品來交易、本能的天性被長期壓抑。更悲劇的是,在兩千多年男尊女卑、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傳統封建思想和制度的長久壓制下,作為受害者的女性漸漸被扭曲、被同化,成為了傳統宗法制男權體系的維護者。張愛玲的女性書寫是真正站在女性的立場,向讀者展示女性由男權體系的受害者轉向男權體系的維護者這樣死循環的生存困境。
關鍵詞:女性;生存困境;男權體系
女性主義理論認為“性別”一詞是在社會文化這個語境下產生的。波伏娃認為:女性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形成的。也就是說,性別是人后天在人的社會性影響下形成的一個自我認知的概念。在古代中國,女性生活在封建宗法男權制度下,這個制度要求女性“女子無才便是德”,規定女性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下,女性不能算做真正的獨立個體,她們常常被當做男性的私有財產進行交易,并且一直處于失語的邊緣處境,無法真正表達自己被壓制、被扭曲的委屈和憤怒。波伏娃指出,男權制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男人發明的,并且通過文字、法典等所謂文明形式將男權構建為一種社會制度。在一切男權社會下,男權統治者規定著語言文字、法律制度、生產分工和價值準則,支配著人們的意識形態。這種情況下,女性只能處于被評論、被塑造的困境。張愛玲十分關注女性處境,一方面,張愛玲的貴族家庭讓她深切體會到傳統封建的男尊女卑思想對女性的壓迫,另一方面,張愛玲也深受母親自由開放的影響,不甘心困于腐朽的落寞家庭中,她反抗父親求學香港,回歸上海自力更生。這樣刻骨銘心的經歷讓張愛玲的女性書寫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性發聲,使得長久被困于傳統宗法男權體系下的女性終于有了靈與肉,并發出了吶喊。像《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就是在吶喊與控訴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扭曲與同化。張愛玲是帶著一種理解和悲憫來看待曹七巧的,理解她身不由己的生存困境,就像《金鎖記》中趙嬤嬤說:“你們懂得什么!”張愛玲因為懂得,所以悲憫。
一、男權體系的受害者
中國古代有一句俗語: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體現了中國古代女性對男性強烈的依賴性。女性主義理論認為男權社會體系將女性放置在從屬于男性的邊緣位置,女性無法接受教育,無法從事有薪勞動,甚至不被允許擁有財產。物質財富是每一個人必需的生存資源,當女性被系統性地剝奪了獨立的經濟資源時,她們所能做的只有將自己化為商品,用自己的身心、美貌、家務、生育去換取男性所提供的經濟資源。因此,當社會不讓女性經濟獨立時,富裕的男性肯定是許多女性的目標。在這種男權社會文化背景下,為便于男權統治,女性自然成為受害者。曹七巧就是一個典型代表。“咱們二奶奶家里是開麻油店的……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原是做姨奶奶的,后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里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叫她死心塌地服飾二爺。”“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曹七巧在哥嫂貪財勢力的主導下,為了換取更多的經濟財富,成了豪門姜家的姨奶奶,又由姨奶奶扶為了正室。曹七巧像商品一樣用自己的身體和生育促成了一場交易,過上了上流社會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哥嫂也得愿以償有了源源不斷的金銀財寶。
豪門生活對于曹七巧來說并不好過,因為曹七巧出身卑賤,在人格和精神上飽受姜家上下的歧視和侮辱。表面上曹七巧被人稱為姜家二少奶奶,實際上做著許多下人的活,姜家老太太“照常的派她差事,零零碎碎給她罪受”;姜家大太太和三太太對七巧多是嘲諷與反感;下人們則根據姜家主人的態度,也自然輕視著曹七巧,“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嗎?小雙冷笑道:‘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面對姜家上下無情的欺辱,七巧孤立無援,只好年紀輕輕抽鴉片來緩解自己的空虛與孤絕。張愛玲通過對曹七巧精神扭曲的描寫,側面的控訴以姜家為代表的這種中國封建傳統家庭極其體制對女性的傷害。“小雙道:‘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而麻油店的曹七巧原本沒有生活在“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復雜環境中,只是個有著一雙雪白手腕的健康女性,這個健康有活力的女性,喜歡同肉店的年輕小伙朝祿聊天斗嘴,她青春美麗惹得許多人喜歡她。但是嫁進豪門的曹七巧,由這種健康自在的普通生活進入了陰暗扭曲的男權牢籠,進入了“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深閨大院,漸漸被扭曲成了抽大煙的尖酸刻薄的婦人。一個生動活潑的女性,讓男權文化變成了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標本。在兩千多年的封建男權統治的歷史中,中國女性一直在陰暗的閨房中默默承受著這種迫害而無法發出聲音,在張愛玲之前幾乎沒有作家替受害的女性發聲,沒有作家真正描繪出中國傳統女性在男權體系控制下真實的生活狀態。
作為男權體系的受害者,曹七巧受害的第三個方面是情欲的壓抑。姜家二少爺是一個殘疾人,成天吃藥,身邊離不了人,自己完全無法活動。曹七巧作為一個健康的生命體當然無法長久忍受病態的肉體,“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曹七巧在肉體欲望空缺的掙扎中,愛上了姜家的花花公子三少爺姜季澤,沒想到這更讓曹七巧陷入了精神欲望的泥沼無法自拔。一方面,嚴格的宗法男權體制決不允許女性出軌。蘇童在《妻妾成群》中將這一點表現的觸目驚心,情欲得不到滿足的三太太出軌被發現后,宗法男權的代表——老爺直接命令下人將其扔進后花園的廢井中處死。另一方面,花花公子姜季澤一直在玩弄曹七巧,“玩盡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么要冒這個險?”盡管這樣,曹七巧在鑄造自己的黃金鎖的同時,內心中依舊保留一點幻想中的愛來支撐自己。直到分家后,姜季澤利用愛情想騙取曹七巧的家產。這徹底摧毀了支撐曹七巧最后支柱,“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得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曹七巧表面上因為錢財與姜季澤鬧翻,然而,她的不安全感是來自以宗法男權在經濟、人格、情欲的多重壓制與剝削,是源自外在整體社會的運行規律,而借家庭生活轉移到女性的內在心理世界。在這種男權文化統治下,自然健康的女性被一步步扭曲,在黃金打造和性別約束的深閨大院中沉默、淪落。
二、男權體系的維護者
曹七巧的精神扭曲在經歷了長久歲月的積累,終于在分家后,成為女性大家長的同時進化成一種瘋癲狀態。曹七巧不再是受壓迫的妻妾身份,曹七巧由男權體系的受害者轉換為男權體系的維護者就是從她女性家長地位的確立開始,“‘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的混賬。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里,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后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張愛玲塑造人物心態變化多借助外物變化隱喻人物變化,曹七巧臉上的陰影更深了一層,就是借用光線變化,讓燈光陰影打在曹七巧的臉上隱喻曹七巧的瘋狂更進一步。在女性主義學派的精神分析中,女性瘋狂已被定義為文化的、而非生物學的范疇。長久壓抑在男權文化中的曹七巧根據自己的經歷來干涉女兒長安的人生,告訴她“男人碰都碰不得”,這實際上,就是站在宗法男權的立場上要求長安壓抑本性。“誰不想你的錢”表明曹七巧把女兒長安的婚姻同樣看作是場交易,她要付出家產的一部分,“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么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一方面,曹七巧對女兒逆時代的裹小腳、胡鬧學堂導致長安失學等行為都體現出曹七巧在代替缺席的父親扮演壓迫者讓女兒繼續走宗法男權體系下傳統女性的老路。另一方面,曹七巧勸誘長安抽鴉片、阻撓長安的婚事等行為又表現出曹七巧在女兒身上瘋狂復仇的病態心理。
曹七巧成為男權體系維護者以后瘋狂報復的另一個人便是她的兒媳婦芝壽。中國有句俗語:千年的媳婦熬成婆。歷經磨難的曹七巧,在成為大家長以后達到女性權力的頂峰,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說了算。女性主義理論認為,當女性長期處于男權文化的底層,一旦從底層到達頂層,這些曾經被壓迫的女性就會充分利用男權文化貶壓女性的機會,進一步貶壓更為弱勢的女性。在《金鎖記》中,芝壽作為兒媳婦就是在傳統家庭權利中的底層和弱勢,權利頂端的婆婆曹七巧肯定會瘋狂貶壓底層的兒媳婦芝壽。一方面,情欲匱乏的曹七巧過度的占有著兒子長白,“她瞇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這說明,曹七巧礙于傳統宗法倫理不得不為兒子娶親,但其實內心十分不愿意他人破壞穩定的母子關系,因為長白的男性存在能彌補曹七巧情欲匱乏的變態想象。于是,曹七巧從婚禮上就開始對無辜的芝壽展開攻擊,“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當著姑娘們的面,我也不便多說——但愿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里!”。另一方面,曾經身為兒媳婦的曹七巧在情欲上忍耐的“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扭曲到瘋狂的曹七巧有了自己的兒媳婦,決定將自己曾經經歷的痛苦報復在兒媳婦身上,“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身處權力頂峰,曹七巧強勢的占有兒子長白,破壞長白芝壽的婚姻生活,折磨著芝壽,造就了一個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的陰暗壓抑的世界。
曹七巧作為男權體系維護者的第三個方面,就是她延續了上一代花花公子姜季澤,繼續培養出新一代的紈绔子弟——姜長白。“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曹七巧不管;“后來漸漸跟著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曹七巧急忙給娶了親;“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變著方兒哄他吃煙”,使長白深陷毒癮和女色,再也無法脫離曹七巧。曹七巧把長白變得懦弱扭曲,無法獨立。姜長白——無法看到任何希望的新一代,沒有男性應有的陽剛氣質,還要作為腐朽落寞的封建家族茍延殘喘的延續。
曹七巧被困于男權文化規定的深閨大院中,健康的人性在妻妾、母親、婆婆的身份轉變中扭曲和變形,最后被同化在男權文化中,成了男權體系的維護者,成為男權文化殘害鮮活生命的劊子手,她毀滅女兒長安的人生、壓抑兒媳芝壽正常的情感生活,破壞兒子長白的家庭生活。男權文化的犧牲者犧牲了自己,還要繼續做母親,做婆婆,犧牲者的怨恨全部發泄在無辜又健康的下一代身上。“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正是指明女性無法逃脫由男權體系的受害者轉向男權體系的維護者這樣死循環的生存困境。在男權文化長久的浸染下,健康的女性沒有能力甚至無法意識到反抗或者顛覆男權,女性主義理論批判這種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殘害。真正站在女性立場書寫的張愛玲通過塑造徹底瘋狂的曹七巧形象,揭露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引起了讀者對女性生存困境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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